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界, 一氣劍宗。
戒律大殿上, 正跪着一名皮相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
脊背似劍般直直挺立,即使是跪着,也能跪出一抹鋒芒出來。
其實他的面部輪廓與五官並不剛硬, 精緻無暇,頗爲陰柔, 只是在劍氣的映襯下, 顯得孤高冷漠, 眉眼之間,透出一股禁慾的味道。
正是第五清寒。
他在戒律殿已經跪了一夜。
事實上他從昏迷中醒來也纔不過一夜,便被他父親拎來戒律殿。
此一刻, 他意識海內仍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現實與臆想。若他不曾記錯,他眼下應身處三元星島上焚香沐浴,凝神冥思,準備幾日後進入火球, 爲何一眨眼回了宗門?
第五淵坐了一夜, 等不到他開口,忍不住道:“孽障!你可知錯?!”
第五清寒低眉順目:“孩兒知錯。”
不知錯在哪裡, 經驗之談,先承認總是對的。他父親這張暴怒臉, 他早已見怪不怪,戒律殿裡他是常客,陰冷幽暗天殘星, 他每隔段日子就得進去蹲幾年。
縱觀他的人生,基本圍繞着三個詞進行:劍、女人、受罰。
“你且說說看,老祖命你進入火球,是讓你幹什麼去了!”
“老祖命孩兒牽制住傲視,他犯渾之時,減少我十方界傷亡。”
“那你再說說看,你都幹了些什麼?!”
“孩兒……”第五清寒揪起眉頭,猶豫着道,“孩兒還什麼都沒有幹吧?”
“還沒幹?你還想幹什麼?”第五淵端坐在上首位,氣的連連冷笑,“左手勾搭有夫之婦,右手調戲小白臉,你就差把天給捅個窟窿了!”
這、這從何說起?
第五清寒滿頭霧水,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難道陷入臆想中了?
不是臆想。
“父親,我正奇怪,我此時應在三元星島纔對,爲何會在宗門……”第五清寒瞧見他妹妹在他父親背後,連連給他使眼色,讓他閉上嘴,他的聲音漸漸淡了下來。
“你還同我裝傻?”
第五淵拍案而起,“虧我以爲你受了什麼奇恥大辱,不管不顧衝去將傲視打成重傷。被藍星海一狀告到十方聯盟去,爭來論去,竟是你先當衆調戲傲視,才引得他來打你!傲視也真夠沒用,什麼驚世三棍,怎麼就沒打死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
第五清寒驚的薄脣輕顫:“父、父親,我半分記憶也沒有,我怎可能去調戲傲視,這絕無可能!”
第五淵氣笑了:“四宿三十幾個修士,六十多隻眼睛看着,你還敢狡辯?你想說你被奪舍了,還是被人操縱了?莫說有你落拓師叔證實,就那些破爛事,就那些調戲人的噁心話,我一聽就知道是你個孽障沒跑了!你行啊你,女人處膩了,開始好男風了?!”
第五清寒尚未反應過來,第五淵從儲物戒中抽出一張帖子,“啪”一聲砸他臉上,“這是四宿符器宗葉溪、葉大符師下給你戰帖!”
又一張抽出來,再砸,“這是四宿四大世家之一、沈家的警告信,說他們沈家三小姐沈落雁不見了,找你要人呢!”
再一張甩他臉上,“這是藍星海索要的鉅額賠償,你自己看着賠吧!”
接着抽出一張特別大的,砸的第五清寒身形都顫了一下,“這是拾歡公子遞給你的拜帖,拾歡公子知道是誰嗎?!”
拾歡公子花拾歡,魔修,十七階修爲,與第五清寒一樣都是負有“盛名”的。
第五清寒好女色,他好男色。
“那個變態淫|魔盯上你了,你往後出門悠着點吧!莫要睡不成人,反被人給睡了!我可不會再去爲你出頭,我丟不起那人!”
這還不算完,嘩啦啦啦,第五淵索性將儲物戒摘了下來,倒垃圾一樣,倒出一疊帖子,幾乎快將第五清寒給埋了,“還有這些自薦枕蓆、想爲你以身證道的,你自己慢慢挑去吧!”
言罷,一拂袖大步離開戒律殿。
第五清寒跪在滿地帖子之中,起初是懵怔的,隨後連指尖都在顫抖。
……
十日後,他出現在迷途寺外。
落拓和尚見到他毫不意外:“大侄子,我告了你的狀,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白玉劍柄攥在手中,第五清寒穿着一襲靛青道袍,小辮子一絲不亂的束在腦後,氣定神閒:“聽聞在火球內,我與師叔是同路的,想要詢問一些事情。”
“聽聞?”落拓和尚有些發怔。
“不瞞師叔,火球內發生之事,我盡皆忘記。忘得有些蹊蹺,我想調查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落拓和尚狐疑着覷他一眼,將在火球內與他同行的一切粗講一遍。
第五清寒靜靜聽着,表情逐漸出現一絲鬆動:“據師叔所言,如此嫺熟的使出我的問情劍,不可能有第二人,難道真是我?”
