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冬只有一場雪,春來無雨,北方連連遭旱,流民失所,爲求生,不得不遠走他鄉,沿途挖菜食草充飢,或經城市,沿街乞討。
二月間,處在河北最南面的安陽城外,就開始有流民出現。
遺玉深居在宅中安胎,吃住都有專人侍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因而並不知外面飢寒,直到平彤因此被波及受傷,擡了回來,才曉得事態嚴重。
臥房,半昏迷中的平彤平躺在牀上,頭上的傷處剛被塗藥包好,一層層的白紗外隱隱透着血漬,看模樣是傷的不輕。
平卉在花廳應付縣令夫人,不然看到她姐姐這個樣子,不定得怎麼掉眼淚。
原本這檔子事,盧氏若在,是定不會先傳到遺玉那裡讓她操心,可巧今天盧氏同人到道觀求符,沒在家裡,平霞從外頭跑回來,沒多想就去尋遺玉做主。
李太醫收好了藥箱,轉頭向坐在桌邊的遺玉揖手稟報:
“啓稟王妃,平彤姑娘的傷口已經包紮好,小心不要溼水,靜養一段時日便無大礙。”
在李泰的安排下,去年冬天李太醫從太醫署離任,年鏌隨同遺玉一起前往河北,眼下就住在偏院裡,以備不時。
遺玉點點頭,“你先下去寫方子吧。”
“是。”
李太醫走後,遺玉方將目光從牀上的平彤身上收回來,轉向一旁罰站似的低頭立着的平霞,見她被驚着,不好發脾氣,溫聲道:
“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平霞不敢藏匿,腫着哭紅的眼睛,一五一十道:
“是、是半個多月前,奴婢同平彤姐姐一起帶人出去採買,發現街上突然多了好多討食的花子,在長門街角遇見一對小姊妹。大的剛剛十歲,小的也纔有七歲,穿的破破爛爛,乾巴巴地瘦弱,討不到吃的,還被過路的行人踢打,奴婢看了怪可憐的,就──”
說到此處,平霞眼裡閃出淚來:
“就想起來當年家鄉遭災,隨着村人一同離鄉乞討的日子,也是這麼過來的,奴婢央着平彤姐姐,拿錢買了些餅子接濟她們,問過之後,才曉得她們也是家鄉遭旱,死了爹孃,才一路流亡往南。後來奴婢同平彤姐姐就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們,今天我們就是帶了些粥想着送去給她們喝。”
遺玉聽到這裡,心裡有了譜,難怪安陽城會跑來那麼多乞丐,要知道這裡雖遠不如長安繁華,可也是ㄧ座大城,吃喝玩樂只缺後面兩樣,這方圓幾十裡的村鎮農戶,不說衣食無憂,但最基本的溫飽還是顧得上的。
原來是北方遇旱,適才會有流民涌入。
“你們是去幫人,那爲何平彤會傷着頭,她頭頂上的傷口一瞧就是被人用硬物打的,你說清楚,這裡面又是怎麼一回事?”
說到關鍵,平霞臉上露出憤色:
“還不是城中那些無賴,他們說這些外來的人口亂偷東西,髒了街口,這兩天成羣結夥地到處拿着棍子往城外攆人,跑得快的,都躲起來了,跑的慢的就要捱上一頓毒打,被他們抓起來送到城外去,小草和小芽年紀還小,這幾日被嚇得不敢到外面去,就和一羣災民躲到城南河外的破院裡,奴婢同平彤姐姐找過去時候,恰好遇上一羣來抓人的無賴,平彤姐姐就是護着小花,才被打到頭,到最後,人還是被他們抓去。”
遺玉不免責怪,“既然見他們人惡,爲何不早報上府中名號,就白白讓他們打嗎?”
平霞急忙解釋:
“您不知道,他們衝進來就抓人打人,根本不聽人說話,還嚇唬我們要是多管閒事,就一起抓走,奴婢服着平彤姐姐出來,他就暈過去了,還是遇上好心的路人幫着送回來。”
聽到這裡,遺玉臉沉下來,擱往日,她這堂堂一個王妃的近身丫鬟被一羣街頭無賴給打了,這是想也不敢想的,可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又扯出一羣逃難來的農民,讓她想要息事寧人都難。
“主子,”平霞見遺玉不說話,咬了咬嘴巴,噗通一聲跪下來,苦聲道:
“主子,奴婢知道,平彤姐姐會傷着全都要怪奴婢,可是小草小芽那羣孩子,要是就這麼被他們抓去不管,還不知是死是活,奴婢不會說話,求求主子大仁大量,救救她們。”
這便是世道,有人養的狗在街頭被人打死了,那還有人上衙門去告,可流離失所的災民,就是死在途中,也不會有人給他們申冤,換句話說,從他們背井離鄉那一刻起,命便不是命了。
遺玉同情這些災民,但她想得更深遠,聽平霞所述,城中的無賴們說是因爲外來的人口亂偷東西,髒了街道才抓人趕人,可什麼時候這城裡的治安,需要靠一羣無賴來維護?
