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去到文學館的時候,正是中午,有些悶熱,正門前的兩個腰胯長刀的守衛依然站的筆直,遺玉拿着李泰給她的牌子在他們面前晃過,兩人躬身一禮,便讓她通行。
文學館比國子監的門禁可要嚴多了,尤其是近兩年,《坤元錄》在此修撰,除了極個別幾位,沒有牌子,就是尚書大人來了,也得攔在外頭。
遺玉左手提着東西,將腰牌仔細收進袖中,進了門,便直接朝大書樓的方向去了,路上沒見幾個人,想是都去吃午飯,可她穿過前院,走過長廊花園,站在紅瓦白牆的大書樓正門口,便知人都跑到哪裡去了。
從門口朝內看去,當中一條路上擺着七八排書案,案後或有人書寫,案上或雜七雜八地堆着一摞摞紙冊,地板上零星散落着一堆堆沾染墨跡的紙張,左右兩區十幾排書架中,有許多身穿月衫常服的文學館學者,抱着書卷、捧着竹簡,腳步匆匆地穿梭左右,忙碌的就連進來個人都沒人分神看。
“這位公子,”遺玉叫住一名從身前走過的青年,“請問,殿下這會兒可是在樓內?”
那青年先是皺眉,又上下一掃遺玉,瞥到她手中提着的食盒,神色略有緩和,道:“你是來送膳的吧,殿下正在四樓審稿。”
遺玉被誤會,也不解釋,衝他道了謝,順着書架邊上穿過,同時低頭注意着腳下不要踩到誰的稿子,就聽見原本只有書卷翻動和腳步聲的樓內,突然響起一道大喊:
“快、快上來瞧啊,三小姐又同殿下辯了起來,好精彩!”
擡頭,她便見着樓梯口飛快跑下一個少年,神情有些激動地對一樓衆人招手,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四周已是雞飛狗跳,不管是坐着的、站着的,還是走着的學者,全都一擁而上,朝着樓梯口跑過去,“轟隆隆”一陣腳步聲,剛纔還到處是人的大廳,便只掉小貓兩三隻。
遺玉心底疑惑,依舊邁着步子,小心不踩到地上四處散落的文稿,走上樓去,二樓沒人,三樓也沒人,可站在四樓樓梯口處,卻被擋住,幾十號人,水泄不通地堵在那裡,也虧得這大書樓的樓梯是花了大價錢修建的,承重大,不然非得塌了去。
她着看眼前攢動的人頭,後退了兩步,一手搭在樓梯扶手上,側耳辨聽着樓上動靜,只模模糊糊聽見一道婉轉的女子嗓音正在敘事,正要仔細辨別說些什麼,卻被前面的竊竊私語聲阻攔了試聽。
“三小姐這回說得太有理了,我瞧今日這一條,殿下許是會辨不過,那些各地採來的民詞小調,會編入着中也說不定。”
“妙啊!旁徵博引,字字珠璣,有理有據,三小姐果真不負才女之名也——一夕絕顏色,非是單指貌也。”
“我是覺得,三小姐同前兩天一樣,還是會輸,沒瞧殿下現在都一句沒有駁斥嗎,這不是胸有成竹又是什麼?”
“是啊,若論博纔多學,又有誰能逾過殿下,他不開口,便是另有打算,那些民詞小調,殿下若不想將其當作正文載入《坤元錄》中,必有他的目的,等下還是聽聽,殿下如何說好了。”
聽着衆人難掩興奮的低語,遺玉目露沉思,他們口中的三小姐無疑是在說同樣參與編撰此着的長孫夕,樓上正在發生的事,應該是長孫夕因爲一些內容是否要加入到《坤元錄》中,和李泰起了爭執,辯論起來,且這樣的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只是,長孫夕和李泰爭辯?
遺玉目光閃爍,總覺得這事件有些無法想象,在她的記憶中,長孫夕是那個表現乖巧又惹人憐愛的長孫家嫡女,幾次的接觸讓她知道,長孫夕的“純真”並非是如一張白紙,比起她姐姐長孫嫺,這位三小姐更要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不論是美貌、出身,還是才學。
然而,在面對李泰的時候,她的態度,總是有些小心翼翼地討好、靠近,包括那天在接風宴上,她別有深意地獻詩,她出聲挽留客人時的言辭相護,這麼說吧,遺玉認識的長孫夕,在面對李泰的時候,一直是站在一個相對弱勢的女性立場,非是會在大庭廣衆之下,爲了一件事,去同李泰爭辯的強勢女子。
正想着,前頭的嗡嗡低語聲,突然消止,那婉轉的女聲傳入遺玉的耳中,清晰,有力。
“殿下不說話,可是贊同將那些韻律獨特的民詞和小調,加入到各地的志文中去?”
