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礁石羣島中。
簡小樓穿着緊身男裝, 裹着黑斗篷, 似星域盜匪,躲在巨大的礁石後方,注視着島外星空。
在她身後有三十幾人, 其他礁石後方,也盤踞着戰盟修者, 共計三千, 作相同打扮。九成是劍修, 劍或背在身後,或掛在腰間,手裡統一的武器是裂天弓。
這種星域史上破防禦最強的武器, 經過素和的重新改良,從專業攻破界域結界,到專撬幽冥獸堅硬的外殼,最近幾年開始在星域大肆使用。
他們蹲守在這片羣島裡,是在等待幽冥獸族路經此地, 獸族正要去進攻不遠處的一個一級界域。
簡小樓與素和加入中部戰盟, 而今已有八十年。
素和以二十階修爲和大寶師的身份,成爲戰盟右護法。
而簡小樓身無長處, 憑藉對幽冥獸的特殊反應,混了個堂主。
此次行動, 是素和帶隊,但素和遲遲未曾現身,簡小樓就成了領頭羊。
在她左側蹲着的, 是水鏡谷邱子贏。
當年路過空洞界,裂隙爆發時,高喊“怕死不修劍”帶頭衝進去的熱血劍修。
其實在簡小樓的印象中,太真劍修都長着同一張臉,爭來鬥去,一怒就拔劍,除了打架鬥毆不會幹點別的事情。
然而在如今這個千瘡百孔的舊世界,簡小樓再見着這位少谷主時,這位“熱血少年”氣質深沉了不少,連鬢角都霜白了。水境谷誓死不從,他父親死於獸王之手,除了寥寥投降者,其餘多半戰死。
只有邱子贏十幾個人逃了出來,入了中部戰盟,繼續和獸族死磕。
簡小樓右側之人,則是天武劍宗姬無霜的孫子,姬昊。
她在戰盟見到此人時,難以置信了好一陣子。
裂隙第一次爆發時,他們在城中抵抗幽冥獸,這孫子竟跑來偷襲,害死了邱子贏好幾個同門。
在這個舊世界裡,天武劍宗是第一個歸順獸族的,甚至還幫着幽冥獸族對付太真其他門派。此時衆人才知道,姬無霜與獸王早有勾結。
簡小樓不由揣測,新世界裡姬無霜是不是也已經叛變。
再說獸族佔領太真後,天武劍宗等同賣國的走狗。
當然,宗門內有些人還是頗有氣節的,不願同流合污,想要脫離了天武劍宗。姬無霜倒是沒有爲難他們,保下了他們的命,讓他們承諾不與幽冥族作對,便歸還魂燈,放行了。
姬昊跟着他家老祖,也當了十幾年走狗。
直到幽冥太子強|暴了他堂妹姬蟬,姬無霜得知後一聲不吭,不問責也不救人,導致姬蟬憤而自盡。
儘管姬昊與姬蟬之間爲了傳承,一直存在爭鬥,總歸是他一起長大的親堂妹,刺激着姬昊前去暗殺璟太子,自然不敵,險些喪命,被邱子贏給救了。
三百多年並肩作戰,兩人早已成爲生死之交。
人生的際遇,真是誰也說不準。
寂靜中,一隻蜜蜂大的紙鶴飛來,落在邱子贏手心上,他神識探進去:“璟太子和沙的飛舟,已經抵達三霄界上空,很快便會途經此地。”
簡小樓聞言皺眉。
“護法何時到?”邱子贏第一次問。他們這三千人,都在十六到十七階,殺不死幽溟太子和幽冥銀龍,只是要將他們帶領的兩萬獸族給打殘些。可若是沒有二十階的素和牽制兩人,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護法究竟去哪了?”姬昊第一百八十遍詢問,口氣只有着急,沒有質疑。
他不會懷疑素和臨陣退縮,或是其他什麼。
因爲簡小樓在這裡。
這兩人從來秤不離砣,得見必一雙,能將她拋下,素和必定是去做什麼要緊之事。
簡小樓不好跟他們解釋,她讓素和前往太真去蹲守姬無霜了。
不是去殺他,姬無霜不簡單,素和想殺他並不容易,戰盟那十幾個十九、二十階的主力,輪番刺殺了他三百年也沒將他弄死。
簡小樓是讓素和想辦法去搶儲物戒,殷紅情那枚儲物戒,她需要戒子裡的胭脂膏。
八十年來一直都在心裡唸叨着那盒胭脂膏,但不敢開口,直到素和前一段突破了二十階,纔敢說出來,讓他去試一試。
“來了!”邱子贏攥着裂天弓的手一緊。
“上不上?”姬昊焦急。
簡小樓放出神識,窺探過去。他們在礁石羣里布下了結界法陣,單向隱藏效果顯著,幽冥獸除非攻進來,是發現不了他們的。
只見領頭一艘裝飾豪華的飛舟,應是璟太子和沙,以及一些可以化爲人形的獸族,
飛舟周圍,則是密密麻麻兩萬多幽冥獸,以黑褐和青綠爲主。
以它們的體型,飛舟是裝不下的,只能跟着飛。
姬昊問:“堂主,動手嗎?”
邱子贏道:“堂主,我不建議動手。我們頂多打一波,打死幾百獸族,自己的命還可能搭進去。不如等他們去到目的地,開戰時在……”
簡小樓正糾結,眼睛驟然一亮:“素和在附近了,上!”
她第一個跳起來,躍上星礁石,振臂拉滿了弓。
隱藏在礁石羣裡的戰盟成員得到指令,紛紛跳起,側身開弓。衆人呈扇形、有層次的站位。
耳畔盡是弓弦被撐到極限的聲音。
簡小樓喝道:“放!”
嗖……!