“廢話。你當你的問情劍那般好學?”
“我對男子,並不會動情。”
“大侄子,鬧到世人皆知的份上,你也沒啥好隱瞞的了。”
“我的確不會對男子動情,這一點非常確定。”
“可我瞧着你與夜遊之間的情愫,絕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呢!”
“夜遊?”第五清寒擰了擰眉,“那條殺死敖青的小白龍?”
“可不是麼?”
“他位於西宿海何處?”
“據說是玄心界不歸山天海洞的洞主。”
第五清寒提劍拱了拱手:“師叔再會。”
落拓和尚問道:“你去哪裡?”
“諸事纏身,去往四宿找葉溪推遲邀戰之日,尋沈落雁的下落,最後前往藍星海負荊請罪。”
徐徐說着,第五清寒黝黑的眼眸漸漸深邃起來,“但在此之前,我得先去會一會我的那位‘情人’,天海洞主,夜遊。”
****
身在天海洞,簡小樓絲毫不知危機悄然來臨。
她仍在在爲治好夜遊的“病”奇招盡出。
那日說去捅海牙子兩刀只是氣話,海牙子是夜遊的啓蒙老師,但他的教育,夜遊並不是每句都聽。比如海牙子當年讓他遠離自己,他不就不聽。
歸根究底,夜遊也認爲這是對的,才難辦。
連着三十幾日,簡小樓用盡了各種法子,他始終不爲所動,張口閉口海牙子。
兩人現在每天都免不了要論道一番,將“精神”與“肉|欲”上升爲一個修行課題來研究,針鋒相對,侃侃而談,不添加任何一絲個人感情。
和夜遊面對面坐着,食指在他額頭一戳,她嫌棄道:“你腦子其實真有坑吧,他一個萬年老光棍,連破個色戒都賊費勁兒……”
夜遊笑道:“你不要這麼說他,品評食物的味道,自己還得會下廚不成?”
她啞了啞。
這些日子她辯論的功夫見長,夜遊的嘴皮子也比從前利索的多。
她心裡想,要治好他,就得在道理和精神上完全碾壓他。
她沒有氣餒,拿出她師父宣講佛經的姿態,一本正經地道:“夜遊,男歡女愛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是一種獸性,然而擱在情人之間最正常不過。密宗有歡喜佛,連佛祖都要親證一番陰陽交合的極樂涅盤境界,證明其本質上絕非獸性。在我看來,不經深入交流,精神層次就好似無根浮萍,無法長久,也得不到圓滿。”
夜遊看怪物一樣看着她:“你是受了問情劍的影響,忍一忍就過去了。”
又以神識打量她一圈,“我每日不是都有爲你排解麼,你的毒爲何還是沒有什麼起色?”
簡小樓瞪圓雙眼,簡直被他給氣死了。
敢情每天兩人卿卿我我,他都懷着一種“我是藥”的心理。
她每天抱着的只是一顆特大號排毒養顏膠囊?
問情劍對她的影響早已消除,她也並非急色,一定得睡了夜遊不可。
正常情人間會做的事情,到了她這裡,怎就變的如此艱辛複雜?
她偏不信這個邪。
微微有些惱了,她冷下臉道:“你看看第五清寒,他爲何情人遍天下。單論出身、相貌、氣度,葉溪哪一點兒比他差,沈落雁難道是被他花言巧語迷惑住的麼?“
以沈落雁的修爲閱歷,斷無可能,夜遊遲疑:“你不是說,問情劍有毒?”
“那毒的也是他本人,而非他的情人。”簡小樓指了指夜遊的心口,又指了指他的腰,“因爲第五清寒對女人走心又走腎,在他們那個境界裡,肯這樣爲女人‘付出’的男人,已是鳳毛麟角了。”
“一個色胚子,真被你說的情聖一樣。”夜遊有些忍俊不禁,“說到底,也是葉溪與沈落雁之間的感情並不牢固,他纔會有機可乘。”
真是固執啊。
簡小樓早就發現夜遊骨子裡偏執的不像話,頭疼道:“按照你們龍族的年紀,你剛成年不久,卻也三千多歲了。你覺悟強,境界高,我可不行,我還是個凡人俗胎,俗的很。你也瞧見了,我同你精神交流實在費勁,就喜歡直接點的……”
“你喜歡禽獸?”
