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走馬燈(一)
慕子意望着白衣少年遠去的背影, 一時陷入了怔忡。
心神失守的瞬間,森林忽然被漫天的雲霧掩蓋。乳白色的霧絮如春日最和煦的微風,輕柔的將慕子意擁入懷中。
他思緒漸漸模糊……
一片白霧之中, 竟然幻化出那個吹笛少年的身影, 朝着慕子意微鞠一躬, 恭聲道:“幻靈, 見過素風公子。”
一陣清風悠揚。慕子意體內的九品劍道---太初, 竟然支配了失去神智的慕子意的身體。原本沉睡的慕子意倏然睜開雙眼,體內涌出一股無法比擬的氣勢,彷彿讓人一瞬間, 回到萬年之前的遠古戰場,他就那麼披散着頭髮, 隨隨意意的站着, 便能壓抑住戰場上衝天的殺氣。渾身的青色袍子在戰風中獵獵作響, 劍指蒼穹,睥睨天下, 讓人不由得升起一種想要跟隨他一起征戰天下的慾望。
“兩萬年了。”溫潤的聲音,似乎浸染了風霜的塵埃,從裡到外都散發着濃重的憂傷:“兩萬年了,念兒,我終於, 看見了你的身影。幻靈, 是時候履行你的使命了。”
白霧少年屈身行禮:“幻靈明白。公子, 這個慕子意, 就是, 你的傳人了麼?”
素風搖了搖頭:“他與我當年,最爲相像, 不過,要成爲我的傳人,尚缺最後一步,幻靈,你可懂得?”
白霧少年淡淡一笑:“幻靈自然懂得。”
“那便拜託你了。”慕子意眼中屬於素風公子的光彩逐漸消散:“當他過了最後一關考驗之後,我便會再次甦醒。”
“恭送公子。”白霧少年注視着逐漸失去意識的慕子意,嘴中呢喃:“最後一個考驗,是對本性的抉擇呢。”
白霧再次漫天涌起,吞噬了天地萬物。
恍惚中,彷彿亙古傳來的呢喃:“第一世,三月桃花。”
“公子切要保重,一路舟車勞頓,無小顧服侍,可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入秋便添件衣服,打尖住店莫要隨便,斷不可在外風餐露宿。”面色蒼白的青年眼含不捨,仔細打量,竟然有三分模樣,與安溪南肖似。
慕子意將形銷骨立的青年擁入懷中:“小顧,我慕子意向你擔保,此次進京,定當多的魁首,向陛下央得明芝,醫愈你身上病症,然後……”他輕撫青年面容,輕脣觸眉:“此生此世,唯你相伴。”
然而,進京途中,於官道遇伏,錢財皆被洗劫一空,慕子意身受重傷,爲當朝郡主所救。
“你是誰?”慕子意眼神茫然,忘卻前塵。
豆蔻年華的少女情竇初開,望着清秀俊雅的青年,鬼使神差的道:“慕哥哥,你是我的愛人吶。”
“愛人……是麼?”一片恍惚的記憶之中,似乎的確有這麼一個人,被自己放在心頭,念念不忘。
“是我呀。”
皇榜張貼,登時轟動了整個帝都。哪家的公子得了貢士,心滿意足急欲歸鄉迎娶青梅竹馬的表妹,哪位大文豪的心愛弟子未能奪得會元,猶自俊眉凝蹙咬牙切齒。真真假假,一如百姓門前舊塘裡的一池春水,春日融融下碧波盪漾耀人眼。客棧裡的說書人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好似他便是聖人欽點的鐵面考官,一覽衆生相。
話題的最後,總是同一個人。
新科狀元慕子意,一篇策論讓太傅叫絕,一首絕句另百官擊節,當朝天子親自斟酒三杯。年少有爲,丰神俊朗,學富五車,全天下的讚美之詞,讓他一個人佔盡了去。
權傾朝野的青王愛女,青蘿郡主非他不嫁。
“聽說那郡主美貌天仙,與慕狀元,可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啊。”
“慕哥哥,你真的願意,與我共結連理麼?”少女面含羞澀。
“那是自然。”慕子意一把將他擁在懷中:“你不是我的愛人麼?”
軟玉溫香入懷,卻沒有熟悉的悸動。是因爲自己失憶了麼?
“慕哥哥,可是,我聽說,你在家中,還和其他人有染?”少女生氣別過臉去。
慕子意心中叫冤,連忙安撫:“我不是失憶了麼,那些人任你處置。”
“真的?”“真的。”
一車車的金銀珠寶急匆匆運回慕府,狀元回鄉的陣勢可謂僕從浩蕩儀仗如雲。
慕子意拗不過青蘿郡主的執意要求,一回家,便立刻準備起了新婚事項,下聘,迎親,佈置慕府……
只是,每次對上自己的父母,都能看到他們複雜而略帶失望的眼神。
洞房花燭,慕子意緩緩掀開紅蓋頭,眼前的女子眉目似畫,含笑而視:“慕郎?”