箭帶響哨,呼嘯而出。
裂天弓屬於重型弓,速度不夠快,但幽冥獸體型大反應遲鈍,拿來獵殺它們正合適。
她的箭射在一隻蜈蚣獸背甲上,箭頭射穿以後,轟的發生爆炸。爆炸的力道掀翻了它周圍的獸族。
第一支箭離手,立刻補上第二發。
嗖嗖嗖……!
數千箭齊發。
幽冥獸羣裡不斷髮生着小範圍的爆炸,泥肉飛濺。
有意思的是,獸族正在行軍中,沒有命令不會離隊。一隻蜘蛛都被炸掉三條腿了,還在孜孜不倦的追着幽冥太子的飛舟。
“一羣蠢貨!”璟太子從舟裡飛出來,見此情景震怒。他衣發散亂,一看就知道正在舟裡尋歡作樂,“發什麼愣,還不快去殺了他們!”
紛亂的箭矢中,他指向簡小樓一邊。
“退!”簡小樓高高揚起手臂,再猛地落下。
持着弓的人羣一鬨而散,各自往星礁石深處鑽。
獸族們聽從指令正要追上去,被後腳出船艙的沙攔住:“別追!太子殿下,他們只敢偷襲這一波。咱們無非折損千把人罷了。根據經驗,若是攻進去,礁石內咱們體型不佔優勢,容易遭暗箭,死傷更多。”
“這羣烏合之衆整天就知道偷襲!”璟太子氣怒不已,“沙,你瞧你帶出的兵,都是一羣什麼沒腦子的蠢貨!捱打都不知道還手?”
“沒辦法。”沙揹着手站在甲板上,斜他一眼,“天道公平的很,給了我們長壽和力量,降低了我們的智商,太子殿下應該很清楚。”
滿滿的嘲諷,但爆脾氣的璟太子不會與沙計較。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能在王儲的位置上坐着,多虧了沙。他人相漂亮,腦筋卻不怎麼好,當然,他弟弟戎王子更爛。不過戎王子的母親心機深重,他需要沙。
“本殿咽不下這口氣,絕不能讓他們好過!”
璟太子嘴角掛着一抹獰笑,飛到星礁石外,“烏合之衆們,準備好承受本殿的憤怒吧!”
沙一個攔不住,只能跟着飛上前。
璟太子的雙眼驟然只剩下眼白,撲啦啦從眼睛裡飛出一連串的白蛾子,鋪天蓋地,涌入星礁石羣裡。
纔剛飛進去就響起一連串的爆炸聲,素和擋在入口處,無數火焰刀從翅膀上飛出,將那些白蛾子擊爆。
璟太子也不是第一次與素和交手了,心知是他,眉心浮現一道印記,眼睛裡釋放出更多的白蛾子。
“又是那隻鳳凰。”沙提着三棱刃飛近,準備入內來個前後夾擊。
“沙將軍。”突然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喊住了他。
簡小樓飛出,堵住了他去攻擊素和的去路。
即使穿着斗篷,裹得嚴嚴實實,沙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黑黝黝的眼瞳一縮,這是獸王點名只能活捉之人。
“你居然敢單槍匹馬和我面對面?”沙懷疑有埋伏,反而不敢上前。
“就算有埋伏,沙將軍會怕?”簡小樓說着,朝他飛了過去,將自己斗篷帽檐放下,露出一張笑眯眯的臉。
沙皺起凌厲的眉,越發覺得詭異,三棱刃緊攥,做好出手的準備,但又好奇她準備幹什麼:“你又打算用你的血潑我一臉?”
又補充,“你怎麼好像變樣子了?”
兩人沒有加入戰盟時,沙見過簡小樓的相貌,不知爲什麼,總覺得她變了。最直觀的感受,從前總是一副灰敗的苦瓜臉,現在紅脣瀲灩,精神抖擻……
想到紅脣,他的眼睛在她嘴上難以移開。
她的嘴很小,與眼睛不成比例,塗着猩紅的口脂,像是……掉落在麪粉缸裡的櫻桃。
原諒他語言能力太差,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比喻。
“我說沙將軍啊,你那藏在古樹裡的秘密行宮,現在還在麼?”她停在他對面,不過隔了三尺的距離,“樹屋下方的密室裡,還是不捨得添一張牀?”
“恩?”沙微微一怔,伸手便能抓住她,卻沒有動手,“你怎麼對我的秘密行宮,知道的如此清楚?”
這不可能啊。
那是他修煉的密地,除了璟太子,從沒有其他外人去過。
“你曾經帶我去的,只是你忘記了。”簡小樓繼續說,“你手裡那些古籍看完了沒有,還有……”
沙的眼睛越睜越大,搞什麼鬼?
他繃緊神經,雞皮疙瘩都浮起來了:“你究竟是誰?!”
“真是的,從前還說要將我搶回去當媳婦呢,一眨眼居然問我是誰?”簡小樓倏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脣上一咬,又退了回來。
“你……”
簡小樓咬完之後,轉頭就跑。
沙想出手,卻覺得頭暈目眩,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了,難以動彈。
轟隆一聲,他現出了原形。
後方的獸羣,漸漸開始出現騷動,看向沙的目光,漸漸由敬畏轉爲……火熱!
連不遠處正與素和鬥法的璟太子,都隱約有些不舒服:“沙,你是怎麼了?!”
獸羣朝着沙狂奔而去。
璟太子驚了一跳:“沙?”
沙迷迷糊糊,龍身蜷動,沒有一點反應。
璟太子又轉頭怒喝那些衝上來的獸族:“你們要造反嗎!”
獸族雙眼迷離,口水橫流,根本忘了自己是誰。
璟太子根據自身輕微的反應,猜出一點原因,罵道:“卑鄙的人族!”
