你說這便是地獄的路了
總懷疑
你原該說的是天國
有你紅塵即天國
無你天堂成地獄
這不你盈盈一笑
仙樂便響了
1.流放途中
阿甲,繼續講你的身世。
在那個歷史的恍惚裡,你趕往肅州。
不必說那夜行的艱難。我知道那融雪結成了冰,你一摔倒,它們就咬你,還說它們爲你好,它們在替你消業。你聽到它們下流的笑。
你沒想到別處去,雖然一路上塞滿了兇險。但你知道,兇險那玩意兒,也沒自性。牀上無兇險,但牀上老死人。肅州雖是巨石下的卵,但沒啥,該叫人家壓,就伸了腦袋候着。既然命裡有那個死字,你就坦然地喝了它。
你肯定想到了那女子。肯定。我也老想她呢。女人真是個好東西,但那東西太麻煩。你做得對,有些東西,該扔時還得扔,像那名呀、利呀、女人呀,別看它們聒噪得緊,眼眨不了幾下,就蹤跡全無了。你還是顧你的靈魂吧。守定你的高貴,堅守你的孤獨,走你自己的路。
你不是已走了千年嗎?
沿了那遊蛇似的小道,走向你宿命的未知。這小道,便是那個叫河西的走廊。在無盡的生命時空裡,你曾牽了駱駝,馱了絲綢,走了千百回呢。千年後的某一天,你還會沿這路出了西口。那時,你會唱另一首歌:
往前瞭來是戈壁灘
往後瞭來是嘉峪關
兩邊看是兩架山
擡起頭來是一綹綹天
你知道,那兩架山是啥?告訴你,那便是亙古的黑夜,人是那黑暗間偶現的亮光。但你別管太多的事。你就這樣走吧。路很遠,但長不過你的腳。你走呀走呀,雖然你走不出命去,但那走的過程,是最好的命呀。何況,還有夢想呢。
我讀出了你內心的慚愧,破戒的僧侶都這樣。不論你披着咋樣的皮,你僅僅是個破戒的僧侶,你心裡很清楚。那外現,變不了你的本質。但我還是讀出了你的羞愧,你想不到靈魂的懲罰會如此之重。何必呢?你畢竟是男人。男人想女人,天經地義。反正,她閒着也是閒着。
你不信那魚水之歡有啥罪孽,那兩相情願身心愉悅的,沒對誰構成傷害,罪孽從何而來?你何必痛心疾首呢?不過,我不會這樣勸你。我欣賞你的懺悔,那是心底最亮的光明。這世上,最無恥的是無恥,我喜歡知恥的你。
你沿了那祁連山,順着那沙漠,走吧。你也許會看到難民們,他們早靈魂無主了。靈魂無主者,纔是真正的難民。那的大潮,一波一波,滾動了千年。它來自亙古,走向未知,是地球上不變的風景呢。你定然悲憫他們,他們曾是你的父母,在無數個輪迴的大劫裡,他們定然哺乳過你。瞧他們一臉僥倖,以爲自己擺脫了屠刀呢。他們不知道,那死神的羽翼,早纏定了自己。他們尥開腳丫子,走東,走西,走南,走北,都走不出那個“死”字。
聽說那沙州破了,肅州告急,寺院早叫圍成了鐵桶。你前無去處,後無退路,但你還是前行吧,因爲走路是你的宿命。你是不管他圍不圍的,你只管走向你的歸宿。
雖然所有的歸宿都已鐵定,從生的那刻起,就走向墓碑。誰都得走向鐵定的結局,你也一樣。那你就走吧。
你只想讓你死的過程閃亮些,你已打定主意。我知道,你真想度那屠漢的。這想法好。這世上,總該有一些好想法的。能不能行,取決於因緣;能不能想,在於你自己。你的心靈因此閃光了。這時,那女子的陰影才離你遠去。
你定然想了許久。那些年,我老見你擰眉沉思。你總在發問:“人爲啥殺人?”我知道你在參這個話頭。參吧,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你到肅州時,城已破,頭如滾沙,血成汪洋,燕子們啾鳴着,它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肅州城化成了腥風,三十萬人成了血雨。
據說,你就在那片焦土上修了十二年。你詛咒那罪惡,併發下大願:死後,你要成爲守護神。
終於,你的願力成全了你。
2.真理
別追問了,阿甲。
你不是哲學家。你不懂那麼多術語。也許,要不了多久,人們也會忘記你。不信嗎?瞧那沙漠,已向四下裡舔了。那大癬,是沒藥治的。要不了多久,連“涼州”這詞兒,也會給舔沒了。千年了,我見識了太多的無常。這世界,忽而紅了,忽而黑了,哪有定數呀?
