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盤踞刀山之上。
它的尾巴不斷地來回甩動,伴隨着頻繁的劇烈山崩,大量赭紅色的土石落入赤江之中。
儘管被鎖鏈穿刺束縛,這樣做會使得傷口繼續流血不止,但它似乎並無任何失血虛弱之色。
巨龍的上半身卻一動不動,金色的豎瞳靜靜地凝視兩人,如山般巍峨的無形恐懼,伴隨着它的視線緩緩落下。
隨後,它忽然緩緩咧開了嘴,露出疑似笑容的人性化表情。
“兩個人類,我想和你們玩一個遊戲。”
凌雲破不答,只是默默向師姐方向靠近。
安知素手指微曲,霜降劍已經蓄勢待發。
“不要試圖用武力反抗。”巨龍繼續怪笑說道,“以你我的境界差距,你們沒有任何勝利的希望。”
話音剛落,某種極其恐怖的威壓,便直接憑空降臨下來。
兩人齊齊臉色變化,察覺到了某種難以掙脫的無形束縛,將他們的神識和肢體壓迫得無法動彈,彷彿被粗暴塞進小甕的脆弱青蛙。
下一秒,那威壓又忽然逝去,蕩然無存,彷彿剛纔的一切只是錯覺。
凌雲破和安知素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到了驚駭和恐懼。
“我的遊戲,名叫‘囚犯’。”
巨龍輕輕吹了口氣,便有大霧升騰起來,將凌雲破和安知素隔開。
在大霧中,凌雲破便發覺自己的視線受制,聲音消弭,神識也施展不開,像極了青萍劍上封印的“碧霧翳蒼巒”。
“此乃五行水系變化真法。”巨龍的聲音從霧中悠悠傳來,“在此法裡,光線、聲音、神識……一切有無形之傳播皆受制於我。”
“也就是說,你和你的師姐,現在已經是我的囚犯了。”
“遊戲規則很簡單。”巨龍繼續悠悠說道,“雖然看不見也聽不到她,但你知道,你的師姐就在你的身邊。”
“你可以選擇是否動手殺她。當然,她也可以做出選擇。”
“若你們都選擇不動手,那麼我就放過你們。”
“若你們都選擇動手,那麼我就毀去你們的本命劍器。”
“但是,如果你們一個選擇動手,另一個選擇不動手,那麼……不動手的人被殺死,而動手的人……”
它的聲音微微停頓,然後便漫不經心地道:
“我會給他一個獎勵。”
“當然了,是貨真價實的獎勵。飛劍、法寶、道法、奇物……總之,要看我的心情。”
“遭遇背叛、重傷垂死的那人,他臉上的表情越是難以置信,便越能讓我感到愉悅,對應的獎勵也會越有價值……”
伴隨着巨龍慢條斯理的話語聲,凌雲破的腦子已經開始飛快轉動起來。
這個難題,實際上是一個博弈命題。
從純理論模型來考量:
若我選擇不背叛,那麼只有兩種下場:安然無恙地離開,或者被殺死。
若我選擇背叛,那麼也有兩種下場:得到獎勵,或者被毀去本命劍器。
這四種結果互相對比,就會發現這個巨龍的規則設計,很明顯是在鼓勵參與者互相背叛殘殺。
升起大霧,阻斷兩人的視聽,也是爲了進一步加劇彼此之間的猜疑:
師姐會不會背叛我?或者師姐不想背叛我,但是她覺得我會背叛她,所以會不會選擇被迫背叛我?
事實上,如果彼此之間的信任沒能壓過猜疑,那麼果斷選擇動手,便是這個博弈條件下的最優選擇。
然而,事實並不是純理論模型就能概括的。
有了秋長天的提前告誡,凌雲破當然不會犯錯誤,便直截了當地道:
“我選擇不動手。”
“先別急。”巨龍的聲音有些戲謔之意,“等她選擇了再說。”
凌雲破:………………
合着故意嚇我是吧?不好意思,我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絕對不會怕。
然而,隨着時間的緩慢流逝,他又不免有些本能地焦躁起來。
安師姐該不會……
不可能不可能,若她要動手來殺我,早就可以動手了,何必遲疑到現在?