隨後閉上氣息,冒着被反噬的危險,收回真氣,被素和的力量擊中胸口,吐了口血,飛到沙身邊去,拋出一道金絲繩,將他捆住,拽着就逃。
身後跟着一長串失去理智的幽冥獸。
簡小樓又跳起來,拉滿了弓:“殺!”
戰盟的人又從四面八方追了出來,追着幽冥獸射殺。
餘下一些離得較遠,沒有失去理智的獸族,則撲殺了過來。戰盟的人一半繼續往前追殺,一半拔劍近戰。身穿抵禦獸族利爪的戰甲,帶着各種迷獸粉,補獸器,無往不利。
這一戰他們只折損了三十幾人,幹掉將近兩萬幽冥獸,只讓璟太子和沙給跑了。
死者的銘牌被收了回來,素和帶頭行禮:“你們的血,不會白流的。”
簡小樓雙手合十,低頭默哀,每次出來不論是否有收穫,總有人會死。
她現在努力的方向,就是減少每一次的傷亡,纔會在節骨眼上,去讓素和搶奪胭脂。
生於和平年代的人,真的很難懂得戰亂年代的氣節與風骨。
她從前也不懂得,當年入城救人,轉頭就後悔。現在的她,看慣了生死,但卻看不淡。因此愈加珍惜生命,珍惜自己的,也珍惜別人的。
“走了各位。”
“是,護法。”
衆人分散而行,目的是不暴露他們戰盟的總部。
素和與簡小樓一起回藏身的界域裡去。
半響不聽素和說話,簡小樓問:“受傷了?”
素和隔了一會,纔開口:“沒怎麼受傷,何況姬無霜比我傷的重。”
簡小樓怎麼看他都不對勁兒:“那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臭?”
“我有嗎?”
“有啊。”
“是嗎?”
“是啊。”
素和忽地拔高聲音:“你親他做什麼?”
簡小樓愣了一愣,明白了:“我先前把胭脂膏塗在嘴上了,剛擦去。是爲了將氣渡入他口中,否則只是他中毒,不會散發出氣味,引得其他幽冥獸追逐。總不能讓幽冥獸來追着我吧?”
素和冷哼了一聲。
簡小樓隨口笑道:“怎麼,你心裡不舒服啊?”
素和張口即來:“是啊!”
簡小樓微怔。
素和也是一怔,沉默着不說話了。
氣氛變得有些奇怪。
素和再道:“這若是讓渣龍瞧見,肯定和你沒完。”
“他都死了。”
“死了你就能不守婦道了?”
“守你妹的婦道。有毛病啊你。”
最慘的是素和也覺得自己有毛病,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指着她道:“總之你給我聽好了,這胭脂太危險,以後不準用了!”
簡小樓摩挲戒指,苦惱:“用過一次,他們肯定就會防備了,也沒什麼機會再用。”
“有機會你還要用?”
“當然,可以對付他們的神兵利器,爲何不用?”
“你……”
素和黑着臉,快行幾步,前行飛走了。
簡小樓也不去追。
等一會兒,他自己回來,訕訕道:“那你可以想個別的辦法,不要用嘴啊。”
簡小樓無語:“這有什麼啊?”
是沒什麼,但素和很想說一句:你覺得沒什麼你來親我一下啊。
自己心心念念一輩子的女人,就連張口說一句“喜歡”,都揹着沉重的罪惡感,更別提其他不該有的念頭。
自己永遠也無法企及的東西,她隨隨便便就能送給別人。
他慪的想殺人。
*
佛之領域,大乘寺。
焚燈盤膝坐在自己的禪房裡,金燈擺放在窗下的案臺上。
隨着他誦讀經文,金燈光芒忽明忽暗。
七十幾年,他煉化葉隱,煉化過程比他想象中艱難許多。
葉隱的意志力,頑強到堪稱可怕。
她披頭散髮的縮在燈壁一角,身體虛化,五官扭曲,可說是痛苦到極致。但她意識清楚,面容沉着,睜着一雙眼睛,瞧不出一絲頹敗。
焚燈大師的第十輪煉化,又失敗了。
他不急不惱,神色自若。
越難煉化,功德越深,對他而言是件好事。
焚燈停下來歇一歇:“本座有些不解,你爲何一聲也不吭。不求本座,也不想辦法,就這樣默默抵抗,不像你。”
“我求你,你就會放過我?”葉隱的臉已經模糊,卻依然可見嘴角掛着一抹淡淡的、難以琢磨的笑容,“和尚,我說過,佛不渡我我自渡,如今佛要殺我,我自救。”
“你怎麼救?你以爲你還可以抵抗到幾時?”焚燈的相貌偏溫和,但氣質冷峻的厲害,“你對你自身一無所知。你凌駕於星域衆生之上,然而似星域這般微不足道的小世界,神佛域外,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在本座眼睛裡,你也不過螻蟻。”
葉隱枕着自己的胳膊,寒聲一笑:“佛憐世人,救苦救難,在紅塵擁有如此多的信徒,卻不想,只是一場騙局。”
“萬物有靈。人乃萬物之靈長,因爲人是古神族按照自身模樣創造出來的。”
想要煉化她,就得先摧毀她的自我意識,焚燈慢條斯理地道,“因此,人具有神性,紅塵中任何靈物,得先修煉成爲人,纔有機會進入神之領域。而古神爲何要創造人?是爲了替古神統治衆生靈。故而古神創造出了輪迴,使得衆生靈生生不息。古神爲何要衆生不息?因爲生靈的力量,可以保證世界五行運轉,而世界的五行之力,爲神族提供修煉所必須的力量,是維持神之領域神力充足的資源。”
葉隱微微蹙眉。原來如此。
焚燈繼續道:“人擁有神性,故而人族可以修煉成神,進入神之領域。起初時,這種神性不加限制,導致進入神域的人族越來越多,破壞了某種平衡。古神便賜予衆生‘七情六慾’,使得他們難以自拔,不斷墮入輪迴。人爲自救,開始學着捨棄七情六慾。如此便可飛昇,跳出輪迴。佛,是在這般情況下出現的。”
他等待葉隱迴應,她卻悶不吭聲。
“佛已將脫離痛苦、不墮輪迴的方法告知了你們,你們還想要求什麼?爲你們解決洞房花燭,金榜題名這類私事?人貪得無厭,卻反過來指責佛不近人情?”
