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35章

顧言夏穿了件淡綠色旗袍, 上面繡有水仙花,脖頸掛着一串白珍珠。她顯然是被嚇着了,拿着手包的手落在半空中, 仍帶有驚魂未定。

到底是黃包車師傅反應快, 麻溜兒爬起來, 衝着顧言夏說道:“顧小姐, 抱歉, 嚇着您了,剛剛跑得快,也沒瞧見有人會撞上來。”

她這纔看向旁邊, 蘇念跪坐在地上,揉了揉額頭, 挺疼的, 指不定撞出了一塊包, 不僅是腦袋疼,膝蓋上也擦破了皮, 塵土混着傷口,刺得人生疼。她來不及細看自己的傷口,又向車座看去,在她打量顧言夏的同時,對方也在看着她:“你的傷要緊嗎?”

話一出口, 就將蘇唸的神識拉回, 她清晰地意識到, 這不是小夏。小夏從來都是個熱心腸的姑娘, 她溫柔和善, 從不會用這麼陌生疏離地語氣說話。

她搖了搖頭,試着站起身, 卻發現腳似乎扭到了。剛剛那一撞,力度着實不小,還沒站穩又差點摔下去。

顧言夏擡手掏出一塊懷錶,看了眼時間,不耐煩說道:“我還要趕場子,你先上來吧,等會讓人給你清洗下傷口,塗點藥,還不行我再讓人送你去醫院。”

只能這樣,蘇念點了點頭,隨後坐在顧言夏特意讓出來的一半座位上。其實她並不怎麼在意腿上蹭破的皮,儘管流了血,但只要稍微處理一下就會好。她更在意的是,怎麼把顧言夏帶回去,在這個西川創造出來的世界,如何把壓根不認識自己的顧言夏帶回現代。

顧言夏所說的趕場子就是唱戲,報紙上登過,她出了新戲。但蘇念從未想到,在民國,尤其是上海這個最崇尚時髦的地方,還是有這麼多戲迷,揣着戲票等着見顧小姐真容。

看到戲社門前擁擠的人羣,顧言夏不自覺皺了皺眉頭,顯然,她很不喜歡這種擁擠。車伕熟練地從後門繞過去,但饒是後門,也擠了人。

“唉,是顧小姐。”

“顧小姐來了!她今晚要唱新戲。”

“顧小姐,能不能給我籤個名?”

人一窩蜂地涌上來,就在蘇念以爲她會厭惡的時候,卻見顧言夏笑得格外燦爛,壓根看不出她剛剛的厭倦。她緩緩從車上走下去,蘇念也不得不跟着下車,人羣推搡着,很快就把兩人分開。

顧言夏被人圍繞在中間,她一低頭,接過遞來的鋼筆和本子,洋洋灑灑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溫柔地衝着對面露出一個笑臉:“抱歉各位,你們再這麼堵着,估計新戲就得明天再和大家見面了。”

風趣幽默的言語,引得衆人一笑,大家也似乎意識到耽誤了顧小姐唱戲,自覺讓出一條路來。顧言夏轉身衝着大家鞠了一躬,才挺直腰板說道:“首先感謝各位對我的支持,我顧言夏無以爲報,只有用好戲來回饋大家,還請大家期待今天的新戲。”

說罷,她轉身而去,周圍人落下掌聲。蘇念站在人羣裡,聽見有人讚歎道:“要我說顧小姐就是性子好,人長得漂亮又溫柔,這麼紅,一點也不驕傲,比起之前那個耍大牌的電影明星白飛飛可是好太多了。”

“電影明星算個屁,又是黑白,又沒聲音,哪裡有咱們顧小姐的戲活靈活現?”

“就是就是,顧小姐芳華正茂,一身好才氣,她唱的那戲,簡直絕了。”

無疑是溢美之詞,蘇念沒再聽下去,從人羣中擠出來,看着顧言夏的背影,不知在思索着什麼。

因着顧小姐的吩咐,蘇念順利進了劇場,簡單處理了傷口便被安排在前排。此刻場子沒開,外面卻圍滿了人,她環顧四周,戲院和記憶中逐漸重疊起來,她想不明白,分明這麼紅的角兒,最後怎麼會那般淒涼。

無暇思索過多,門口攔着的錦緞已經撤下,人一窩蜂涌進來,但第一排始終空着。蘇念不得不再次感慨,後面站着的、坐着的,數量衆多,這些全是小夏的戲迷,她當時應該紅極一時,比當今的明星不遑多讓吧。

戲沒開場,人聲嘈雜,蘇念坐着無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緊接着,一片譁然,門外一聲通報:“沈崇之,沈將軍到——”

隨着通傳聲,門口整齊地列了一排,一個個揹着槍,那陣仗有些嚇人。一個穿着戎裝的男人邁步進來,他衣裝筆挺,腳步有力,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但誰也不會覺得他輕浮,這笑容分明隨意,但骨子裡透露出的殺伐氣讓人忍不住一哆嗦。

很快,戲場安靜下來。

見狀立刻就有人上去迎接:“哎呦,是沈將軍吶,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掌事的還沒靠近,就被他一左一右兩個下屬攔截住。

“參謀長。”沈崇之對着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今天我們是來看戲的。”

參謀長雖然還攔着掌事的靠近,卻也會了意,將手中抱着的箱子打開:“我們將軍賞顧小姐的。”

箱子裡金銀珠寶不少,可謂是大手筆,再說,哪有人還沒看戲就打賞的?蘇念不得不打量起這位沈將軍,這張臉有些熟悉,可惜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比起印象中的將軍,他年輕了些,但無疑是個帥氣的人,他沉穩、威嚴,僅是站在那裡,就不怒自威。

