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沼地,需十二分的小心纔不至足陷泥潭,灰綠的坑窪中“咕嘟咕嘟”冒着氣泡,一個不小心沒踩到實地,想要掙扎,只會越陷越深。
遺玉坐在馬背上,觀察到四周地面上爬行的蜘蛛和線蟲,這些個頭大的驚人的蟲蟻,叫她胃裡痙攣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在沼地前停下,何少知來回看着一行人數,思考了一陣,道:
“以防萬一,咱們分三趟走,老沈輕功最好,第一趟你探路,帶着我和蕭蜓先過去,常四爺緊隨其後,帶着一笙,和馱物的馬匹過去,一笛同柳關還有唐姑娘墊個後,等老沈同四爺一起回來,咱們五個再過去,如何?”
這樣分配很是合理,最先開路的最危險,越是押後的越安全,可放柳關在後頭,又避免了前頭的人入沼時,後方出現猛獸,於是除了李泰外,幾人都認可他的安排。
李泰對沈劍堂打了個衆人不懂的手勢,一指柳關,道:“第二趟你也同行。”
這看着是沒太大區別,可等沈劍堂領着蕭蜓走遠,何少知示意李泰可以帶着人走時,便見不同。
“等等。”
又過了一刻鐘,便見沈劍堂泥着半條腿,有些狼狽地跟着腳從沼地那頭跑了過來,這麼一來,李泰再帶着柳關和姚一笙走,這剩下的便是沈劍堂、姚一笛同遺玉了。
心下了然這是怎麼一回事的,都沒吭聲,唯有姚一笙眯眼掃了遺玉一記,拉着馬匹,跟上李泰的腳步。
“少爺。”
見他們走進沼地,遺玉在後頭,沒由來地心慌了一下,揚聲喚了他一聲。
“等着,很快回來。”李泰回頭看了她一眼,黑灰色的面罩看不清目光,但遺玉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安撫之意,點點頭,望着他們逐漸走遠。
“沒事兒,沒事兒,你家少爺輕功雖不如我好,可也不會陷進潭裡去。”沈劍堂走到一旁的草木邊,扯下幾片大片兒的葉子,蹭着褲腿上的泥巴。
“你怕蟲子嗎?”姚一笛踱步到馬下,仰頭望着遺玉,問道。
“還好。”遺玉張望着前面沼地模糊的人影,感覺被人扯了一下裙襬,低下頭,一眼望見託在她面前的兩隻手上的東西,當即噁心地扭頭捂住嘴。
“哈哈,”姚一笛的笑聲很是爽朗,半點都不像這人惡劣的性子,他丟掉掌心一團鼓涌的線蟲,正待在她裙襬上擦手,異變突生!
“嘶——”一路安靜聽話的馬兒,突然揚起了前踢,嘶鳴一聲,便在遺玉的驚呼聲中,載着她朝東邊的霧林狂奔而去!
沈劍堂還在低頭擦泥,聽聞異動,擡頭便見馬兒風一般地朝他衝過來,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馬便趁機鑽入了他身後的林中。
這一下,沈劍堂和姚一笛均是傻臉,在原地愣了一瞬,同時拔足追了上去!
“嘶——”遺玉俯身馬背,在國子監墜馬的記憶涌上腦海,臉色青白的時候,卻沒忘記抓緊僵繩使勁兒勒下,誰知這僵繩被她一拉一扯,就這麼斷裂開來。
“停下、停下!小玉!”
“笨蛋!勒僵繩啊!”
四周鳥獸驚動四竄,遺玉聽着身後忽近忽遠的叫喊,眯縫着眼睛看着前方霧霜茫茫的叢林,一股濁氣吸入,當生窒息之感!
“唔——”
棄馬!不能再往前跑了,身後的聲音越來越小,比起跑入深林,此時墜馬,好歹有一線生機被救!
當機立斷,遺玉屏住了呼吸,腳下鬆脫馬鐙,兩手握拳護指,勉強用一臂護住頭腦,在途經一片草叢時候,猛地傾身側撲,人離馬,慣性使然,又朝前翻滾了丈遠,恰逢一顆樹木當道,撞在她腰上,整個人便像是滾桶一般,側跌入一旁的小溝中,纖細的身影,瞬間被草木淹沒。
“該死!”沈劍堂屏息在這霧林中尋了一刻鐘,直到瘴氣濃的他呼吸開始困難,方纔狠咒了一聲,轉身尋着路,朝林外狂奔去。
東摸西躥,差點沒了氣,才找到入林的路,他奔到林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着沼地傳來腐敗的氣味,好不容易平復了內息的混亂,當頭一道黑影罩下,沉的讓人耳朵發矇的聲音響起。
“人呢?”