“對,我喜歡禽獸,你不就是個禽獸麼?誰曾想你這禽獸比人還人,我反而成個逼良爲娼的禽獸了。這算是個什麼事兒。”
言罷,她歪倒在毯子上,側身面朝石壁睡下了。
鬥法失敗,自信餘額不足,閉關療傷。
夜遊半響沒有吭聲,隨後也躺下來,從身後抱住她,鼻樑在她頸窩處蹭了下:“惱我了?”
不搭理他。
夜遊輕輕笑了笑,咬了下她的耳垂:“真的惱我了?”
還是不搭理他。
夜遊就有些無奈了,其實這段日子他也頗爲動搖,但像她說的那樣,他年紀比她大,他怕她拎不清。
說到底,還是這份感情來的太不容易,他過於小心翼翼。
然而看着她生悶氣不開心,他也是做不到的,可惜他之前確實將自己的獸性壓制的太厲害,如今想做點兒禽獸該做的事情,也是一種爲難。
伸進她腰下的手臂一用力,迫使她轉了個身,整個趴在自己身上。
簡小樓下巴嗑在他胸膛上,嚇了一跳,擡頭想罵他,卻被他堵住了脣。她眼睛微微一睜,這還是夜遊第一次主動,她反而開始羞怯了,果然是個紙老虎。
她是贏了,還是輸了?
腦海裡嗡嗡作響,心口砰砰亂跳,臉頰發燒般的燙。
明明兩人衣衫完整,連一分也沒有露在外頭,她卻有一種被扒光了的羞恥感。
可惜,無論是她主動還是他主動,全都無法繼續下去。
罷了罷了,認命吧還是。
她正想說說算你贏了時,夜遊卻在她耳邊輕聲道:“小樓,你若是可以接受,我化龍吧。”
聲線比平時沙啞許多,沉的似醉人的酒,可那雙金瞳中卻充斥着無奈、悵惘。簡小樓眨了眨眼,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意思,眼珠子訝的都不會轉了。之前討論傲視的玄黃棍時,素和提過龍族的子孫根是有骨頭的,那就不存在不舉的問題。
太重口了。
太沒節操了。
這些都不是重點。
簡小樓惱了:“夜遊,你什麼意思,我不過想糾正你跑偏了的想法,你一副被逼無奈的臉色,真把我當禽獸了?”
她氣青了臉準備從他身上翻下去,“你說你是不是傻,說句最基本的,精神交流能交流出下一代麼?莫非你一點兒都不想做父親,然後還要剝奪我做母親的權利?”
夜遊將她禁錮住,垂着眼,長睫掩蓋了他的情緒:“你明明知道,我最終一世孤獨,又何苦每每說這樣的話來傷我?”
簡小樓心頭猛地一頓。
是啊,他的一世一眼看到頭,孑然一身直到死,像個天煞孤星一樣,連唯一的朋友都背棄了他。
她的氣一瞬泄了,枕着他的胸膛道:“我只是打個比方。”
“那我可不可以當做,你願意爲我生個孩子?”
“恩。”
夜遊許久沒有說話,她聽見他的心跳聲,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快。這是氣血運行加速造成的,她知道,他終究是動情了。
但又被他壓了下去。
簡小樓微微怔,倏地明白了些什麼,直接問出口:“夜遊,其實你是因爲知道與我沒有什麼未來,所以不願意碰我對不對?”
明顯感覺他的呼吸一滯。
她又惱了,坐起身直想踹他:“你果真是腦子有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吧!我們這些修行人士,元陰元陽什麼的,誰會在意啊?!”
“你可以來笑我,我就很在意。”
夜遊直視她的眼睛,目光極爲沉靜,“小樓,你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興許你還會碰到一個彼此傾慕的人,這些都是說不準的事情,你覺着呢?”
她嗓子幹了幹,想說不可能的,卻又說不出口。
她不知自己可以活多久,她明白時間有多強大。未來的事情,真的說不準。
她唯有搖搖頭:“你有時候,真是想得太多了點。莫說這個可能性極小,若真有那麼一個人,他肯定也不會在意,否則我豈會看上他?”
“我希望有這麼一個人。”夜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我不希望我的死,給你帶來太久的傷害,也不希望因我這一段短暫插曲,給你未來的生命,造成任何可能存在的負累,一丁點兒都不行,你可以理解麼?”
“我不理解!”
簡小樓又氣又心酸,一巴掌甩過去,“你不是要化龍嗎,你趕緊化龍,我今兒非得把你給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明天要長途跋涉回孃家,要麼不更,要麼更的比較晚,先請個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