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國輝終於去支邊了,他拎着簡單的行囊,一個人登上了飛往雲南的班機。他去的那個地方是雲南省的一個邊陲小縣,地處中緬邊境,該縣不通鐵路,更沒有機場,只能先飛到昆明,再從昆明轉機飛到西雙版納,最後乘一天一夜汽車才能到達,交通十分不便。
姚春芳和周天星本來都想陪他一起去上任,但這一回,周國輝說什麼都不答應,兩人只得作罷,去機場送機的那天,望着父親那孤單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羣中,周天星彷彿又看見了那個揮舞着生鏽的鐵劍衝向風車的騎士。
開車回家的路上,母子倆都沒說話,一直到把車停在自家樓下,周天星對着那幢外表灰撲撲的舊居民樓出了會神,忽道:“媽,咱們家該換房子了。”
坐在他身旁的姚春芳,眼睛一直望着另一側的窗外,隔了半晌,才道:“還是不要換了,還是老房子住得舒坦。”
把姚春芳送回家後,周天星一個人開着車,在城市裡漫無目的地打着轉,他也不知自己該往哪裡去,只是就想這樣一直開下去,開到哪裡算哪裡,頭腦中也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什麼。
不過,就算他以這種狀態開車,也絕對出不了事。自從他踏入煉神期後,開車就根本不需要用眼睛了,完全憑直覺操作就行,不管碰到多麼複雜的路況,對他來說都和平時沒什麼區別,而且他總能提前知道前方某個路段正在堵車或即將堵車,只要提前繞行就能避開高峰。所以,毫不誇張地說,周天星現在完全稱得上全世界最優秀的司機。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停下了車子,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鬆油門、掛檔、踩剎車。
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綠油油望不見邊際的稻田。而他的車,就停在一條黃黑相間地鄉間土路上。
他走下車,深吸一口混合着草木氣息的清新空氣,頓覺精神一爽,然後邁步向前走去。正是仲夏季節,天氣雖然有點熱,但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四下望去,放眼皆綠。五顏六色的野花點綴其間,不時飄來陣陣馨香,更有數不清地蜂蟲在低空中往來飛舞,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他在田野間邊走邊看,不多時已來到一幢磚瓦結構的農舍前,一個光着腳板、上身打着赤膊的老農,正半蹲着身子向地上拋灑穀物。引得十幾只小雞格格亂叫。爭先恐後地撲上去搶食。門前的樹蔭下還趴着一條懶洋洋的大黑狗,周天星走近時,它只睜開狗眼瞧了一下,就又俯下頭打瞌睡了。
周天星還沒走到那老農身邊,就聽他頭也不擡地道:“等一下,我忙完手裡的活就來,你先去堂屋裡坐一會兒,桌子上有剛泡的茶。”
周天星卻並沒有依他吩咐進屋,站在他面前道:“我心情不好。想跟你談談。”
“嗯,那就在這兒談吧,我忙我地,你說你的,我聽着就是。”老農不在意地道。
周天星凝目望他片刻。道:“我一直不太明白。你爲什麼這麼喜歡幹農活。”
老農終於擡起頭,赫然是他的師父江玉郎。他扔下手中的竹簍,拍拍手掌,笑呵呵道:“你大概是想說,我這個老頭子整天不幹正事,就知道附庸風雅吧。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文人裡的確有這種習氣,當時我的想法也跟你差不多,覺得這是一幫腐儒整天吃飽了沒事幹,學農找樂子,不過年紀大了才發現,乾乾農活挺好地,出一身臭汗,然後泡一大缸子茶,坐在地頭上曬太陽,感覺真地挺美,不信你也試試,只要你跟我下一回地,保證你什麼胡思亂想都沒了,回家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大天亮。”
周天星苦笑道:“師父,我今天心情真的不好,您老就別挖苦我了,我承認,我纔是那個整天吃飽了沒事幹無病呻吟的傢伙,好了吧。”
江玉郎哈哈一笑,用一隻滿是污穢的手掌大力拍了拍他肩:“知道就好,小子,打起精神來,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什麼煩心事都沒了。”
“切!臭美,不就是活了兩百多歲嘛,老拿這事顯擺,有意思嗎?”
不知怎的,三言兩語間,原本積鬱在他心頭如鉛石般堵心的惆悵和抑鬱全都消失了,居然也有心情和江玉郎開玩笑了。兩人站在門前說笑一陣,江玉郎不多時就忙完了手頭的一些雜活,便引周天星進堂屋說話。
江玉郎一屁股坐到八仙桌旁,桌上果然早就備下了兩個超大號的搪瓷茶缸,兩大缸碧油油的茶水還微微冒着熱氣,他提起其中一缸,猛灌一大口,順便用手抹了一下溢出脣角地茶汁,道:“好了,說吧,你今天來找我,爲了什麼事?”
