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南宮墨
很多年以後, 這個正忙着收拾碗筷的少年,將被人們稱爲千幻之子,幻道創始人千幻公子的傳承者。
但是現在, 未來的“千幻之子”只是勤快的將洗淨的碗筷整齊的擺在櫥架上。
這是一個極其簡陋的廚房, 牆壁是灰白色的泥土, 坑坑窪窪, 沒有窗戶, 只有半截蠟燭勉強投映出少年忙碌的背影。
門口露出一個俊秀儒雅的中年男子的身形,眉清目秀,只是兩鬢灰白, 彷彿疾病纏身。
“溪南,你怎麼又來做這些事情, ”男子語氣略有責備:“我不是說過, 這些粗活, 讓爹爹來做就行了。”
少年擡頭展顏一笑:“不妨事的,爹爹, 我恰好閒着呢。”
男子搖搖頭,口氣略有抱怨:“長大了就不聽爹爹的話了。”話音未畢,便捂着袖子猛烈咳嗽起來。
少年趕忙上去將男子扶回房間,服侍他在牀上躺下。
男子臥在石牀上,疲倦地嘆了一口氣:“哎, 爹爹沒用了, 反而要溪南來照顧了。”
“纔不是呢”少年仔仔細細掖好被角:“爹爹只是生病了而已, 很快就會好的。”
他站起身子, 對男子說:“爹爹, 家裡的米醋油鹽快要都用光了,我要下山一趟, 順便再扯起匹布,給爹爹做身新衣裳。”
中年男子樂了:“爹爹要新衣裳何用?倒是溪南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應多備一些。”
“嗯嗯,”少年向男子揮了揮手“爹爹那我走了。”
他悄然掩上門扉,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藥櫃中取出幾隻千年老參,小心翼翼揣在懷中,才蹦蹦跳跳的走出屋子。
中年男子名叫南宮墨,少年卻叫安溪南,隨母姓。
只是安溪南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自記事起,他便和自己的爹爹住在深山老林之中,平時也只有採購生活物品才偶爾下山一趟。
他沿着一條小路,嘴裡哼着自編的小調,慢慢向山下走去。腦中思索着亂七八糟的事情。
村頭阿媽孤苦伶仃,又體弱多病,自己這次帶了一些滋補的藥物。爹爹向來穿白衣服最好看,可惜村子裡的布匹總有淡淡的黃斑。
前年過年時,安溪南曾經偷偷溜到過鎮上的織錦坊裡,用三隻千年老參爲代價,給南宮墨做了一匹精美的祥雲絲綢白袍。那緞子,光潔絢麗,柔軟如水,摸起來分外舒適。
可惜第二天爹爹犯了病,發狂時把衣服都撕成了碎布,扔了一地。
安溪南的爹爹,南宮墨患上一種極其罕見的病症。平時溫文爾雅,每次發病,卻會心性大變,神志不清,撕咬着眼前見到的一切東西,包括自己。
他匆匆置辦好所需貨物,便急着趕回家去。心中惶惶,莫名擔心:這幾日爹爹發病愈發頻繁了。
繞過一條山澗,撥開山壁上垂下的細密的藤蔓,裡面露出一個山洞。安溪南俯身鑽入,摸黑向前走了幾步,便豁然開朗。
這便是安溪南十五年來的家。十五年來,安溪南和父親一直生活在這山林中。
安溪南放下手中的布匹,輕輕敲了敲南宮墨房間的門。無人應答。
他覺得有些奇怪,爹爹難道已經熟睡了麼?再次敲了敲門,同時將耳朵貼到門上傾聽。隔着厚厚的石門,裡面竟然傳出低低壓抑的抽搐聲。
安溪南惶然大驚,拼卻全身力氣將門撞開。房間內正中央的南宮墨面露痛苦,蜷縮在石牀上,雙目緊閉,丹鳳眉向上勾起,牙齒緊緊咬着嘴脣,已是鮮血淋漓。
安溪南心中驚惶,飛快衝到石牀前,按住牀頭的機關。石牀裡突然竄出數條鐵鏈,將南宮墨綁住。安溪南跪在南宮墨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碧綠木製的精巧小瓶子,拔下塞子,放到南宮墨鼻尖晃了晃。
許是那瓶子裡的藥物起了作用,南宮墨停止了抽搐,漸漸安定下來。他滿頭汗水,神色迷惘,嘴脣上的鮮血一滴一滴的打溼了衣襟。
他見到眼前的安溪南,先是一怔,而後神色突然變得欣喜,顫聲道:“你…你…終於來接我了麼?”