可見他們不過是尋個藉口,方便行事。
這羣無賴顯然不是憑空聚合起來的,看模樣就知道是有組織有頭目的,只是驅趕流民,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值得他們大費周章,甚至還巧立名目。
既起疑心,遺玉當然不會就這麼擱着,擡手對平霞道:
“你先起來,去外面叫於通,讓他速去請孫典軍過來。”
平霞聽這話,就知道遺玉不會袖手旁觀,心喜之下,便感激地朝着遺玉叩頭道:
“謝謝主子,謝謝主子。”
說罷,便拎起裙子,快跑出去。
遺玉端起手邊茶杯,往嘴裡送了一口,這是她來安陽後新喜歡上的一種金花葉子,據說是城中的大茶樓精挑細撿,又尋了都督府的門路,才特供送到她面前來的。
茶味微微酸甜,正合了孕婦的口味,只是聽完了平霞講述那羣災民的遭遇,再品起這價格不菲的茶葉來,就不那麼是味道了。
***
孫雷方從別院講學出來,前腳回到都督府上,後腳便被於通去找了回來。
再來到遺玉跟前,前後不過半個時辰。
遺玉讓平霞把事情經過同他說了一遍,孫雷聽後,稍作遲疑,便問遺玉道:
“王妃的意思,可是讓屬下派人去把那兩個小姑娘帶回來?”
遺玉劉意到他用詞時候,說了一個“帶”字,而不是“找”,雖只是一字之差,卻使得她敏感地嗅出不同尋常的味道。
“我是想讓你去把人尋回來,可城裡這麼大,無賴又多,就怕她們被趕出城去,再流落他方,那想要找人,可就不容易了。”
見她面露愁容,孫雷道:
“王妃放心,人今日才被抓去,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被送走,您需下令,屬下便派人去找。”
“送走?”遺玉又抓住他一處話柄,這回沒有放過,“送到哪裡去,不是要趕出城嗎,怎麼我聽你話說,他們像是另有安排似的。”
孫雷這才遲覺說錯了話,臉上微露懼色,飛快地擡頭看一眼面前這耳聰目明的女人,低頭掩飾道:
“還能送到哪去,不就是送出城外把人攆走嗎?您想多了,災民年年都有,只不過這回恰好是讓您遇見。”
他想着打個馬虎眼把這件事繞過去,不料話音一落就聽一聲冷哼,再擡頭,剛纔那慈眉善眼人已是冷下臉:
“哼,你當我是宅邸裡的無知婦人,能被你隨便糊弄嗎,我問你一,你卻同我答五,孫雷,你好大的膽子!”
難得見遺玉發一回怒,平霞嚇得差點打了手中的茶壺,一個哆嗦,便跪了下來,腦子卻迷糊着,不曉得主子發火是爲哪般。
“王妃息怒。”
孫雷更是頭一回見識她發脾氣,一直以來,同她講解歷史故事,她都是ㄧ副安靜時聽取,好奇時發問的模樣,許是因爲有孕在身,爲人溫和,又時常笑臉迎人,哪有這樣氣勢凌人的時候。
縱是他見慣了風浪,不免也微被嚇着,念頭一轉,只當她是已經聽說了什麼,無奈之下,只德宮身道罪:
“王妃息怒,屬下並非故意隱瞞,只是此事污穢,說出來難免有傷您耳目,更何況,這安陽城中的大小事,不過一日積累,非是您能管得過來的。”
在這位貴人遷來之前,他就收到京中來信,魏王府的李管事特別提醒,府上這位女主人爲人正義,因而好管閒事,叫他留意,這安陽城裡有什麼不乾不淨的,千萬別傳到她耳裡。
孫雷也是出於這點考慮,纔會含糊其辭,不想是被遺玉識破,詐了出來。
見他承認,遺玉面色稍霽:
“我既問你,你實話回答便是,至於我管或不管,那還要看是怎麼個情況,我先問你,那羣無賴將災民抓去,到底是要趕他們出城,還是另有安排?”
孕婦最大,況且是他頂頭上司的妻室,孫雷無法,只得如實應答:
“他們確是另有打算。”
被證明了猜測,遺玉眼皮一跳,“你老實告訴我,他們會被送到哪去?下場又是如何?”
孫雷猶豫了片刻,面上陰晴變換,最後像是放下負擔,苦笑一聲,破罐子破摔道:
“還能去哪,跛腳還在的,都被強逼着簽了賤等的*****契,送到木場或是山裡做苦工,病了死了,直接埋在山林的荒墳裡。至於模樣好些的女子,都被洗洗乾淨,賣進樓子裡,就算僥倖逃出來,一旦被抓回去,下場只會更悽慘,總之,一旦被抓去,便沒人再將他們當成是人看。”
聞這番直言,平霞驚地摀住嘴,一聲發不出來。
聽到外來災民是被如此對待,遺玉心底一沉,絞着帕子的手只一個用力捏緊,不覺已是動怒,想要質問一聲爲何就沒人管,孫雷若有所察,藏去眼中的不忍和痛恨,顧作冷漠道:
“恕屬下直言,這樣的事,不單是咱們安陽城裡這一起,見慣了也就不怪了。”
遺玉閉了閉眼睛,將手裡擰皺的帕子塞進袖中,擡手端起茶杯,想要喝上一口順氣,可眼裡卻全是杯中漂浮的,許是ㄧ兩銀子纔有一片的葉子。
“…你可知,這當中得利的,都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