明明是人間喜事,爲何,心裡彷彿遺落了某個角落,空蕩蕩。
紅脣相交的瞬間,耳畔似乎想起了糯糯的聲音。
是誰,在孩提時代每次回首,都能聽見他糯糯的喚一聲公子?
是誰,在夜闌人靜之時,默默陪伴自己挑燈夜讀,俯身磨墨。
又是誰,氣若游絲的躺在病牀之上,對即將出行的自己,千叮嚀,萬囑咐?
不是眼前這個鳳冠霞帔的女子,自己所有美好的回憶裡,都不曾含有眼前這個女子。
是另外一個人。
慕子意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把推開懷中的女子,匆匆跑出了洞房,留下氣急敗壞的女子在房中哭泣。
雙腳不聽控制的在府中行走着,腳下的道路彷彿被自己一千次一萬次走過一般,分外熟悉。
那是一間小小的宅子,白牆墨瓦,簡約樸素。
房屋之中,鋪就着一張小榻,小榻上躺着一個形容消瘦的青年,自己的二弟和三妹側立身旁,回首見到自己,眼神依舊是無法言喻的複雜。
“哥,你來了。”二弟低聲道。
“你來做什麼?”三妹雙目含淚:“你既然爲了攀權富貴,給小顧服下了無相散,又何必在這裡賣弄你的好心?”
一向溫順粘人的三妹竟然如此刻薄尖酸。
二弟拉住哭泣的三妹,對慕子意道:“大哥來了也好,小顧服下無相散後,渾身癱瘓,五感盡失,但終究還是希望能見你最後一眼的。”
小顧?無相散?無感盡失?
被禁錮在腦海之中的回憶似乎被針尖戳了小孔,紛繁的記憶噴涌而出。
慕子意挪動着僵硬着身體,一步一步,艱難的來到牀前。
“公子,小顧會一直等你的。”三月溫順日光下桃花的灼華如約而至,繽紛飄落道一席白衣的少年肩頭。
牀上的少年,不再是記憶中陽光明媚的模樣。無相散讓他無感盡失,同時也無法進食。那是一張瘦骨嶙峋的面容,唯有眉角的輪廓,似乎還能描摹出當年的模樣。
不,我的小顧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的小顧最喜歡抿着嘴淺笑,人面挑花,讓人只覺歲月靜好。他不應該像現在這樣,一個人被禁錮在永恆的黑暗之中,沒有光亮,沒有聲音,等待着飢餓與疾病一點一點奪取他的生機。
“大哥,你可知,小顧拿着手中的無相散時,是如何說的?”二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真可惜,我自己縫製的喜袍不能用了呢。
小顧一直以爲,你會回來,親手替他,穿上喜袍的。”
“真可惜,我錯了呢,不過,我並不怨他,郎才女貌,他們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吧。我的公子是人上人,龍中龍,我不願成爲他將來叱吒風雲時的污點,或許,這樣對我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我想起來了,小顧,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你是我的真正的愛人,我們一起在大漠中生死相約,在瀚海之中相互守望,在煙雨湖畔互訴衷腸。
你爲我服下□□,唯有靈芝可以解毒。
我說好上京爲你求藥,我曾答應過你,回來後,便與你,相守一生的。
傻瓜,你爲何要服下那無相散。
你應該將他扔在地上啐口唾沫而後找到我一巴掌拍到我的臉上痛罵我一聲負心人,你應該用你的指甲狠狠滑過我的面龐,攥出我的心頭血,你應該用刀子插到我的心腹之中來回轉動以泄心頭只恨。
而不是,揹負着所有的委屈,讓自己陷入無盡的黑暗虛空,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光影,讓寂寞將你束縛,讓自己最後,被飢餓折磨致死。
慕子意握着小顧瘦骨嶙峋的手腕,輕輕將他摟在懷中。
懷中的青年早已失去的鼻息。慕子意一遍又一遍固執的喚着“小顧”。他匆忙的脫下自己的喜袍,手忙腳亂的替小顧穿上:“小顧,我給你穿上了喜袍,我們來和交杯酒啊。”
酒水順着小顧的嘴角流下,打溼了硃紅的衣襟。
慕子意手忙腳亂的擦拭着,卻也無濟於事。他便抱着小顧,一步一步走到庭院中的池塘之中。
“意兒,你快回來。”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蒼老。
慕子意低頭輕吻着懷中的青年,搖了搖頭:“小顧衣服髒了呢,我去帶他洗洗。”
“哥,”小妹淚眼婆娑:“你醒醒吧,小顧已經死了。”
“小顧已經死了。”“小顧已經死了。”小妹的聲音在偌大的庭院之中良久迴盪。
慕子意麪露慘然,雙眼佈滿絕望,手輕輕撫着已經冰涼的容顏,低聲乞求道:“小顧,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啊!!!”
他突然抱緊小顧,如極度受傷的野獸一般發狂的撕心裂肺仰天哀嚎,縱身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