少頃,葉隱冷淡的聲音從燈裡傳了出來:“這就是你隨意害人性命的理由?”
焚燈反問:“本座何時隨意害人了?”
“你害我,還準備去殺死素和,不算害人?”
“你原本就身負罪業,本座只是順勢而爲,放大了一些罷了。至於素和,他既是我,我既是他,我殺我自己,如何算是害人?”
“那凶煞呢,你放他出去禍害人間,難道不是罪業?”
“凶煞是你放出去的。”焚燈糾正,面上不見一絲慚色,“何況,他被鎮壓千萬年,行將朽木,做不得什麼大惡之事,一旦露面,必定被抓,是以本座千挑萬選,擇了他來加重你的罪孽。”
葉隱輕笑一聲,夾雜着譏諷。
焚燈只當聽不出來:“輪迴守護,是不是心灰意冷了?瞧,這便是你貪戀的紅塵,並不美好吧。”
葉隱淡淡道:“我乃輪迴,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一個事實。紅塵有愛,也有恨。有情,也無情。有良人,也有人渣。紅塵很美,只是我比較倒黴罷了。未曾遇到良人,先遇到一個人渣。”
人渣?
焚燈的眉梢微微一擰。
禪房外遠遠傳來喧譁聲,他人不動,神思逸散出去。
廣場上,一團黑雲席捲而來,籠罩之處,建築與靈木皆被腐蝕成一團黑色的渣滓,咔咔崩碎。
數百僧人手持法器,佈下陣法,仍是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他並不攻擊僧人,只以摧枯拉朽之勢毀壞佛像與佛殿。
焚燈的神念凝結出人形,捻着佛珠,浮於空中,逼停了他的步伐:“煞鬼,你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不遠遠躲着,竟然自投羅網?”
“呵呵呵呵呵……”那團洶涌澎湃的黑氣咕嘟咕嘟,摩擦出一連串古怪的笑聲,“我反正逃不了,不如回來給你們這些禿驢找點不痛快。”
“毀壞佛殿,你心裡就痛快了?”
“痛快。”
“那你毀吧。”焚燈一個側身,讓開了,“讓你毀掉一些,本座再收你,省的說我們佛族不近人情。”
……
此刻,焚燈的禪房裡。
他神念離體,人閉着眼睛。
一隻小小的黑色飛蟲,穿過結界,落於案臺金燈上。
金燈光芒陡然熾烈,飛蟲瞬間被焚爲一縷黑煙。這團黑煙卻沒有散去,而是分爲數百道,從罅隙中進入燈內。
——“喂。”
燈火噼啪,恍惚中,葉隱好像聽到一個聲音。
葉隱睜開眼睛,眼前除了刺眼的燈火佛光,萬物皆空。
——“輪迴小妹妹,你閉上眼睛。”
葉隱聽話的閉上眼睛,黑暗之中,捕捉到一團黑氣。黑氣的紋路,勾勒出一張男人的臉。看不清晰,只知他正在打量自己。
她問:“你是誰?”
——“先不要問,我那道分|身頂不了多久。你閉合意識,遁入虛空,我帶你出去。”
葉隱眉頭揪了下:“你是誰?”
——“你不知我是誰,爲何要救我?”
救他?
葉隱晃了下神,表露驚訝,是蓮湖下鎮壓的凶煞!
“你怎麼回來了?”
——“你爲何摘下佛蓮子,救我出封印?”
因爲被騙了……
葉隱當然不會這麼說,她道:“想救就救了,需要什麼理由麼?”
——“有個性,我很喜歡。”
“你逃都逃了,又跑回來做什麼?”
——“救你。”
“爲什麼救我?”
——“想救就救了,需要什麼理由麼?”
葉隱:……
學的可真快。
黑氣進入佛燈後,佛光似乎微弱了一些,她整個人舒服了不少。
——“快些閉合意識,我救你出去。”
葉隱:“你已是強弩之末,救我出佛燈,你我還是要被收。你莫管我,且逃命去吧,我救你不過一個偶然。”
——“世間從不存在偶然之事,任何偶然皆必然。輪迴小妹妹,逃出去之後,鑽入你的輪迴池裡去就好。至於我,原本就是逃不掉的,多謝你在我將死之際,令我得享片刻自由,我心足矣。”
“我被焚燈煉化了七十幾年,以我現如今的狀態,已經無法從佛域回到輪迴池了,即使回去,怕也會慢慢消散。”葉隱搖頭,頓了一頓,聲音冷了下來,“何況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殺了焚燈。”
——“勇氣可嘉,但得量力而行,即使我全盛之期,也打不過焚燈呢……”
葉隱銀牙一咬:“只要我能撐下去,我就有機會弄死他!”
——“恩……那要撐多久?”
“不知,我在賭。再難我也要撐下去。”
——“好吧。我幫你。”
黑氣縮緊成一個光點,從她靈臺鑽入神魂。
葉隱四肢百骸一陣發涼,打了個冷戰:“前輩,你在做什麼?”
——“幫你抵禦佛燈煉化啊。放心,我是神器佛寶裡的常客,很有經驗。”
果不其然,葉隱覺得靈臺涼絲絲,佛光威懾減輕。
她提醒:“萬一我失敗了,你也要一起被煉化。”
——“無所謂。早晚是個死,若是賭一把賭贏了,能與焚燈同歸於盡,那真是賺大了。”
明明邪氣逼人,令人不寒而慄,但葉隱與他聊天,覺着有趣極了:“前輩,你的真身是什麼,就是一團黑氣?”
