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間流傳着一首耐人尋味的兒歌,長孫家和高家聽聞風聲之後,怎會無動於衷,可這流言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任憑再阻攔,終究是在知情人的揭底下,讓二月十二那天辦在盧家的及笄禮上,身爲高家長孫兒媳的長孫嫺同她那個爾容詩社的所作所爲,昭然於人。
那花草評人的名頭,在傳開的同時,便招來長安城未及笄少女的牴觸和厭惡,尤其是在一位已定的王妃被比做莠草的情況下,誰不怕好好的及笄禮,被那麼一羣“不要臉”的人給毀了,人人都想做一等的牡丹,可誰也不願承擔得槐枝莠草的風險。
再加上盧家和長孫家的舊怨被提起,讓人連帶對長孫家和那高不可攀的爾容詩社都厭惡起來,正如那兒歌所唱——名是真,評是虛,爲利毀人譽。
幾乎是在一夕之間,長孫嫺的名聲和爾容詩社的地位在長安城交際圈子裡一落千丈,與其相反的是,則是因三夫人添笄一事,過往被人挖掘,因而名聲大起的遺玉。
范陽盧姓女,曾經名動長安城的才子盧智的親妹,十二歲便被國子監破格收入,一場五院藝比上得取兩塊木刻殊榮,寫得一手讓五絕虞世南都稱讚的好字,傳說中畫公子杜若謹驚鴻一現的成名作《春江花月夜》的題詩人,又似得平陽公主青眼有加,周國夫人、莫夫人、孔夫人三人添笄。
盧家這位小姐陪同巡外兩年,在此之前,京中婦人小姐的圈子裡似乎從不見這號人物,可如今被挖出來的一條條,一則則無不說明這位即將上任的魏王妃的不凡之處。
這下子,原本還覺得魏王同盧家二小姐的指婚不着調的衆人,都重審起了這樁婚姻,不論這婚事到底是皇上的主意還是魏王的主見,看來都不是全無道理。
才女的名頭,不是人人都擔得起、叫得起的,可遺玉就在成婚前一個月,被冠上了這麼一頂“高帽”,成爲了家喻戶曉的話題人物。一時間,單論風頭,也只有長孫嫺能比,不過是好惡不同罷了。
“啪!”一記狠狠的拍桌聲,叫桌上的茶壺茶水都輕抖了幾下。
“瞧你做的好事!”一聲怒吼之後,低低的嗚咽聲便響起。
“嗚……女兒知錯了,您幫幫女兒,將那些流言壓下去,不然女兒以後該如何做人……嗚嗚……”
“你還有臉哭,長孫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虧你能想的出來去人家及笄禮上鬧,出了亂子,卻瞞着藏着,若早早說出來,又怎能鬧野這種地步!幫你?老夫都快要被你氣死了!”
“嗚嗚……”
“爹,您消消火氣。”長孫夕是頭一次見平日溫和的父親發這麼大的火,臉都要氣青了,拍桌的手還輕輕發抖,連忙上前攙扶着安撫他的怒火。
“爹……嗚……幫幫我……”
對面坐在椅子上掩面嗚咽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這陣子京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高家的長孫兒媳,長孫嫺。在去掉了清高的華服和虛名的遮掩後,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終於是變成了一名尋常的婦人,會哭,會怕,也會哀求。
“爹,您也別這麼生氣,舅公同咱們家又不是外人,這次雖鬧得難看,可也不會因此就屈待了姐姐。”一語說中了父親的擔憂,長孫夕一邊撫着長孫無忌的胸口一邊扭頭道:
“大姐,您先別哭了,這流言蜚語,不去管它,過一陣子,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您忘了兩年前藝比那回嗎,等事情過去了,誰還能記起。”
這話,就像一根針扎中長孫嫺的死穴,她猛地擡起頭,低喝道:
“你說的輕巧,這次同那次又怎能相比,被周國夫人當衆訓斥的人,又不是你!”
“啪!”長孫無忌又一拍桌,“你給我閉嘴。”
長孫夕全不在意長孫嫺的指責,道:“這長安城裡的新鮮事多,有一件提一件,一件壓一件,你別擔心,等有了更新鮮的事,誰還會記得你那件?”
長孫無忌被安撫着順勢坐下,接過小女兒遞來的茶水飲下,總算暫壓了火氣,道:“夕兒這是怎麼說?”