接着,樓上靜了片刻,遺玉便聽見了李泰獨有的低沉嗓音,不緊不慢地響起:
“這是《坤元錄》,不是《詩經》。”
樓上樓下同時沉默了一陣,在竊竊私語聲又響起之前,遺玉聽見長孫夕清亮的聲音:
“殿下一語中的,我這裡是暫無應對了,不過,我仍然以爲,民詞小調,也是當地人文風情的一種展示,不可忽現,請殿下再做考量,我先告辭。”
遺玉擡頭,看着樓梯上的衆人迅速向下分散兩邊,自覺讓出一條道來,就見一襲雪青紗衣的絕色美人兒步入視線,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微仰着精緻的下巴,眉眼間,流動着一種名爲自信的神采,在一片或含癡慕或含欣賞的目光中,一步步下了階梯,在還有幾階踏上三樓時,視線一轉,落在了邊角上立着的遺玉身上,臉上露出意外之色,而後一點頭,露出一抹讓人爲之失神的笑容,哪怕這只是客套。
“盧二小姐。”
這一聲,道出遺玉身份,在場多是知道前日盧家的二小姐被指婚做魏王妃的,一時間,都移目看向遺玉,眼神裡,明明暗暗,多是不冷不熱地審視。
遺玉點頭回以一禮,“長孫小姐。”
四天前,她及笄禮上,爾容詩社花草評人出了佯相,長孫嫺被周國夫人訓斥,顏面掃地一事,憑着自己對長孫嫺的瞭解,她回去後,必是爲了面子,極力隱瞞此事,更別提回孃家“告狀”了,但這件事被瘋傳開,是早晚的事,介時高家和長孫家一定會極力壓下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當初那場禮藝比試之後一般,穩穩地保住長孫嫺的名聲。
只是這會兒看長孫夕模樣,也判斷不出,這對好姐妹,是否已通過氣了。
長孫夕看見遺玉手提的食盒,道:“你是來給殿下送膳的?快上去吧,他早點都還沒吃呢,”說到這,也不管遺玉怎麼想,便又一點頭,“我先告辭了。”
隨着長孫夕的離開,剛纔圍觀的衆人,也都退去,有同遺玉簡單問候的,也有看她一眼就下樓去的,不多大會兒,樓梯口,便只剩下遺玉一人,她始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圓潤的指尖在樓梯扶手上輕輕摩擦着,直到靜悄悄的樓上,響起李泰帶着回聲的嗓音——
“怎麼不上來。”
她過回神,搖頭一笑,輕提起裙襬,走上樓去。
大書樓借大的頂層,同她最後一次來時已大不相同,原本夾道擺列的高大書架,全部都被靠着四面牆壁安放着,放眼望去,黃皮綠皮、紙卷竹簡,遠遠的,空蕩的中間地帶,暗紅的地毯上,擺着一張銀足長案,完全是一副被書海包圍的模樣,身着水色長衫的李泰,就坐在案後,一手翻閱着竹簡,一手執筆遊走,聽見腳步聲,方擡起頭來,看見蔥衫藕裙的女子,冷硬五官略有放鬆。
“幾時了?”
遺玉邊朝他走去,邊環顧四周的書架,“午時過半了,你今早沒去上朝?”
“嗯,父皇允我這陣子朔望朝參。”
那便是隻有初一、十五才用去了,遺玉走到長案邊,將手中食盒放在地毯上,在他對面跪立着,兩手撐着案頭,探身去瞧他寫的什麼。
在她注意力放在文字上時,李泰的注意力,卻全被她白皙瑩潤的面孔吸引去,視線來回巡視着她光滑的額頭,暈黛的眉梢,輕抖的眼睫,圓潤的鼻尖,粉紅的脣瓣,似是要將這幾日的欠漏補回來,可看看着着,身體便有些熟悉的躁動傳來,擱在膝上的大手一握,正待移開目光,她卻忽然擡起頭,再次湊近,直到兩人眼裡只能容納下對方的面容,她噥噥沙沙的嗓音,似在耳邊呢喃。
“幾日未見,我有些念你了。”
聽這話,再看她桃花水眸裡的一絲羞怯,李泰胸口微熱,膝上的手便不由擡起,只是還未碰到她,便讓她輕巧地縮回了身子去。
遺玉看一眼他懸在半空中的手,清了清嗓子,邊整理他有些雜亂的書案,邊道:
“你還沒用午膳吧,我帶了些爽口的吃食來,今天有些熱,該是正和你胃口。”
李泰掃一眼她閃躲的目光,還有雪腮上難掩的酡色,青碧眼眸微微閃爍,放下手,道:
“早點便沒用,正是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