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龍煞 (3)

山道上燃起一堆堆火,村裡人都守在火堆旁。瘸拐大想,定是有人走了風聲,知道媽此刻前往何處。村裡每次死人,擡棺材到墓地時,都在門口燃了火堆。因火辟邪,死鬼靈魂進不了莊門。可媽還活着呢,瘸拐大很生氣。他很想上前,踢散那一堆堆火。

嘿,瘸拐大。人們叫。

嘿,寬三。娃兒們叫。

瘸拐大高興了。村裡人竟把他和寬三並列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事。寬三是誰?是族長的紅人,族丁的頭兒。他瘸拐大,不過一個瘸腿的半邊人。瘸拐大從夾道的煙火中品出了輝煌,卻忘了肩上揹着去送死的母親。

好呀。人們叫。

瘸拐大想,他們定然知道了原委,才叫好的。叫明王家的欺負多年了,不生個法兒,也實在不成了。可叫他背母親去送死,總有些委屈。他想,他們是不是謀好了算計我呢?但身後的寬三腳步叫他不敢往下想。

道旁的火焰躥上夜空老高,近看,遠看,都很輝煌,把瘸拐大的委屈衝了個淨光。活半輩子了,還沒這麼露臉呢。

媽問,他們咋放火?

祭河神呢。誰家都祭河神哩。

媽很高興,說,我說香娃子不像那老賊。這紅火,我還沒見過呢。羊肉倒吃過。結婚那天吃的,肉不太爛。也好,再不爛,也是羊肉。這回的,真爛吧?

真爛。瘸拐大抖抖身子,媽往上躥了躥。

香娃子的力氣很大,一抖,媽跟上天似的。媽歡喜地說。

村裡的火光漸漸到身後了,壩的陰影愈來愈大。明王家的一退,壩又叫村裡人堵了。明知人家還會來挖,可不堵,總覺心不安。瘸拐大走在壩上,身子搖晃了。他想,那時咋忘了求諞子,叫媽真吃頓羊肉呢?要是真求了,諞子也許會滿他的願。可忘了。這會兒,記起也遲了。媽還餓着肚子呢。後晌,昏頭昏腦就回了家。媽一問,他就說,夜裡,揹你去吃肉哩。他想,真該叫媽吃一頓肉。

咋不見羊肉呢?媽問。

等一會兒,就端來了。

寬三說,行了行了,就這兒吧。

這兒,也是械鬥的戰場,瘸拐大很熟悉。背了一路媽,累了。那累,把難受擠出了心。瘸拐大擦擦汗,把媽放下。媽顫巍巍站了,四下裡望,翕動着鼻翼。她很想聞到那羊肉味,可是沒有,只有那淤泥味、蝌蚪味和一種混合了的腥味。

羊肉呢?媽問。

寬三說,等會兒,龍王就會請你。

啥龍王?娘問。

寬三說,就這兒吧。他舉了鐵杴,瘸拐大卻擋住了他說,淹吧。寬三說,淹死了的,不像砍死了的。瘸拐大說,淹死了再砍。瘸拐大很想對媽說句話,可啥話也說不出來。

媽覺出了不妙,說,香娃子,你爹騙了我一輩子。你可沒騙過我呀,我信你纔來的。

隨你。寬三朝媽背上推了一把。媽黑蝴蝶似的落入水中。

瘸拐大很想哭,他覺得自己應該哭,應該大叫一聲“媽呀”,然後號啕大哭。可是沒辦法,他哭不出來。他四下裡望望夜,覺得是個夢。

撲通聲卻從水中冒出。寬三亮了馬燈,他見那堆黑的浮上浮下,水珠四濺。瘸拐大閉了眼。他極力不去想那黑的是媽,但淚卻一下涌了出來。他很想說一句,媽,我沒騙你。但心裡明明知道,媽不信的。