——“自然不是,我是被煉化的了。神族煉完佛族煉,身體早就沒了。”
“那你是……”
——“凶煞。”
“凶煞到底是什麼?”
——“就是凶煞咯,我是混沌的後代,混沌你知道麼?我想你肯定不知道……”
葉隱打斷他的話癆:“你的名字叫什麼?我該怎樣稱呼你”
——“名字?早忘了。哦,神族稱我魔君,佛族稱我煞鬼。你可以喊我前輩、小弟、喂、美男子、大叔、老頭子……”他舉了一長串例子,“隨你喜歡,但不要叫我魔君或者煞鬼,這個我不太喜歡。”
葉隱蜷着身體,雙手抱着膝蓋。
深深的痛苦中,卻忍不住抿嘴輕笑。
……
焚燈擊碎了毀壞佛殿的黑氣,才發現只是分|身。
他第一反應是意識回魂,窺向神燈。
葉隱仍在燈壁附近蜷縮着,悽楚無依的可憐模樣。
他稍稍檢視,並無異狀。
開始繼續煉化。
*
九十年後。
簡小樓在這個不曾改變的舊世界裡,足足待了一百七十年。
血與火的歷練中,修爲與閱歷蹭蹭上漲,已經觸摸到了十六階的門檻。
新世界之於她,遙遠的宛如一場舊夢。
隨着戰盟體系的逐步走向成熟,各路大寶師匯聚一堂,專門針對幽冥獸研究出各種法寶兵器,繼續不斷改良裂天弓。
幽冥獸這一百七十年內,始終沒有再拿下中部任何一個界域,反而還丟了不少領地。
看到希望之後,越來越多的星域修者加入戰盟。
從依靠埋伏突襲的小衆力量,到和幽冥獸族正面對決,反攻回太真,戰盟的路越走越寬。
然而最大的問題是,遇到銀色貴族就會傷亡慘重,遇到白色王族一人可滅千人。
銀白兩色根本就是殺不死的存在。
更別提獸王了。
近身萬丈,必死無疑。
所以每次行動都得打聽着獸王去了哪裡,躲着他發動攻擊。
“我們下一個目標是姬無霜。”素和看向姬昊,“會與天武劍宗開戰,你有問題沒有?”
“沒有。”姬昊神色凜然,抱拳道,“一切聽從護法安排!”
“好。”素和轉頭看向簡小樓,“我們這次行動,都是十七階以上。不打獸族,你就不要去了。”
簡小樓點頭:“行。”
這些年裡,她最大的收穫就是不逞強,又問,“天武劍宗和天妖星捱得很近,不怕獸族救援?”
“不怕。我們出動了十個十九階,會速戰速決。”素和解釋道,“再者,獸王如今正閉關,他最近這些年閉關的次數越來越多,應該是七絕的肉身,有些支撐不住他的神魂了。盟主幾個二十階已在他閉關之地蹲守,就算他出關救人,也會拖住他的腳步。爲我們爭取時間。”
“恩。”
素和出發之前,在洞府設下重重結界,千叮嚀萬囑咐:“我回來之前,你不要出去。”
簡小樓道:“我正好嘗試突破十六階。”
“不要勉強自己,打好根基纔是最重要的。”
“知道啦。”
看着她將洞門封住,素和才從斷崖轉身,心裡不放心,很想與她牽個連心咒。
擡頭看一眼天空,喃喃自語:“這都一百七十年了,輪迴之子怎麼回事,不是說一百年就能煉好鎖魂釘麼?不是說好回來找我?”
莫非出了什麼意外?
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可笑,那可是輪迴之子,在星域內,誰又能傷的了她。
……
素和走後幾個時辰,簡小樓還沒開始打坐,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山谷裡迴盪:“乖寶貝?你在哪裡?”
她眼眸大亮,是金羽。
但她還是存了個心眼,生怕是幽冥獸幻化出來的假象,仔細窺探,上下打量,確定是金羽無疑。
簡小樓激動萬分:“尊主!”
她開啓洞門,釋放出氣息。
頃刻間,一身靛青長袍的金羽尋着氣息而來,落在她洞門外。
薄脣輕抿,眉眼柔和的看着她。
“乖寶貝。”金羽微微笑着,“總算是找到你了。”
簡小樓請他進入洞府,習慣性的倒茶給客人。
素和說金羽閉關突破二十二階,如今看來,他仍是二十一階,看來突破失敗。
很正常,二十二階,等同是天人最高境界,哪有那麼容易:“沒關係,尊主您還年輕,多的是機會。”
金羽端身坐着,輕輕綴了口茶:“許是時運不濟,我原本是可以成功的,只差一點,便可登頂天人最高境界。可惜的很,獸王追蹤到了我閉關之地,一直在逼我出關,亂我心神。”
簡小樓心頭一個咯噔:“然後呢。”
金羽垂着眼眸:“他說他使用七絕的身體,已經不夠力量了,迫切需要一個新的身體,他說他看上了我的肉身,接近二十二階的鳳凰族,極品的宿體。”
簡小樓在他身邊坐下來,斂聲屏息,靜靜等他說下去。
金羽徐徐道:“他招數不斷,我無動於衷。後來他抓了你……”
簡小樓忙道:“我不曾被他抓住過。”
金羽嘆氣:“你時常用你的血來對付幽冥獸,獸王從不理會,但他在那些獸族身上,源源不斷的提取了你的血氣,用這些血氣做了個假人,與你的氣息一模一樣,我便當真了。”
簡小樓的心提了起來:“您就出關了?”
“是。當時我突破之中,正處於緊要關頭,他以你性命要挾,我心境大亂,遭受反噬,身受重傷。”
簡小樓緊張的握住他的手:“然後呢?”