安溪南心中酸澀,猶如刀絞。
爹爹每一次犯病時,總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爹爹真正的愛人。
安溪南強忍着心中的酸澀,如往常一樣,扮演着爹爹的愛人角色,他點點頭應道:“嗯,我來接你了。”
南宮墨忽的展顏一笑,憔悴的面容瞬時多了一絲生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你不會騙我的。”他顫顫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撫摸安溪南的臉龐,卻發現自己被鐵鏈重重鎖住,他使勁掙扎,疑惑之極,問到:“風,我這是怎麼了,爲什麼,有鐵鏈?”
安溪南柔聲道:“你犯病了,醫師說,這樣,會好一點。”
南宮墨眼中一閃:“我沒有病啊,你忘了,我們這樣的人,怎會有……病。”他似乎想起了甚麼。
當初的背叛遺棄時的冷言冷語,熊熊大火下親人們的慘叫聲,鋪天蓋地的襲來,他突然發狂似的掙扎起來,尖叫道:“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你騙我,你騙我,你從我身邊騙走南宮秘寶,騙走南宮陣法,然後當着我的面,屠殺所有的南宮子弟,慕如風,你好狠,你好狠吶!”
他整個人滿目赤紅,瘋狂的掙扎起來,想要掐住眼前之人,恨不能剝其皮抽其骨,吃其肉喝其血。然而,多年患病拖垮了他的身體和一身修爲,便連這凡間的鐵鏈,也能將他牢牢束縛住。
他滿眼恨意,淚如泉涌,轉爲開始拼命的自殘。他勾着腦袋,用嘴瘋狂的啃咬着自己的手臂。安溪南眼疾手快,一把將自己的右手塞到他嘴裡。
尖銳的牙齒狠狠刺入白皙的皮膚,鮮血漿汁一般流出,似乎能聽到咯吱的骨頭碎裂的脆響聲。南宮墨似乎將十數年的怨恨仇憤盡數傾瀉在這一咬之中,彷彿要將這隻纖嫩的手臂,咬成兩截。
安溪南疼痛不已,眼前一黑,手臂肌肉已經開始痙攣,卻依舊用另一隻手,輕輕拍着南宮墨的後背,一遍一遍的低聲安撫:“過去了,爹爹,都已經過去了。”爹爹,已經過去十五年了呢。
清越的安慰聲在空曠的石室裡迴響,悠長綿延,如縷不絕,彷彿帶着某種魔力,讓狂怒之中的南宮墨漸漸歸於冷靜。
他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明,神思也漸漸回來,恍然發覺自己正咬着一隻血肉模糊的手臂,他怔了怔,擡頭看見正含淚安撫的安溪南,只覺身心俱疲,悠悠嘆了一口氣,道:“你是誰?”
安溪南迅速抽回手臂,用衣袖將其斂蓋住,回答着:“爹爹,我是溪南吶。”
“溪南”南宮墨咀嚼着這兩個字眼,隱隱覺得這個名字,應該對自己有着極其特殊意義。只是體力不支,身子一軟,陷入昏睡之中。
“爹爹?”安溪南輕輕呼喚着,抹去眼中的淚水,見南宮墨沒有動靜,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又用另外一隻完好的手,費力替他蓋好被子。
待得做完這一切,安溪南早就滿頭大汗,他回到自己的小石室中,從櫃子裡拿出些許草藥和一個小藥箱,又打了一盆清水,捲起已經被血水浸溼的袖子,將洗淨的草藥與一個瓶子裡的膏藥混合,接着用棉花蘸取一些,敷到右手上。
碧色的藥膏一與反捲的血肉接觸,安溪南便倒抽一口冷氣。當整隻手都敷完藥膏時,安溪南背後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溼,幾乎可以擰出三兩水來。
這藥膏是“天樞”教自己配的,比一般的醫師要好上不少,一夜,傷口就能恢復的七七八八了。
他躺在牀上,手指摳着石牀上的青巖板,心中憂思漸起。
爹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最近一段時間發病越來越頻繁,而且愈發神智不清,身體也消瘦的很快。
如果沒有辦法的話,爹爹會不會…會不會……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爹爹出事。
明天,便去找天樞吧。
他暗中下了決心,抱着枕頭,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