那黑的蠕動着,竟爬上了岸。寬三一腳又踩了下去;再爬上來,再踩下。後來,他也懶得踩了,鐵杴一掄,黑影靜了。

這可怪不得我,沒刀傷,人家不服。寬三說。他一把撈出那黑團,拿燈一照,見半個腦袋,已不見了,白糊糊的腦漿流了出來,就咕噥道,咋這麼不禁劈,還不如羊呢。

瘸拐大見母親剩下一隻眼睛望他,彷彿不相信兒子會騙她。阿甲說,她當然不知道,從不騙人的兒子,只騙她一次,就能要了她的命。

6.金剛家揚眉吐氣了

阿甲的敘述語調開始激昂,很像音樂中的變調。他說,瞧呀,金剛家揚眉吐氣了。村裡人舉個門板,門板上躺着瘸拐大媽,朝明王家的地盤走。瘸拐大戴着孝,許多人隨了。先是一路默然,到明王家地盤時,才喊起口號。瘸拐大也大哭起來。他雖有夢中的感覺,可明明見媽躺在門板上,就想哭。媽在水裡爬上爬下的鏡頭老在腦中晃。

媽呀!瘸拐大邊哭邊喊。

寬三說,加上該死的明王家呀。

瘸拐大卻哭叫,該死的寬三呀。

不對不對。驢二嚷嚷道,是明王家,不是寬三。瘸拐大努力糾正,開始拗口,不久就順口了。吼幾十遍後,連他也似乎相信,是明王家的害了母親。不過,細想來,罪魁倒真是明王家,要是他們不來搶水,誰願把母親往水裡丟呢?

媽呀,該死的明王家呀。瘸拐大哭叫。

該死的明王家呀!結大們應。

阿爸九老卻笑了。一人問,你笑啥?人家死了媽,你還笑!另一人說,就是。別人都仇恨明王家,怒火充滿胸膛,你倒笑。你總不是明王家的奸細吧?阿爸九老卻不答,仍是笑。阿甲說,誰也不知道他笑啥,但仍然慌張了。

瘸拐大也慌張了。若是別人,他早就啐了。可阿爸九老待他很好,也不好跟他計較;只好提高嗓門,吼似的叫,該死的明王家呀!

吼音才落,卻聽到一陣很厲的哭聲,扭頭一看,卻是阿爸九老。他眼淚泗流,直了聲嚎。方纔還笑呢,現在卻嚎了。以前很少聽到阿爸九老的哭聲,就有人說,阿爸九老瘋了。才驚愕,又見他收了哭,又瘮怪怪笑。

一路上,見明王家的人都探了頭望。一個叫,不好了,出人命了。於是,慌張像一陣風,嚮明王家深處蕩去。這一來,瘸拐大嚎得更厲,結大也吼得更兇。

明王家的中心也是家府祠。你知道,那時的中心都是家府祠。家府祠裡,已聚了好多人,都伸長脖子望哭聲來處,也慌張着。他們毫不懷疑那死者是他們打死的。因爲金剛家的供奉金剛,戒律之一就是不妄語。明王家的人多,難保不出一兩個魯莽之人,收手不住,鬧出人命。只是他們懷疑:既然死了人,他們咋纔來找後賬?於是有人就這樣問。

寬三於是吼,老子們才發現,死人在河裡泡着。阿甲說,你知道,假話說起來更像真話。這一說,明王家的都夾緊了嘴,不敢再發問。

阿甲說,聚的人漸漸多了,都一臉木然。人命關天呢,鬧出人命畢竟理虧。就是不說理不理的,只那門板上躺的流着白糊糊腦漿的死人,就夠瘮人的。瘸拐大本來在孃的臉上蓋了紙,可風一卷就沒了。按習俗死人是見不得陽光的,可明王家的都叫血肉模糊的屍體鎮住了,就把那習俗扔腦後了。想到媽受了一輩子苦,臨死都沒落個囫圇身子,瘸拐大不由得大哭。聽到那哭聲,明王家的也一臉慘然。