那歲月的颶風,也會將你吹去。隨着這茬人的死去,沒人知道曾活過個阿甲。沒人知道他睜着一雙悲憫的眼睛,在涼州大地上,注視了千年呢。
人們的心裡,再也沒了放你的地方。一塊很像神的污斑,佔據了你以前的領地。雖然你不該死。其實這時代,也需要一個來自西夏的神祇。
但你明白,你該走了,別問你去了哪裡。那生者來了,死者去了。來也去也,不過是世人的分別心。
記得不?那年的今日,一個發瘋的哲學家說:“上帝死了。”那時你就明白,你也要死了。雖然你不該死去。
你僅僅屬於過去的涼州。涼州沒了時,你也就沒了。也許,在我的筆下,你將走入歷史,但你無法走入永恆。這世上,沒有永恆。當然,你說過,精神會永恆的。我不知道,你指的精神,是不是你常說的利衆?
那麼,啥是利衆?
表面看來,那元昊,也挺利衆的,也想爲西夏帶來好處。他不吃素,不吸毒,雖也好點兒女色,但也無關大礙。不好女色,還算男人嗎?元昊的人格中,有許多可稱道的地方,但你仍將他視爲罪人。你衡量一個人的偉大,不管羣體,不管國家,雖然你來自西夏。但你眼中的參照系,至少是人類和歷史——當然,還有衆生呀宇宙呀啥的。有些人,有些學說,其出發點是好的,但若是帶來了殘暴,讓世界血流成河,給人類造成了巨大的災難,那麼,它就是罪惡。
不是嗎?像那西夏,“重兵死,惡病終”,視戰死沙場爲榮,以壽終正寢爲恥。他們總是舞着狐尾,見誰珍惜生命,就將狐尾掛了去。知道不?西夏人眼裡,這是最大的污辱,比死更難受呢。於是,他們驅馬殺伐,視若遊戲,直到招來更殘暴的刀子。
千年的閱歷告訴我:舞刀者,必定會招來刀子。
阿甲,你知道,我爲啥笑?對了,我看慣了太多的滑稽。千年了,那些長老鼠眼者,只看到寸把長的路,卻老在叫,來呀來呀,我是千里眼。他們被稱爲哲學家或思想家。他們鼓譟着,製造着虛假的真理。他們明白,叫得越兇,就越像千里眼。這世界於是瘋了,充滿瘟疫般的煙霧。一羣羣被傳染的近視眼們,潮紅了臉,舞弄那刀子。他們保衛着鼠目寸光的真理,直到被罪惡掩埋。
卻忘了,欲君臨天下者,天下必君臨之。
阿甲,那是怎樣叫人熱血沸騰的瘟疫呀!正像你說的,“頭如滾沙,血成汪洋”。聽,那叫喊聲,仍在響呢!
