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蒼角軍的大營當中。”楚煌微喟道:“不過日後,恐怕得叫飛虎營了。”
“我可以出來了嗎?”陳魚扶着箱子慢慢站起,她在箱中蟄伏的久了,兩腿都有些痠麻,那步子便邁不出去,娥眉緊蹙,臉色頗不好看。
“我扶你出來歇一會兒。”楚煌扶住陳魚腰肢半攬半提的助她擡步出來,回手闔上箱子讓她暫且坐在上面。
“沒事的。”陳魚輕齧着粉脣說了一聲,一邊握着拳頭輕輕捶着腿,嬌怯的樣子讓楚煌忍不住笑了笑。她雖是蘭毓的庶母,論起年紀確也比她大不了幾歲,只是素來儀態端方,不見喜怒,看起來老成許多。
“我失了蹤影,不過一半天,府中定有察覺,此間恐也不是穩便之地,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夫人放心。我既然將你帶出王府,自會護衛你的周全。”楚煌淡淡一笑,“今日任南王整合五部人馬,無疑是見我四叔新喪,無人能與他相抗。他本就權位最尊,近日新下蘭澤,功高蓋世,更是急於聚合兵馬,以免號令旁出。黃天軍傳檄天下,氣焰熏天,收納四方之衆既多且雜,韓志公等赤青白三族乃是宗法舊制,主從之間勢如鐵板,任南王不會打他的主意。盧追星夫婦是他故交,起兵之初便多有招攬之意,我四叔新喪,他部下驕兵悍將,如十步殺之類都是江洋豪客,桀驁不馴,昔日被人公大將張無量延攬,未甚建功,如今軍權在握,兵強馬壯,自起兵之日便獨樹一幟,任南王想將此一部人馬收爲己用,恐非易事。”
陳魚凝眉道:“楚莊雖喪,但公子今日晉位一等侯,位列五大總管之一,蒼角軍無首而有首,任南王縱然想一家獨大,也不敢貿然簽署軍令,調撥你麾下兵馬吧?”
楚煌搖頭笑道:“我和侯嬴等將外無血戰之分,內無一日之親,徒以我爲大將軍內侄,暫且相安罷了。若彼等不愜於任南王的號令,必以我屍其名,以侯嬴的老謀深算,所謀如何,尚且難知。任南王欲達成其稱王南國之目的,必然對我口蜜腹劍,心懷鬼胎。今日着我幾位義兄拔寨南征,顯亦不願我們兄弟多有往還。我若久留此地,輕則有禁足之險,重則有性命之憂。”
“黃天軍兵烽方起,爲善爲惡,天下莫不張目以待。若以勢利之爭各懷避忌,衰亡之象現矣。是以我思之再三,不如封金掛印,離軍而去。既不爲侯將之尸位,亦不爲南王之掣肘,諸人相安,我亦無事,豈不是上計?”
陳魚愕然道:“黃天軍兵威正盛,龍飛九五,亦是應有之分。多少人攀龍附鳳惟恐不及,公子正值年少,又術法高強,卻不以功名爲重,棄置高位又是爲何?”
楚煌退坐一旁,緩緩道:“若我屍居其位,戀棧不去,南國定有不測之憂。使我四叔尚在,必率十萬之衆,爭勝於兩軍之前,而不肯優遊府苑,和南王爭權較勢。自將一軍,我則未能。爭名奪利,亦非心願。且我輩立志成道,豈能以功名爲念?”
陳魚眼眸流轉,淺淺一笑:“妾身生性愚魯,向不聞壯士之志,燕雀自小,亦所心慚。公子志意不羣,真乃一洗俗耳。”
楚煌不再多言,從身邊的地席上翻出一件道袍,卻是他南行時穿的那件,後來楚莊去世,他便改換素着,至今爾然。
“你這身衣裳行路多有不便,還是換上這件衣袍,作個道者打扮,有道是,僧道莫欺,旁人莫測高深,便可少些麻煩。”
陳魚輕應了一聲,雙手接過袍服。她一身錦衣繡褲,雖是素色蘭花,也不掩美態。釵環釧鉺,備極周致,雖無光彩迫人,卻也都恰到好處。她本待爲蘭修儒去釵摘鉺,盡些夫妻情分,只是早已心懷去意,這些金銀手飾價值不菲,可備日後不時之需,落在府中也實在無謂。
“現在離天黑還有些時候,你換了衣袍,還能休息片刻。我已吩咐執戟兵士,明日午前不得入帳。若無特別事端,料想他們也不敢擅闖。外間邏卒正多,此時不便脫身。我爲營中主將,行止常在人耳目以內。侯贏兄弟又是術法高手,不可不防。”
楚煌道出心中疑慮,見陳魚面有忸怩之色,不由啞然失笑。這睡帳雖是寬大,卻也只鋪些臥具,軍中行宜從簡,楚莊性情豪邁,楚煌自負其能,也不需多設遮敝。只是陳魚素來端謹,雖是落難之中,也不願太失分寸。要她當着楚煌的面寬衣解帶,實在有些羞赧難抑。
楚煌心頭暗笑,靈機一動,伸手措起木箱,豎立到臥席前面,這木箱有五尺多長,豎立起來,再打開蓋子,宛然一張屏風模樣,雖是粗笨一些,也儘可用了。
“多謝公子。”陳魚拿着袍服,快步走到木箱後面。那箱子高及她胸脯,看來還需矮矮身子。
楚煌輕咳一聲,指了指帳門,小聲道:“我到門口守着。”
陳魚面頰微紅,微垂着眼眸掠了掠髮絲,見他揹着身在門口站定,刺溜一聲隱沒在木箱後面。
窸窸窣窣的響聲傳來,楚煌微微一怔,這時雖已是後晌,營中邏守之聲仍不稍斷,他縱然耳聰目明,若非心有專注,也不該將這些微聲響聽的這般仔細。
想到晚間便要離營而去,心頭頗有幾分如釋重負的感覺,此行南來時日雖不甚長,所經異變也讓人心生睏倦。不但蘭澤國覆亡,黃天軍勢力猛漲。蘭修儒半生沉浮,最終也不得善死,楚莊何等英雄,卻不免飲恨沙場。算只有蘭毓堪憐,正不知流落何方。一世人黯淡收場,戲臺上又何曾有片刻寂寞?
