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熊寨,虎視堂。
淳于猛坐在堂上的虎背交椅上,臉色陰沉。這裡原本就是盧追星、萬荻花夫婦的山寨,後來被襄州侯收編,依山傍險,築下城寨,設了關卡。這寨中的建築卻未大變,大堂四周相隔數米便擺着一個鐵架火盆,此刻天未大亮,火盆中爐火熊熊,照得堂中焰火通明。頗有幾分江湖草莽的氣味。
門外雖是冰天雪地,堂中卻溫暖如春,幾個將軍在左右兩旁交椅上坐定,右首的個個盔甲鮮明,氣派十足。左首的卻是虎皮鹿絨,一副強人的打扮。盧雙星夫婦便坐在左邊一列的首位。
淳于猛斜了盧追星一眼,只見他正襟危坐,清瘦的臉面上波瀾不驚。他知道盧追星是個人物,當年荊威侯帳下人才濟濟,盧追星雖不特別出衆,也是叫得上號的人物,如今泰平軍寇掠天下,兵鋒所指,諸侯側目。襄州也正值用人之際,孫賁要借重盧追星把守飛熊寨。淳于猛體察上意,也對他頗爲禮遇,兩人表面上是通力合作,相處融洽,至於實際的觀感如何,便只有天知道了。
“報,總兵大人,四方哨探回報,方圓三十里以內沒有發現監軍大人蹤跡。”一個背插黃旗的傳令兵奔了進來,大聲彙報。
“知道了。”淳于猛擺擺手,心下不快。孫茗怎麼說也是襄州侯的妹妹,即便孫賁對她並不看重,這要在自己的地界上被刺客虜走,身爲總兵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干係,況且,孫茗身上還扣着監軍的帽子。
淳于猛思及此處,不由陡然一驚,一股涼氣從後背上冒了出來。以往總覺得孫賁兄妹貌合神離,我既是襄州侯的愛將,此消彼長,面對孫茗時便不免有幾分託大。現在想想,人家畢竟是同胞兄妹,打斷骨頭還連着筋,這飛熊寨干係重大,盧追星守着,襄州侯固然不放心,換了我,襄州侯就能泰然無憂了嗎?我淳于猛把着盧追星,那孫茗又何常不是在監視着我。如若孫茗有個不測,那讓襄州侯怎麼想?
淳于猛有些坐不住了,猛然從交椅上站了起來。也許是動靜大了點兒,兩旁的將軍們紛紛把目光投注了過來,臉色滿是迷惑和驚訝。就連一個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軍將也被身旁的同袍用胳膊肘兒戳醒了。這半夜三更,冰天雪地,哪個不想摟着熱被窩睡個安穩覺,無奈總兵升帳,寨中出了大事,幾個軍將只知道總兵遇了刺客,監軍追捕未歸,大半個時辰坐下來,便被睡意佔了上峰。
“大人,”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鬟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人,小夫人請您過去。”
小夫人便是淳于猛新納的小妾,那個城門官的妹妹,這會兒八成是得知了兄長的死訊,要淳于猛給個交待。
“混賬,”淳于猛面孔一黑,皺眉道:“沒看到衆將軍正在議事嗎,有什麼話,等本將散了帳再說。”
“可是,小夫人說,您要不回去……以後就不讓你進她的房門。”小丫鬟囁嚅着說完,臉蛋漲的通紅。
“哈……”一個軍將忍不住笑出聲來,看淳于猛臉色不善,連忙捂住了嘴。
“這個,既然是小嫂子的吩咐,想必是有什麼急事,大哥不如……”一個頗得他親信的軍將笑着解圍。
“滾回去,就說本將沒空。”淳于猛氣怒的擺擺手。心道,這小夫人真是被我寵壞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孫茗無事便罷,倘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日後傳到襄州侯的耳朵裡,這個節骨眼兒上,我淳于猛還只顧着往夫人的房裡跑,他還能信重我嗎?
小丫鬟見他發怒,自是駭得不輕,慌忙提起裙子,頭也不回的跑了。
“報,總兵大人,門外來了三位道長,說是有襄州侯的書信,要面呈大人。”一個兵衛衝進來報告。
“我前後兩寨俱有勁卒把守,強弓硬弩,張網以待。便是隻飛鳥也不可能無聲無息的飛了來。”淳于猛心頭嘀咕,撫了撫猥髯,皺眉道:“這三個道長只怕不是凡夫呀,既然說有君侯的書信,便讓他們進來吧。”
兵衛應了一聲,快步跑了出去。
過了片刻,便有兵衛領着三個道裝打扮的男女轉了過來。
頭前的道者一身青佈道袍,頭戴壓雲冠,面頰清癯,廣袖鶴步,氣韻不凡。手捻一柄拂塵,五指似玉。
身後跟着的卻是一雙身形曼妙的女子,左首的女郎一身明黃衫褲,體態腴美,淡雅如菊,右首的一襲白衫,身姿嫋娜,娉婷如蓮。手上還提着一柄銀鞘的寶劍。兩女均是身段修長,柳眉如畫,可惜面上都遮了一層輕紗,廬山真面頓在雲纏霧繞中。不過,單這眼目所及,已是春蘭秋菊,難分軒輊。帳中的軍將們都是五大三粗,更不懂什麼非禮勿視。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紛紛看直了眼。
有的更想到,平日裡只覺得萬荻花已是美的讓人撓心,今日見了這兩個女郎的嬌態,才覺得徐娘半老,雖是大有風韻,比起這等天姿國色,終是差了半籌。
“不知哪位是淳于猛總兵?”