似乎真是來看戲的,沒有寒暄,踏着步子走向第一排,他身邊的下屬一左一右圍着,時刻警惕四周的安危。

蘇念不自覺往邊上退了退,生怕那兩個副官一個不小心開槍崩了自個兒。就在這樣戰戰兢兢的情況下,戲終於開場了。

蘇念是見過顧言夏唱戲的,但當她真正上場,唱出第一句的時候就被悠長的唱腔迷住了。果不其然,臺下一片叫好,顧言夏甩袖,轉身,仿若未聞。

悄悄打量起不遠處那位沈將軍,他的心思不在戲裡,卻是目不轉睛看着臺上的顧言夏。那樣的眼神炙熱,蘇念自然看懂了那是什麼意思,那不是一個戲迷對戲子的癡情,而是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的神情,溫柔,霸道,懷念,癡迷,太多的情緒夾雜在那張臉上,讓蘇念忍不住心一顫。

恍惚間,她想起來散場的戲臺上,顧言夏淒涼地問起:虞兮虞兮奈若何,將軍啊,你又讓我怎麼辦?

她口中的將軍,是否就是這位英年才俊沈崇之?

蘇念心裡裝着事,不知覺已是一齣戲罷,她看見沈崇之對着右邊吩咐了什麼,就見之前那個參謀長上前叫住了顧言夏:“顧小姐,打擾,我們將軍有請。”

顧言夏一愣,卻也不是沒給面子,她朝蘇念這裡看了一眼,才道:“待我卸了妝再去。”

蘇念原以爲,也不過就是一場寒暄,實在沒想到,這一去,人就被請到了將軍府,作爲顧言夏的同行,她也‘沾光’去了將軍府。車是早在門口備好的,沈崇之似乎是早有請人的打算,蘇念看到,戲社門前停了兩輛黑色吉普。

沈崇之紳士地開了車門,蘇念和顧言夏就坐在後排,而他卻和兩位下屬上了前面那輛車。

不知道爲什麼,蘇唸的心一隻惶惶不安,猶豫道:“顧小姐,您真的要去將軍府嗎?”

“爲什麼不去?”顧言夏一副隨意的姿態,她揚起臉,“我還沒去過將軍府,不知道長什麼模樣。”

看着眼前的人,蘇念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她想起西川口中的戲子,想起太太們所說的狐狸精,想着想着,又覺得陌生。

顧言夏倒是不怎麼在意,話題一轉:“你的腿沒事了吧?”

“沒事。”

“那就行,省得帶你去醫院。”

一陣沉默,總算到了將軍府裡,沈崇之的府邸,再次刷新了蘇唸的認知。這位將軍可真算是孤家寡人一個,府裡除了他,沒有女主人,甚至連個姨太太也沒有,上無父母,下無妻小,除了花園打掃的僕從,連室內都很少見到人。

“小姐,止步。”蘇念還沒走進屋子,就被沈崇之身邊的人攔住,“我們將軍有話和顧小姐單獨談。”

蘇念點頭微笑表示瞭解,無奈進不去屋,就只能在花園裡轉。

屋內,顧言夏自顧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她偏頭看向一邊的沈崇之,輕笑起來:“將軍找我來,有什麼要談?”

沈崇之的目光注視着顧言夏:“我很喜歡顧小姐的戲。”

“正巧,我也很喜歡將軍的衣服。”

沈崇之一愣,隨即笑道:“顧小姐若是喜歡,送你一身又何妨?”

這話其實說得曖昧,但顧言夏仿若不覺,她淺笑:“將軍也知道,我們梨園這行,本就是輕賤,壓不住一身戎裝。”

沈崇之笑了笑,沒說話。

蘇念不知道兩人在裡面談了些什麼,出來的時候,顧言夏披着沈崇之的披風,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她轉身:“將軍不必相送,日後多來捧捧場,就算是支持了。”

這話說完,門口守着的副官就上來擺出一個請的手勢,他客氣疏離,還不時拿眼睛掃向蘇念兩人,眼中的神色複雜。顯然,顧言夏的風評其實不太好,人們口中的狐狸精,他自然不想讓一個戲子迷惑了將軍,但奈何將軍喜歡,他也說不出什麼。

回去的路上,蘇念問起爲什麼要去將軍府,她看得出來顧言夏其實不喜歡那個地方。她這麼問,本來也沒指望對方回答,畢竟這是人家的隱私,但沒想到顧言夏卻答了。

“本來這些話我不該告訴你,但不知爲什麼,你問我,我卻想說。”她不經意擡頭,嘴角上揚,“早年師傅說過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人吶,得自個兒找條路子,要是沒路,那就是死路。沈崇之是上海王,我沒有理由得罪他,斷了自己的路子。”

蘇念驚訝:“你師傅?”

“對,我師傅。”顧言夏似乎在想什麼,眉頭微蹙,“梨園這行,誰還沒有個帶自己的師傅?我不僅有一位男師傅,還有一位女師傅,跟着他們,纔有了今天的我。”

蘇念還想問什麼,顧言夏卻不欲多說:“對了,不說這個,明天有場酒會,你要陪我一起去嗎?”

“你不怕把嗓子喝壞了?”蘇念越來越好奇,按理說一個戲子,最注重的不就是這副好嗓子,要是喝酒喝壞了,那職業生涯就算是毀了,“再說,你們班主讓你喝酒?”

“他?”顧言夏冷笑一聲,“我喝不喝壞嗓子,對他來說都沒差。”

見蘇念沒有反應,顧言夏再問了一聲:“你到底去不去?”

“去。”

“師傅,百貨公司門口停下。”

顧言夏使喚起司機,就像是使喚自己侍隨,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沈崇之的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