周天星在他對面坐了,也喝了一口茶,這才嘆了口氣,道:“師父,我想知道,我是不是錯了,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身入公門。”
江玉郎卻沒有接話,只靜靜地注視着他,這一刻的江玉郎,無論神態氣質,似乎又變回了那個超然於俗世的修道人。
“嗯,是這樣的,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否已犯了執念?金錢、權勢、女人,我什麼都想要,越多越好,我還想改變一些東西,因爲我看到了一些很不好的東西,我不可能把自己當成聾子、瞎子,我很想去改變這一切,還有,我想我愛上了一個女孩,但我又不能確定,那是不是我真正想要地?或許,我只是在害怕得到以後又失去,如果註定那是一件會失去地東西,那我爲什麼還要苦苦追求呢,還有很多事,很多很多,我象是明白。又象是很不明白,師父,你說,我到底怎麼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腦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完全沒有思考,也不需要什麼邏輯,只是想把自己心裡的話說出來。
江玉郎地眉頭漸漸皺成了一個川字,隨後又完全舒展開來,點頭道:“明白了,你大概是有點累了,那就不妨休息一段時間。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做,這兩天我正好沒課,你就在這兒住兩天好了,幫我做做飯,洗洗衣服,喂喂雞。跟我到地裡轉轉。就什麼煩惱都沒了,至於執念嘛,你能主動說出來,就說明離入魔還早着呢,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只是有些事情我能幫你,有些事情卻幫不了你,人生在世,萬丈紅塵。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體驗、去克服,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能幫你的,就只有這麼多了。”
周天星默然半晌。又輕輕嘆了一口氣。點頭道:“好吧,最後一個問題。你說,我究竟該不該身入公門?人說公門之中好修行,這話不假,只是,公門中的是非也太多了點。”
江玉郎淡淡一笑,反問道:“又有什麼地方是非不多了?”
周天星目光閃動一陣,漸漸地,眉頭也舒展開了,他忽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着哈欠道:“我困了,回家了,我媽還等我吃飯呢。”
這一晚,周天星睡得十分香甜,回家吃了晚飯,才八點就爬上牀,一覺睡到大天亮,起牀時覺得腰痠腿疼,顯是睡多了地緣故,不過精神倒格外好,一掃昨日的晦悶,變得神清氣爽、精神奕奕,然後就開車去公司上班了。
回國一個多月了,他這還是第一天上班,等來到總部大樓前時,不禁愣了一下,一時有點走錯地方的感覺。只因原先這幢樓前是一塊巨大的草坪,如今卻平空豎起了一道照壁,整面牆都是用漢白玉雕刻地精美花紋,是一幅巨大的二龍戲珠圖案。不僅如此,大門兩側還多了兩隻張牙舞爪的石獅子,原先的玻璃轉門也被拆掉了,換成了極具古典氣息的兩扇朱漆推門,門上居然還有銅環,就連外牆上的白色牌匾也換成了幾個燙金大字-“中國燕雲航空股份有限公司江東分公司”。
“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剛走進大門,一個周天星從沒見過的前臺小姐就向他微笑道。
面對這一切,他不禁心中苦笑,只不過離開了幾個月,就連公司地前臺小姐也換了,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領導換了,就什麼都變了。
剛想跟前臺小姐解釋兩句,身後就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周經理,你回來上班啦,真是太好了,好久不見了啊。”
周天星迴頭一瞧,卻是龔有才,正一臉諂笑地站在他身後,熱情洋溢地跟他打招呼,他對這人倒沒什麼惡感,反而還有點喜歡這個平時最愛拍馬屁的傢伙,只因這人最善察顏觀色,心思玲瓏剔透,從來不會把馬屁拍到馬腿上,雖然這類人一般人品都不怎麼高明,但畢竟用起來又順手又省心,有什麼不好?
平心而論,又有哪個當領導的喜歡用一個整天對自己黑着一張臉的下屬。在周天星看來,那些不肯爲五斗米折腰的君子固然值得稱讚,但大多數情況下也只能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上,因爲最適合這類人地崗位大概只有在學校裡教書。不管哪行哪業,真正能幹出些成績地人首先就要能屈能伸,很多情況下,該折腰時就得折腰。人生於世,首先要做的就是適應和生存,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整天只知道空談理想、信念、氣節,還不如呆在家裡省點力氣,出來混一定到處碰釘子。
兩人站在大門口寒喧兩句後,龔有才便提議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周天星正想好好了解一下公司的近況,於是欣然同意,和他一起上了電梯,回自己的辦公室詳談。
法務部的辦公區在六樓,一共佔用了十來個大小房間,差不多是整層樓的一半,周天星還沒走到辦公室,隔老遠就聽到一個憤怒的吼聲:“你們憑什麼把我們部的崗位定得這麼低,誰規定地?什麼……公司發的文,和你無關,放屁,我們法務部就是後媽養的啊……”
聲音是從法務部副經理的辦公室傳出的,周天星走近一瞧,只見老周義一手叉着腰,另一隻手握着話筒,不知被什麼事氣得臉紅脖子粗,正對着話筒一個勁罵娘。
直到周天星在門口站了一分多鐘,周義才用眼角地餘光掃到了他,頓時露出驚喜之色,立刻就對着電話吼了一嗓子:“沒空跟你扯淡了,明天我就去找公司領導說理去。”
接着“啪”一聲掛掉電話,急行幾步來到周天星面前,一把握住他地手,激動得連聲調都變了:“周經理,總算把你盼回來了,這下好了,我們終於有主心骨了。”
這時門口早已被聞訊而來的法務部職員堵死了,個個面帶喜色,紛紛親熱地向周天星打着招呼,圍着他就七嘴八舌地說開了。這場面竟讓周天星小小感動了一把,他從來沒想到,自己這個不負責任地甩手大掌櫃,居然在部門員工心目中還能擁有這麼高的威信,真是人品好一點辦法都沒有。
半小時後,在周義辦公室裡,周天星總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了,邱本初不久前榮升後,江航就換了個新老總,連黨委書記王林也被調到了省局(江東省民航局)。而且由於江航已被燕雲航空收購,原先的江航集團也一併撤銷,原集團總裁黃明武也被調往他處任職。
閒話休提,只說江航(現在應稱燕航江東分公司,但爲行文方便,仍沿用這個稱號)新任的總經理和黨委書記,總經理錢思健,南中省人,黨委書記賀延年,安西省人,這兩位大佬一上任,江航立刻就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