沈劍堂仰頭看着李泰那張半露半遮的臉,咬起牙,喉嚨痠疼地道:“馬驚了,載着她跑進霧林裡,我追進去沒找到人,林裡有瘴氣。”
話音弗落,身前人影一花,便聽衣袂窸窣,他轉頭,只來得及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樹叢中。
一羣人中午抵達沼林前,一半過了沼澤,到了黃昏時候,竟又全數折了回來。
蕭蜒輕呼出一口濁氣,雙手離開沈劍堂後背四穴,道:“公子,這林裡的瘴氣積年已久,是類毒了,你吸入過量,這幾日暫不要運功,以免濁氣侵脈。”
白日看着還生龍活虎的沈劍堂,這會兒只能用面無人色來形容,他緩緩睜開眼,擔憂地望一眼不遠處的霧林,道:
“他又進去了?”
“嗯,”蕭蜒皺了下眉,似是對某些行爲不大讚同。
“我就知道,她會壞事,”姚一笙倚靠在馬背上,面色陰沉地望着被一片煙霧繚繞的叢林,“再等一刻鐘,若不出來,那我就不奉陪了。”
“你、你還有點人性麼,一笛也在林裡不見了,你就不擔心!”沈劍堂心中負疚,先前過沼地,李泰暗留下他,便是存着讓他看護人的意思,他可好,那麼大個人在跟前,他也能看丟了。
“哼,入山前,我便說過,凡是拖後腿的,我絕對不會客氣,不論是誰。”
“你——咳咳……”
“公子,平心靜氣。”
“好了,好了,”何少知又出來做和事佬,“眼看就要入夜了,這鬼地方遍地是毒蟲蛇蟻,氣味又不好,不能夜宿,咱們還是想想今晚睡哪吧。”
“過了沼地,前方是有一片空地,我已查視過,還算安全,咱們趕在天黑前,過了沼便是。”
姚一笙的話,得到柳關和何少知的贊同,沈劍堂反對,道是要找到人再過沼,幾人爭執了幾句,霧林邊便出現了李泰的人影。
“怎、怎麼樣?”沈劍堂看他獨自回來,心知無果,還是強憋出一句問話。
李泰沒做聲,在林邊盤膝坐下,運功調息,姚一笙臉上一陣陰晴不定,過了半晌,緩步走了過去,揚起下巴,垂眼看他,張口便是譏誚:
“半年不見,你腦子是倒着長了,一開始我只當誤會你,這會兒看來,你的確是變了許多,以往我敬你三分,那是因爲你夠聰明,夠冷靜,夠狠心,可瞧瞧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個小丫頭罷了,你就不會用腦子了嗎,那林中瘴氣多厲害,你心裡清楚吧,還有必要找嗎?想想你是要做什麼,常四,別叫我姚一笙小瞧了你。”
“姚一笙,你就不能安生會兒麼!”沈劍堂叱喝一聲。
翻掌沉氣丹田,李泰語調淡淡地說出兩字。
“過沼。”
“咕咕一一咕咕——”
在廣袤的叢林山間,一入夜,尤有丹光照不到的地方,終年瀰漫着霧氣的林中,不知有多少雙閃爍着冷血光芒的眼睛躲在暗處,等待覓食之機。
“唰唰”的腳步聲穿梭在林間,一串澀澀的笛音隨之飄遠,潛伏在林中的野獸,聞見這笛聲,都退卻了腳步,眼睜睜地看着獵物走遠。
身下的石頭咯得背疼,悶哼了一聲,遺玉猛然睜開雙眼,頭頂是一片映着火光的昏暗石壁,在一息的恍惚之後,彷彿從水裡浮出的溺水者,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空氣,補充被壓榨一空的肺部。
“你最好別亂動。”
正想要坐起來的她,聽見這突兀的聲音,扭頭看向走進山洞的少年,張嘴卻發現聲音沙啞難聽的要命:
“姚……姚公子。”
姚一笛沒有理會她,拎着剝洗乾淨的白魚,在火堆旁坐下,用削好的樹枝穿起魚架在火堆上,輕輕翻動,動作嫺熟之極。
遺玉過了先前的暈勁兒,很聽勸告地不亂動,只是擔憂地擡起胳膊,鬆開在昏迷時都緊握的拳頭,看見只有手背擦傷後,暗鬆了口氣。
“謝、謝。”
“你是該謝我,”姚一笛沒回頭,遺玉卻從他聲音中聽出些調侃,“這林中都是瘴氣,若非我浪費了一顆保命的歸息丹給你,你老早就被毒死了,加之我又救你於狼口,你說,我如今算不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這般邀功的,還真少見,遺玉舔舔乾澀的嘴脣,衡量了一番當前境遇,不再裝作無知少女,很是冷靜地問道:
“爲……爲何救我,你……”
“哈哈,”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姚一笛爽朗地笑了幾聲,摸了摸臉上皺起的皮膜,扭過頭,再開口,完全變成了另一種綿軟又帶些陰涼的嗓音:
“因爲你笑起來,實在是像極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