金羽喝完了那杯茶,將茶杯倒蓋在桌面上,轉過頭,詭異的扯開脣角:“然後,他就被本王吞噬了。”
簡小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心頭倏地一跳,觸電般鬆開他的手,便要逃出洞府。
咔……
四周接連出現一些看不見的氣牆,似牢籠將她困住。
簡小樓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轉頭忍住哽咽,怒視他:“你殺了我爹!”
素和他們都被騙了,獸王並非閉關不出,七絕那具“肉身”已經被他遺棄!
獸王站起身,氣場乍露,凌厲剛猛,視線刀鋒一般銳利。他沉默上前,掌心覆蓋在她靈臺上,卻被某種力量震懾到,向後退了一步。
他眼眸冷冷一沉。
熟悉的人,不熟悉的氣息,簡小樓的眼淚涌了出來。
舊世界不是改變了麼,怎麼金羽還是死了?
彎彎說金羽死在獸王手裡,原來就是這樣死的嗎?
她還虧欠他一聲“爹”,始終沒有喊出來,他怎麼就死了呢?
“將你的身體讓出來,讓給你意識裡那隻獸。”獸王扼住她的脖子,沒有用力。
“她不是你們幽冥獸族。”簡小樓瞪着他,“與你沒有什麼關係!”
獸王眼底殺機滾滾,充滿了暴戾之氣,嗓音低沉:“本王知道。我深淵那隻天獸,乃佛族的梵天吼,本王乃是梵天吼死後,由其精氣所化。而你靈臺裡這隻,則是一隻真正的佛族梵天吼。”
簡小樓被他扼住脖子,提了起來,雙腳已經離地,以意識發聲:“所以呢,你要吞噬她,提純血脈,獲得力量?”
“沒錯,我正在吞噬她的本體,需要連意識一起吞噬,速速將你的靈魂讓給她!”
“不讓!”簡小樓拒絕,看來先前她攻擊自己的靈臺,是想連自己一起吞噬掉,卻做不到,“你殺了我好了,我死時,也會帶着阿賢一起去死!”
“你真以爲本王治不了你?”
獸王鬆開她時,在她額頭重重拍了一掌,“啪!”,簡小樓只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被打出身體,倒在地上渾身顫抖,雙耳嗡鳴。
她在地上滾了一圈,咬牙又站了起來。
獸王再是一掌拍在她靈臺上,她的肉身不受絲毫損傷,但神魂不斷震盪。就像保溫瓶裡的半瓶熱水,隨着瓶子在內部上下顛簸。
“哼。本王可以震碎你的意識,而不傷及她的意識,無非是慢一點罷了!”
……
此時,素和正在前往天武劍宗的飛舟上。
正與人在甲板說着話,彷彿有人在他胸口重重打了一拳,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
“護法?!”
素和於趔趄中尚未站穩,又是一口血吐出。
他整個人渾渾噩噩,祭出火焰刀在大腿上割了一刀,以痛感迫使自己清醒。
素和找不到發作的原因,直覺告訴他,小樓可能出事了。
自己爲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並沒有種過連心咒啊。
莫非輪迴之子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已將鎖魂釘給他釘上了?
那也不對啊,他抽的是自己的魂,和小樓有什麼關係?
素和又想起小樓曾說,在改變了的新世界,她曾被幽冥銀龍打成重傷,他也有過類似反應,並且通知了夜遊。
猜測,可能是紅蓮內丹的緣故。
無論什麼原因,他一咬牙關,運氣撐住自己的意識,足下一點跳出飛舟,掉頭折返回去。
*
佛域,焚燈又煉化了十輪,始終沒將葉隱給煉死。
焚燈禁不住有一些煩躁了。
原本打算先完成這一功德,再去收割掉素和。
然而他窺探過素和的天命,兩百年內將有生關死劫。他遲遲不去收割,是想讓他再多漲一些閱歷,可也不能等他死了,那便前功盡棄。
焚燈站起身,一襲素色的僧袍,緩步走去窗下端起自己的金燈。
葉隱雖還沒死,卻已即將化爲一灘霧水。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端着金燈走出房門,走到正午的陽光下:“阿賢。”
“嗷嗚!”大白狗從房頂上跳了下來,小跑到他腳邊。
“走了。”
要收割素和,他得先通過婆娑之眼回到天行出生那一年,將分|身給種下。
至於他的阿賢爲何在簡小樓的靈臺裡,婆娑之眼爲何遺落在外,他並不在乎。這些命定的輪迴,只約束凡人,在神佛眼裡,不過是障眼法,改變輕而易舉。
他側坐在阿賢背上,默誦經文,手腕上的婆娑之眼爆發出一道綠光。
時光隧道在他面前緩慢開啓。
他拍了一下阿賢的頭。
阿賢一躍而起,跳進半空中的光圈裡。
焚燈通過婆娑之眼,回到了二百多萬年前的星域世界。
此時的星域,尚處於古老時代,界域與界域之間,多半還是封閉着的。
焚燈落在天行即將出生的界域,早到了十日,便再次扮做苦行的僧人,住在附近的破廟裡。
待天行出生時,強行將自己的分|身殺了,送去天行母親的肚子裡,強行輪迴。
之所以早到幾日,是因爲開啓婆娑之眼,耗費他將近半數法力,他需要恢復一下,才擁有足夠的法力分裂分|身。
“阿賢,稍後本座分裂分|身時,會有些虛弱,你且在外守着,莫讓人接近本座。”
“嗷嗚。”尚處於幼年期的阿賢懵懵懂懂,卻很是畏懼他,點頭應承。
已有將近十年不曾開口的葉隱,忽在燈內道:“和尚。”
焚燈坐在破廟石像下,本欲入定,聽她說話,便一揮手,金燈浮現於眼前:“你還有氣力說話。”
“就快沒有力氣了。”葉隱的聲音微弱蚊蠅,“趁我還有口氣,只想問你一句,和尚,你對我動過心麼?”