“爹,您忘了,三月十一便是五院藝比,女兒去年得了兩塊木刻,今年再多拿一塊,也是使得。”
這話說得輕巧,可是一場藝比連拿三塊木刻?藏龍臥虎的國子監自開院以來,還沒有出過這樣的例子,真叫她做到了,那就真不是小事了,不愁會壓不下長孫嫺一事的影響。
長孫無忌目光連閃,快的叫人捉不住,沉默了片刻後,雖仍舊青着臉,但態度已和軟下來,道:“能爲家裡挽回些顏面,當然是好的,不過你也別好高騖遠,盡力而爲吧。”
長孫夕點點頭,又看向長孫嫺,柔聲道:“大姐,你且放心回去,這幾日就在府上,少出門去,表哥是高家長子,也不好做。這次會對你發脾氣,情有可原,可你們兒時便有情誼在,等他緩過神,依舊會待你如常,你就多體諒他些吧。”
“我、我——”
“還有什麼好說的,這陣子就安分的在家裡,少出門,回去吧。”長孫無忌臉色難看地下了逐客令。
長孫夕看着那哭的臉花鼻紅的婦人站起身,抽抽搭搭地行了禮告辭,美眸中浮起一絲冷然,上次相見,不過短短半個月,竟是再難得眼前人同記憶中清高孤冷的長姐合做一人,曾經的天之嬌女就這麼被毀了,一如自己那一場美夢——而罪魁禍首,同是一人。
“爹,夕兒到文學館去了,你若倦了,就休息吧。”
“去吧。”長孫無忌一手扶着額頭,一手輕揮,待小女兒也走出門去,半晌後,方纔發出一聲輕嘆:
“房喬,你這一對兒女,讓人羨、又讓人恨那……也罷,我們都是無福之人。”
……
不對勁,很不對勁。
已是傍晚,外頭天色漸暗,大書樓的頂層靜悄悄的,只有偶爾想起的竹簡和紙張的翻閱聲,還有筆尖同紙張的摩擦聲。
阿生研着墨,擡眼偷瞄了一下正在一絲不苟的書寫的男人,沉默的眉、沉默的眼、沉默的鼻樑、沉默的下巴,總之,這張叫人百看不厭的俊臉上,從頭到尾都寫着一個字——悶。
這是有幾天了?
“有話就說。”李泰也不擡頭,抿了下脣線,又蘸了蘸墨汁,唰唰唰,繼續寫。
“呃……主子,”阿生腦子還在猶豫,可嘴巴更快一步,“這瞅着明日是個好天,要不,差人到龍泉鎮上,去請了小姐來,到東郊騎馬?”
眼見李泰停筆,阿生暗噓一口氣,心道就是這個不對勁了——自打送了聘禮到璞真園去,那位小姐就沒再往文學館來,不,是沒再往京裡來過,頭幾日,還可以當是姑娘家在害臊,可這都快半個月了,都沒見人影,那就另當別論了,他家主子是在文學館忙的脫不開身,可那位小姐,是忙着準備嫁妝呢?就是再忙,能抽不出半天的功夫,來看看人?
“不必。”
李泰的拒絕,又讓阿生苦了臉,半個文學館的人都知道王爺這陣子氣壓低,見了不是避着就是繞着,可他不行,得貼身陪着,天知道這兩天他有多小心翼翼,不要說錯話,做錯事招惹到李泰,雖說不會捱打捱罵,但被那雙滲人的綠眼睛盯一下,就足夠吃不下睡不着了。
這是怎麼了呢?明明那天指婚時候,還挺高興的不是,怎麼聘禮下了,反就冷了場面呢?
就在阿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又聽李泰道:“邀她後天來京。”
後天?可是後天宮裡不是有——
阿生腦子一轉,恍然大悟,忙笑着點頭應道:
“是。”
每年的三月初,宮裡都要辦一場正規的擊鞠賽,走馬打球,達官貴人都要進宮去,就是被之官的皇子,也要回京來,可不是看賽,而是一門心思要參加,這純粹是一場貴族之間難得一見的爭比,皇上每年都會拿了豐厚的獎賞出來,賜予拔得頭籌之人,獎勵倒成了小事,重要的是贏!
衆人皆知魏王擅騎,卻不喜擊鞠,從不在宮裡的擊鞠賽上上場,有人暗嘲他不擅馬球,是真是假,也只有本人知了。
……
日落向晚,屋外,有霞光映了半邊天色,屋內,亦有一抹雲霞暈染了人影。
尚不知長安城裡人言流動之變,遺玉半垂着頭,一針一線,仔仔細細地在繡架上的紅雲布間穿梭,時而停下來換線走針,時而扭頭琢磨一下案頭的圖樣,屋外傳來的腳步聲,也沒能讓她走神。
“小姐,小姐,揚州來信了,夫人叫您過去!”嫁人兩年,小滿性子依舊活潑、缺乏了些穩重,也多虧了阿生叫他們那對小夫妻從閒容別院搬到璞真園侍候。
遺玉聽見聲音,先是不慌不忙地將針線收攏,才站起身,笑聲道:
“走,去瞧瞧有什麼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