阿甲,別聽那鼓譟,你只消瞅中一點,那真理,是否對整個人類有益?別管民族,別管國家,別管人種,至少,用人類的尺碼去衡量。那真理,至少滲透一個字:善。
與之相悖的,便是罪惡。
這真理,甚至不僅僅屬於人類。要是它死了,就沒救了。
3.阿甲的血
於是,瓊開始寫他那不合時宜的文章了。在那個西夏的巖窟裡,他看到了羊皮書上的許多史實,心生無量感慨,就宣泄於筆下了。按某些文學觀點,瓊的隨筆可以刪去,因爲它跟故事的進展關係不大,但它卻與人物有關。正是有了這樣的文字,瓊才實現了對自己的超越,他由普通僧侶,昇華爲胸懷人類的智者。
瓊寫道:
公元1226年前後,在酒足飯飽的屠漢打着飽嗝撰寫回憶錄時,西部著名小城肅州的三十萬生靈,一夜間化成了血水。
西部諸城,都在血雨中飄搖。
涼州,卻因了一個官員的投降,避過了蒙古兵的屠刀。也因了這次投降,涼州的古建築纔沒化爲戰火。可見投降帶來的,不僅僅是屈辱。
當沉重的勢不可擋的車輪滾來時,螳螂的振臂嘯叫,只能叫愚蠢。側側身,放它一馬吧。等無常殘破了它,再把它掀到路下。百姓的腦袋,遠比皇帝老兒的面子重要。
這天,那個叫金剛亥母洞的西夏巖窟裡又來了一個人。
他就是“薩班”。全稱叫“薩班·貢噶堅贊”。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第四祖,因精通五明,譽滿全藏,被尊爲“薩迦·班智達”,意爲“薩迦的大學者”。
此時,元太宗窩闊臺繼蒙古國大汗位。其子闊端坐鎮涼州,稱西涼王。其部將道爾達帶兵入藏,武力攻佔熱振寺,屠殺僧衆數百,並焚燒傑拉康寺。
是年,薩班六十三歲。接到一封殺氣騰騰的邀請信後,他不顧高齡,輾轉千里,來到涼州。1247年,他和那個叫闊端的蒙古國“西涼王”達成了一項協議,史稱“涼州會晤”。
那時,蒙古兵的鐵蹄已密雨般落滿地球。
這個會晤,在歷史上很有名。此前,西藏是“浪跡天涯”的遊子。此後,西藏第一次歸順了“中國版圖”。換句話說,薩班領導西藏人民投降了元朝。這無疑是一次偉大的投降。那時,西部諸地,一片血污。蒙古屠刀,擋者披靡。頭如滾沙,血成汪洋。
在成吉思汗的鐵騎濺起的煙塵瘋狂撲向地球上弱小衆生的時候,太陽都在號哭。愁雲蔽空,血雨淅瀝,除了能陷下馬蹄的肉泥外,人世間再也沒有能使鐵騎攻勢稍加滯緩的物質。
這時,一個道人卻甘願被踏成肉泥。他離開了養心修道的靜室,迎着撲面嘯卷的腥風,走進成吉思汗的帳篷,問:“蒼生何罪?請勿屠戮!”
成吉思汗一定驚奇這漢子的膽大了。他目射寒氣,注視良久。天地頓然爲之凝滯……終於,他打個哈欠:“成啊……以後我悠着點。”
這一“悠”,少死了萬千生靈。
後來,這道人被元世祖忽必烈封爲“長春演道主教真人”。
據說,此人後來和一個叫八思巴的喇嘛比試過神通。據說,他表演的是鑽入指頭大的瓶中,因之被尊爲“老神仙”。那喇嘛則舉刀自屠,剖腹腸,碎肢體,將五段血身,化爲五部佛國。
這個細節很真實。前爲道士,後爲佛徒。二者之神通,代表了各自的哲學。
但那道士,卻遠比他信奉的哲學偉大。
受千古敬仰的,不是他的封號,更不是神通。
他叫丘處機。
仍是那個叫“宋朝”的一天,一個叫陸游的文人死了。
這是個中國歷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寫了很多優秀的“愛國”詩篇,被譽爲“愛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