焚燈盤膝而坐,手捏蓮花,目光淺淺看着佛燈,並沒有回答。
葉隱倏然笑了一聲:“你瞞得住別人,瞞不住我,騙得過自己,騙不了我。燈會時你說的頭頭是道,可那一晚,你很快樂不是麼?若只爲取得我的信任,以你真佛之身,沒必要將自己搭進來騙我吧?”
焚燈沉默片刻,點頭:“本座承認,是動了心。不對凡塵,只對你。”
葉隱冷笑道:“正是如此,我才更恨你。若你無情到底,我也認了。明明動了情,卻依然可以如此對我。”
焚燈淡淡道:“你想多了。動了心又如何?被風吹動的樹葉,會隨着風停而靜止。本座動過的心,亦會隨着你的消失而歸於平靜,凡塵一切亂我心者,皆是業障,本座嘗之,舍之,從此便再不受其惑之。”
“你說話總是那麼有道理啊,若不是我曾見過你意亂情迷時的模樣,我怕是真要信了。”
焚燈不語。
“我早看出,你不是個多正經的和尚,所以才以女色纏着你。沒有徹底防着你,一是你的戲的確演得好,二是我喜歡你,對於喜歡的人,總是想要相信他的。”
喜歡與動心之間,還是有些差距的。
焚燈第一次從人口中聽到“喜歡”兩字,或許是陌生,他的心砰砰跳了兩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保持鎮定。
葉隱的聲音還在往外飄,像一片羽毛,不斷撓着他的心臟:“紅塵的確很美,是不是?女人的確很好,是不是?溫柔鄉,英雄冢,與其說凡人跳不出輪迴,不如說凡人跳不出情關,你說是不是……”
“是……”焚燈順口就說了出來。
直到發現這個“是”字,是從自己口中蹦出來的,他心下一震。
拂袖起身,質問道:“你做了什麼!”
葉隱呵呵一笑:“沒什麼,這一百七十年,你忙着煉我,我也沒閒着,煉了點東西。我這小小輪迴守護,沒什麼力量,但我與輪迴池同在,提取了點輪迴池內堆積的雌性妖獸留下的因子,煉製了點銷魂脂。你即使成了佛,也屬於陽性體質的燈妖,看來也怕我的銷魂脂。”
焚燈忙不迭閉氣。
“你閉氣有什麼用,我正朝你的燈芯里加料呢,金燈纔是你的本體。”
焚燈目光一涼,拔了燈罩將她放了出來。
她倒在地上,披頭散髮,已然起不了身了。
焚燈對着燈芯吹了一口氣,吹散了銷魂脂,眼眸中暗含一抹無奈:“你何必如此折騰,以你如今的狀態,即使本座放了你,你也活不成了。你湮滅之後,星域輪迴池將會生出新的意識來取代你,你有什麼放心不下?”
葉隱強撐着坐起身,眼角慢慢溼潤:“可我恨你。”
焚燈許是受了些銷魂脂的影響,許是對她稍有垂憐,幽深的眼瞳黯了一黯,他走到她身邊去:“我……”
倏地,一道黑氣從葉隱靈臺抽離,化爲一柄利箭,將焚燈穿體而過。
焚燈也只是一蹙眉,轉過身:“難怪一直煉不死她,煞鬼,原來是你在搗亂。”
黑氣哈哈哈地笑:“意外吧,我呢,沒別的愛好,最喜歡看別人目瞪口呆的樣子了。”
“本座有目瞪口呆麼?”焚燈語氣淡淡,拂去胸口煞鬼穿梭留下的黑漬,“本座便是站着讓你殺,你殺的死麼?”
“嗷嗚……”蹲在廟頂上的阿賢向下張望。
焚燈做出靜止的手勢,它便蹲着不動了。
黑氣哈哈哈繼續笑:“說得好聽,你倒是站着不動讓我殺,殺不死你我就自殺。”
焚燈平靜道:“難道本座方纔不是站着不動讓你殺?你真以爲本座躲不過去?”
“那就再來一次呀。”黑氣再次化爲一柄利箭,朝焚燈的胸口刺去。
“可本座憑什麼不躲?”焚燈掐起法印,攻向那柄利箭。
恰是此時,在焚燈背後趴着的葉隱收起悽苦,眉目間顯出陰鷙,突地起身,朝着焚燈背後重重一拍!
焚燈周身結着佛光罩,她被反彈出去。
可她兩指間的那枚釘子,卻穿透焚燈的佛光罩,進入他身體裡。
焚燈頭一次面露驚色,立刻去追尋這枚進入身體的鎖魂釘。
“和尚,誑語說不得,你瞧,你目瞪口呆了吧。”葉隱連連咳嗽,渾身佈滿了裂紋,卻得意的笑了起來。
“這是誰的鎖魂釘?”異魂入體的不適感,饒是焚燈也抵抗不住,渾身打着哆嗦。可異魂怎麼能穿透他的防護,輕而易舉進入他的神魂中?
“素和臨走前,央求我幫他煉製一枚鎖魂釘。我抽他一縷魂息,忽然發現他的魂中居然有些小樓的魂息。我想不通原因,只覺其中有些玄機,便揹着他,抽了小樓一縷魂息,決定順勢而爲,將兩道魂息融合在一起,煉製了一枚鎖魂釘。”
葉隱歪着頭看他,“當你告訴我,素和是你的分|身時,我更加想不通,你在種分|身時,得給分|身釘入自己的鎖魂釘,等你收割他時,纔會想起所有輪迴閱歷。但你怎麼會把小樓的魂息釘入自己分|身裡?慢慢的,我想明白了。有沒有一種可能,素和根本不是你分|身的轉世,他就是你本人轉世!比如現在,我將這枚含有小樓魂息的鎖魂釘,強行釘入你神魂裡,你死了之後,轉世成爲天行,再轉世成素和。所以素和神魂內藏着屬於小樓的魂釘,就順理成章了啊……”
焚燈墨黑的瞳孔逐漸緊縮:“你根據推測,一直死撐着,跟着本座通過婆娑之眼來到兩百萬年前,就是覺得依照天命,在此時此刻殺死本座的機率最大?”