見到明王家的人少有的乖,寬三們很開心。

阿甲說,這下,人命關天了,縣裡不能不管了。金剛家的卻吁了口氣,多年了,他們盼的就是叫縣裡出面,主持個公道。

阿爸九老卻倚了一棵小樹哭着。哭聲很大,蓋過了瘸拐大。

7.圓形的石頭堆

《遺事歷鑑》中詳細記錄了糾紛的處理過程和各自的發言。這當然更有說服力度。因爲保不定何時,明王家的還會捲土重來。那時,筆錄就成了最原始的證據。

屍體在明王家家府祠門口的太陽下暴曬了三天。兩家的頭面人物和縣裡人在家府祠裡商議着。相持得很厲害,誰都寸土不讓。憑力量,明王家當然厲害,可打死了人,就輸了理。金剛家就鋼牙鐵口了。因爲金剛家的地高,那水需得漲二十多天,才能澆地。他們就希望能將那道攔河大壩合法化,而專設一個水閘,兩家澆地,閘門放水即可,不能再挖壞大壩。這是金剛家能否如願澆水的關鍵,也不妨礙明王家的澆水。經縣裡人一調停,明王家便同意了。

這是個絕大的勝利。阿甲說,瘸拐大媽沒白死呀。

接下來是誰家澆幾天的問題。明王家的地比金剛家的多十倍,他們也要求有多於對方十倍的澆水時間。這是個公平的提議。問題是,每個月三天的澆水時間,根本滿足不了金剛家的需要。金剛家既然死了人,就不能定啥所謂的公平協議,只能用偏刃子斧頭砍——誰叫你們打死了人?

這一爭論,延續了三天,毫無結果。但家府祠門口卻沒了人,因爲那屍體發綠腫脹,流開了臭水。綠頭子蒼蠅也紛紛聚來,很快蛆便佈滿了屍體,並漸漸擴散。臭味嘯卷着,兩家的頭兒們受不了惡臭,挪了談判地方。寬三一使眼色,結大和阿爸九老便在鼻中塞了芫荽,擡了門板,跟在後面。頭兒們在哪兒談判,屍體也追到哪裡。惡臭籠罩了明王家的地盤,好多人嘔吐不止。更噁心的是蛆,它們可不管三乘七,匯成股洪流,想到哪兒,就到哪兒。誰家的牆根裡都有了蛆。

都叫,噁心死了,噁心死了。

明王家的開始讓步,給對方四晝夜的水。

不行。諞子說,這點兒水,連飲貓兒也不夠。阿甲說,諞子的口氣雖硬,心裡卻很高興,對方已鬆了口。那一晝夜水,能澆幾百鬥地哩。

臭呀!臭呀!明王家的人圍了來,向談判者訴苦。

明王家的又讓了步:給你們五晝夜。

不行!諞子們鋼牙鐵口,沒十晝夜不成!

十晝夜?對方驚叫,你們獅子大張口,你們纔多少水澆地?你們還有山坡地呢,下點兒雨,就能收成。我們,要扎喉嚨了。你們吃肉,也叫我們喝些湯。至多給六晝夜。就這,我們都有好些地得撂荒。

不行!不行!諞子們叫,這官司,我們要往京城打。

阿甲說,縣裡人先是稀泥抹光牆,只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本來,他可以將馬虎眼一直打下去,直到雙方都疲憊不堪爲止。但那臭味卻實在受不了。那臭,不同於別的臭,是腐屍獨有的惡臭。他已嘔吐過五次,再吐,苦膽怕要吐出了。他只好發話了。

我看,七天吧,就七天。政府也開過會,七天。明王家的澆二十三天。誰也別嚷。

不是天,是晝夜。諞子糾正。

對,七晝夜。副縣長說。這也是縣裡研究的。

既是縣裡已開了會,明王家的不好說啥,只在牙縫裡抽了一陣氣,說,也行,再一天也不讓了。誰再爭,我們就賠個人命得了。誰抵了命,我們養活誰家的人。

諞子道,話不能那樣說。這世上,最貴的是人命。阿甲說,只憑這句話,諞子已進入優秀政治家的行列。

副縣長就叫秘書寫了字據,由兩家族長按了手印,自家當了證人。

金剛家的歡天喜地回了家。按副縣長的意思,那屍體,實在太臭,隨便找個地方埋了。諞子卻說,不行,那可是證物呀。弄回去,放壩上,壘上石頭。

阿甲說,後來,瓊進村時,發現金剛家的壩上有個圓形的石頭堆。他還以爲是祭山神的峨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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