道者在堂上微微站定,淡眼輕瞟,甩了甩拂塵,明知故問。
“只我便是淳于猛,未知三位是何門何派,來我飛熊寨又有何貴幹?”淳于猛輕咳了一聲,坐回交椅上。
“貧道這裡有書信一封,淳于總兵且看。”
道長朗聲一笑,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撮口一吹,那信封便飄飄蕩蕩落到淳于猛面前的書案上。
淳于猛訝然的盯了他一眼,見那信封上寫着‘淳于總兵啓’幾個字,便撕開緘封,夾出信箋抖開來看。
“淳于總兵:
我聞泰平軍寇患將至,夙夜憂心。今有太乙門仙道無寐道長,及其兩位道友微言、宣如二仙姑助我襄州,我已援請於將軍。望善視。見箋如面,知名不具。”
下面蓋着襄州侯的印信。淳于猛端詳了片刻,覺得不會有錯,便將信箋塞回封裡。從方案後面快步走出,滿臉堆笑的拱拱手,“哎呀,原來三位道長是太乙門的高士,失敬,失敬。”
“好說,好說。”無寐道長淡淡一笑。兩個女道也稽首施了一禮。
“快給三位道長上座。”
淳于猛大聲招呼,便有兵衛快速在左右兩旁的交椅頭裡加了三把椅子。
“請。”淳于猛伸出禮讓。
“呵呵……”無寐道長微微躬身,坐了右首,兩個女道便坐在盧追星夫婦的上首。
“淳于總兵,我看今日飛熊寨中燈火輝煌,將軍們衣不解甲,莫非是有什麼非常之事發生?”
“這個……不敢瞞三位道長,今日晚間,那泰平軍的細作想要混入關內,結果被本將識破。這幫匪徒於是鋌而走險,想要刺殺本將。我飛熊寨的監軍,孫茗小姐,也就是襄州侯的胞妹,因與頑敵擊鬥,直到現在都未有回返。我等軍將甚爲憂心呀。”
淳于猛把事情始末避重就輕的說了一遍,說到識破‘十步殺’之時,也不說是誤打誤撞,倒好像早就洞燭機先,張網以待了一般。
“哦,有這等事?”無寐道長輕哼道:“久聞這泰平軍氣勢洶洶,更在當年的永樂天王之上,只不知是什麼樣的細作,竟敢如此張狂。”
“據說是叫什麼‘十步殺’的。”淳于猛不屑地道:“泰平軍網羅寇盜,惟恐不盡。這般的小嘍羅料想也不在少數,左右不過是些雞鳴狗盜之徒。孫監軍原是去城外射獵方回,不及堤防,才被這幾個毛賊鑽了空子。”
無寐道長冷笑道:“淳于將軍放心,有本道和我的兩位道友在此,不管他是通天大盜,還是屑小之輩。只要敢來犯這飛熊寨,本道便讓他們有來無回,半點便宜也別想討了去。”
“好,”淳于猛一拍大腿,“本將有三位仙長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呀,飛熊寨高枕無憂矣。”
幾人面面相視,笑了一回,一付推心置腹的樣子。
“大人,小夫人來了。”一個軍將眼睛一瞟,晃見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快步的走了過來,身邊跟着方纔那個嚇跑的小丫鬟,仔細一看,正是淳于猛那位新納的小妾。看她面上淚痕未乾,面色不善,他也不敢怠慢,連忙朝主將打了個招呼。
這邊話聲方落,小夫人已邁入走進大堂,張口便道:“總兵大人,我那兄長雖只是個小小的城門守將,但他怎麼說也是大人手下的兵呀。今天無端被人加害。大人爲何不管不問,可憐我兄長死不瞑目,卻由得那兇手逍遙法外。論公,他是你手下將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論私,我爲你侍奉枕蓆,未曾簡慢過半分。你這個殺千刀,沒良心的,怎麼忍心如此對待我們兄妹?”
小夫人絮絮數落着淳于猛,當着衆人的面,淳于猛辯解不得,訶斥了幾句,那女人又哭又鬧,聲淚俱下,只是不聽,就差衝上來掀桌子了。
“來人呀,把小夫人先給我帶下去。”
淳于猛大聲叫兵衛進來,那女人一聽,更是不管不顧的衝了上來,扒拉着他的頭臉泣不成聲。淳于猛伸手忙擋,氣惱地道:“你這女人,成何體統。這大堂之上,軍將俱在,如此胡鬧,成何體統,不成體統。”
無寐道長在一旁輕輕搖了搖拂法,指着那女人問:“不知這婦人是總兵大人的何人呢?”
“唉,讓仙長見笑了。”淳于猛將小夫人推開,尷尬的搓着手道:“這是本將的妾室,小戶人家出身,不懂規矩。”
無寐道長輕‘哦’了一聲,面容一肅,厲聲道:“兀那妖孽,本道面前,豈容你鼓惑生人,無端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