“公子——”陳魚一聲輕喚將楚煌從沉想中拉回。她已經將皁袍換上,素潔的裙裳疊好了放在臥席上,金釵銀珥也都一一摘下襬在一旁,清瀑般的烏髮披散下來,襯着雪白如玉的面頰,宛然一副水墨圖畫。她手拿一把篦子輕輕梳着長髮,皁袍穿在身上倒底有一點寬鬆,兩臂因爲篦發的關係,使得胸前的輪廓若隱若現,看起來和一妙齡少女別無二致。楚煌微微一怔,幾乎忘了她曾是蘭澤王妃,而且有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兒。
“怎麼?……是不是有哪裡不對?”陳魚見他臉色有些異樣,心頭莫名的起了一絲忐忑,微微側起身子,將道髻紮起來。
“夫人真乃神仙中人也。”楚煌笑道。
陳魚聞言一愕,盯了他一眼,掏出一方錦帕將席上的手飾包起,微聲道:“我哪有毓兒好看。”
楚煌一笑不語,蘭毓自然是天仙化人,他所識女子中只有鹿靜堪與比埒,孫綽、白如萱則其流亞。至於姑射仙子,謫仙子那等真仙之流,又不可用凡俗之規矩尺量。
蘭毓本是蘭澤王女,正可謂花之富貴者也。當年韓門遭裴行寂迫害,蘭毓爲救助韓氏兄妹,逆犯王者之怒,不順嚴父之命,寧願遁跡荒山,受盡苦楚。亦和牡丹之不奉聖旨,惟順物性,觸帝之怒而被貶謫千里的遭際何其相似。而其身懷美材,不求人知又一如幽蘭,只堪自怡悅,不可持贈人。
談情說愛者滔滔皆是也,而獨不知求其自愛,求其可愛,此情此愛又從何而生?是亦強人所難而已。
陳魚之美豔脫俗,又可謂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其嫵媚別緻處又非人人可賞。
楚煌心中雖有這一段計較,卻未有宣之於口。蓋草木之物,終少一段靈氣。自文人騷客延入詩文,名花美人已成俗談,真情假意又如何得辨?若使人誤以爲口齒輕薄之徒,豈不是冤哉枉也!
“晚間我們離營而去,將來恐不免風餐露宿,你可以先睡會兒,走的時候我叫醒你。”
“我這身裙裳可能帶着嗎?”陳魚拾起換下的衣物,眼眸中滿是悵惘之色。
“這倒無妨。”楚煌笑道:“等你尋到了蘭毓姐妹安頓下來,這些衣服再穿也不遲。”
陳魚輕輕點頭,將包着手飾的錦帕塞到衣褶裡,想了想道:“你也勞累了一天了,晚上還要損耗法力,你也躺下來養養精神呀。我雖不知你用什麼方法離開,但這萬軍之中,恐怕不是容易。”
“此事我自有打算,夫人儘管放心便是。”楚煌默然道:“我幫你把這些東西收起來。”
陳魚一聲不響的將臥席鋪好,又將棉被抖開,鑽了進去,回頭見楚煌將那捲衣物往袖裡一投,便失了蹤影,眨眨眼眸道:“回頭要不要將這牀被褥帶走,日後若是找不到宿處,想必有用的很。”
“可以。”
楚煌抿抿嘴脣,將箱子蓋好放倒,便靠着箱子闔起眼睛。陳魚雖是美豔無雙,任南王卻非一般好色之徒,想來即便發覺她失了蹤影,也不至於興師動衆,大肆搜尋,更別說闖他的兵營了。楚煌雖萌去意,卻未透露於任何人知道,再加上他暗懷荒蕪影刀善於變化,不別而行料想不至出現什麼攔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