也許安師姐也在遲疑……
這更不可能了。爲了我,她連自己的前途都能捨棄,怎麼可能會因爲這點猜疑就背叛呢?
理性、感性和本能的念頭,在凌雲破的腦海裡不斷天人交戰,來回拉鋸。
理性告訴他師姐沒必要猶豫,感性也堅持師姐不可能選擇背叛,只是本能一直在反饋着強烈的不安。
凌雲破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始終有種基於本能的不安全感,那是他在長期的間諜生涯中,被自我警惕的壓力所激發出來的、拒絕相信任何人的天然焦慮。
自己拜入青螺峰門下,並不是真心想要當蜀山弟子,而是爲了謀奪蜀山上清派的補天石碎片。
一旦事發,自己毫無疑問會成爲蜀山叛徒,屆時師姐又會如何看待自己這個處心積慮埋伏進來的“師弟”呢?
只要思想滑坡至此,凌雲破便會開始想東想西,也就沒法完全排除掉內心的最後一點猜疑。
不過眼前的巨龍似乎終於失去了耐心,看着始終不肯開口的凌雲破,以及另一邊態度決絕不容動搖的安知素,它最終還是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來,吹得兩人的頭髮和衣袍獵獵作響:
“好吧,真是無聊。你們可以走了。”
話音落下,濃霧便霎時散開。
凌雲破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師姐,心裡頓時被釋然感所填滿,又有種不該懷疑師姐的心虛和愧疚。
只是他將後者掩藏得很好,臉上露出“我早就知道會如此”的表情,笑着伸出手去:
“師姐。”
“嗯。”安知素也伸出手來,與他拉在一起。
凌雲破立刻催動萬里水脈神行符,在刀山巨龍冷漠的注視下,與安知素一起傳送離開。
良久,巨龍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看來是我贏了。”從山腹之後轉出一道劍光,卻是崑崙首席弟子秋長天,凌空御劍,背手佇立,淡淡說道。
“哼。”巨龍從鼻孔裡噴出火星,“你早就認識這兩個蜀山弟子,知道他們修習的是問情流的道統,是不是?”
“這與我們的賭約無關。”秋長天低垂眼瞼,淡漠說道,“還是說,應龍大人打算不認?”
“呵。”巨龍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說道,“我怎會反悔?反正即便是輸了的賭約,亦對我有利。”
它將背上的五色羽翼斂起,又將極其磅礴的龍威釋放出來,卻不對準空中的秋長天,只是朝四面八方漫無目標地輻射出去。
頓時赤江幾乎立止,刀山寸寸爆裂,天地間彷彿爲之赫然變色。
秋長天駕馭着玉龍劍,在這可怖的龍威之下便宛如暴風雨中的小舟,幾乎是搖搖欲墜。
俄而巨龍才收起威壓,懶洋洋道:
“好了?”
秋長天狼狽地穩住身形,沉默不言,只是心中詢問崑崙鏡,在得到“已經刻錄完畢”的答覆後,才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很好,記住你的承諾。”巨龍又吐出一滴血珠,漂浮着送到他的面前,“若你有機會前往東皇界,便去尋找我的女兒,將她帶到北溟幽境去吧。”
“令千金大概位於何處?又有什麼特徵,可供辨識?”秋長天取出淨瓶,將血珠裝好,又肅然問道。
“她的小名,喚作‘龍狐’。”巨龍沉默良久,回答說道,“同時具備人、龍、狐三族血脈,使得她雖似白狐,卻有龍之金瞳。這樣的混血相貌,在東皇界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至於她的位置,我囚於塔裡起碼十萬餘年之久,如何知曉?想來應該和她的母親在一起。你若見了,就幫我跟她母親說一聲……”
“……說一聲什麼?”
“不,沒什麼。”巨龍闔上眼瞼,重新伏在了刀山上,將身軀用力地盤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