“不錯!”葉隱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巍的扶着門框,怨毒的看着他,“我死撐着,苦熬着,就是尋找最有可能的機會,一擊即中,殺死你!”
“呵呵。”焚燈沉沉看着她,“你說本座惡毒,你又好到哪裡去?”
“所以我們彼此彼此!”葉隱冷笑道,“古佛斷言你三世成佛,其實成佛的是素和,不是你!”
“你真有意思,即使是素和,那也是本座的轉世。佛的轉世,是不會被分魂的,本座的魂魄始終完整,本座始終是本座,連法力都不會消失。”焚燈指着她,沉寂黑瞳中的平靜不再,“待本座清醒,得回法力,佛身歸位,本座定會毀了你整個星域!”
“你不會。”
“你不瞭解本座!”
“不,你不瞭解素和!” 葉隱似哭似笑,“我不知該爲素和感到心痛,還是該爲我自己感到暢快!”
兩人針鋒相對,煞鬼百無聊賴的漂浮在房頂上,與從天井探頭下來的阿賢大眼瞪小眼。
焚燈寒着臉,試圖拔出神魂內的釘子。
他的額頭佈滿汗珠,手腳已經開始麻木。
“你切莫白費力氣了,釘子我在煉製時,加了許多東西進去,你若不捨棄肉身投胎,你連神魂都得崩碎。”葉隱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小小一個輪迴守護,螻蟻一般的存在,無法打敗你,但你終究死在你自己手裡。你種下的業,最終還是你自己來承擔果報。這就是輪迴不止,這就是因果報應!”
焚燈沉默了很久,他緊繃着的臉,漸漸柔和下來:“葉隱,還記得你摘下的那顆佛蓮子麼。你將它吃了,將會凝聚出真正的神魂,可以令你成爲人類。”
葉隱看着他:“你在垂死掙扎?”
焚燈微微勾脣:“本座不希望他朝醒來,見不到你。你本該湮滅消散,吃下佛蓮子之後,仍會死,但會作爲一個人族死亡,死後進入輪迴,得以轉世。我們的恩怨,尚未了斷,本座還要找你報仇。”
葉隱不言不語。
“阿賢。”焚燈知道此劫躲不過去,便不再躲避,一揮手拂去了阿賢的記憶,“將它送去涅槃寺吧。不過是入輪迴罷了,若非家師阻撓,本座原本也是想要親歷輪迴的。如今有此機會,便親歷一番,自輪迴裡走過兩遭,經歷兩世紅塵,本座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說完,將佛燈高高一拋。
盤膝坐下,雙手合十。
佛燈化爲一道火光,融入他神魂中。
接着神魂化光而去,肉身坐化,成爲灰飛。
只留下了婆娑之眼和須彌刺。
葉隱像是個被榨乾了水分的橘子,渾身的氣頓時癟了下去,癱坐在地上。
煞鬼落在她面前,小朵烏雲圍着她的腦袋轉了一圈:“輪迴小妹妹,你怎麼流淚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流淚了。”
“是喜極而泣麼?”
“或許吧,喜極而泣。”葉隱怔怔的,從靈臺裡抽出佛蓮子。
“你真要吃?不怕他騙你?”
“反正是要湮滅的,怕什麼?他若說的是真話,我能輪迴轉世,就可以得償所願,成爲一個真正的人類。”
“恩,有道理。”
葉隱最終吃下了佛蓮子。
……
十日後,此界夜間驟然有佛光降世,落於窄巷之內。
疑有佛子降世,涅槃寺僧人尋至此地,帶走一名被挖去眼珠、割了舌頭的男嬰,賜法號天行。
……
數月之後,婆娑之眼在手,但葉隱沒有力量開啓,鬼煞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只能留在這裡。
“輪迴小妹妹,你有什麼打算?”
“我回不去自己的時間了,便在人間遊玩一段日子,死在這裡。前輩你呢?”
“等着消散唄,還能有什麼打算。”
“只能消散麼?”
“也不一定。”烏雲繞着她打圈轉,“你讓我借用你的輪迴池自我分解,我說不定還可以重生。”
“這個時間節點上,輪迴池的主人不是我……額,也是我。”葉隱呼了口氣,“不過,現在的‘我’還有點癡呆,我偷偷帶你進去,應該不會被發現。”
烏雲再次鑽入她靈臺裡。
葉隱帶着他偷偷潛入輪迴池。
烏雲散入池水中:“輪迴小妹妹,那我去自我分解了,我重生的希望不大,你我可能永別。即使重生成功,我也可能不記得你了。”
“恩。”葉隱抿着脣,漸漸地,她突然想到什麼,神色驚變。
“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葉隱頗有些哭笑不得搖搖頭,“前輩,你說自己忘記名字了是麼?”
“對。”
“那我給你起一個可好?”
“隨你開心,”
“我叫葉隱,你隨我姓葉,就叫葉琅吧?”
“無所謂咯,反正也只有你會叫我的名字。”
“葉琅,咱們來世再見。”
“恩,來世再見……若咱們還有來世的話。”
*
素和急急趕回洞府的路上,神魂如同被撕裂,一口口的吐着血。
“小樓,你千萬撐住,我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終我還是打了臉,還是沒能寫完。
但也差不多了,你們該知道是誰把輪迴給重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