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說一次,別再惹我。”
“盧遺玉!”就是不算被潑了一頭臉的墨汁,這十六個年頭裡,長孫嫺還是頭一次被人指着鼻子威脅,一時氣急,渾身發抖,嗓音尖銳地大叫一聲,只要一遇上遺玉的事,她就很難保持冷靜。
“盧小姐,你、你怎麼能這樣?”長孫夕邊拿着帕子踮腳去擦長孫嫺臉上的墨汁,邊扭頭對遺玉不滿道。
遺玉瞥了她一眼,在長孫嫺揮手拍來之前,迅速地收回了手指,就聽門口一聲低喝:
“你們怎麼在做什麼?!”
衆人回頭,就見每早都會在院內巡視的院長晉啓德皺着眉頭走了進來。
“博士。”學生們訥訥地起身問了好,晉啓德環顧了一圈紙屑滿地的教舍,冷着臉衝最後一排顯然是事故中心的遺玉三人,問道:
“清晨不讀書,弄成這個樣子,你們是想要做什麼!”
“博士,”一臉黑白交加的長孫嫺指着遺玉,忍怒道:“不知盧小姐是發了什麼瘋病,不但把教舍里弄得一團亂,好端端地還潑墨於我,此行甚劣,學生以爲該當重罰,如若不信,您可以問在座之人。”
晉啓德掃過下面學生們的臉,見他們紛紛點頭,便又去問遺玉:“盧小姐,是嗎?”
遺玉並沒否認,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長孫嫺趁這當口,突然冷哼了一聲,便聽這教舍內此起彼伏地響起了一陣人語聲:
“博士,我等不願於她同室而習。”
“是啊,博士,盧小姐性格頑劣,她兄長是殺人兇手,我等惡之。”
一個、兩個、三個……這教舍裡頭有一半人都發出了這樣的聲音,晉啓德脣上的鬍子翹起,待他們快要亂成一片時候,才冷哼一聲,道:
“說完了麼,說完就去讀書、去練字,有功夫挑三揀四,卻不思進取——盧小姐,你隨我過來,今天上午的課,你就不用上了。”
“是。”
長孫嫺一口氣憋在胸口,看見遺玉被晉啓德領走,卻沒有得到舒緩,咬緊牙,一腳踢在了桌腿上,發出“嘭”地一聲響,引得室內衆人側目,長孫夕看着遺玉的背影隨晉啓德消失在門口,眨了眨眼睛,扭頭一臉擔憂地對長孫嫺輕聲道:
“大姐,你沒事吧,我還是陪你先去把墨汁洗掉,都濺到眼睛裡了,不知是不是會傷到眼?”
“若是真傷了我的眼,我就摳下她的來賠。”
長孫嫺咬牙低聲道。
晉啓德把遺玉叫走,並沒有如同丙辰教舍裡的學生所想,對她訓話等等,而是帶着她到了後院憩房,泡了一壺熱茶給她,丟下一句話,便拿着書本打算離開。
“老夫還有一堂四門學院的課要講,你就在這裡待着吧,等鐘鳴後再離開,西邊書架上的書你可以隨便翻閱。”
“博士,我剛纔太沖動了,您都沒話要對我說嗎?”
晉啓德搖搖頭,和藹地衝她一笑,“你自己不是很清楚,還用老夫多說嗎?你是個好孩子,不要讓老夫失望便可。”
“學生省得。”
人總是在落魄的時候才能看出真假,五院藝比之後,她一時間風光無二,可短短兩個月過去,人皆變了嘴臉,落井下石誰都會,可雪中送炭終是少。
晉啓德走後,遺玉喝了杯熱茶,讓自己從被刻字一事中冷靜下來,便去書架上選了一本書拿下來翻閱。
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屋門“吱呀”一聲響,令她從書本中抽神,扭頭一瞧,兩雙眼睛對在一起,都是露出意外之色,還是遺玉先站了起來,行禮道:
“杜先生。”
這兩天冷,身形高挑的杜若謹在淡綠色的常服外頭,又披了一件及腰的錦裘,白色的絨毛映得他清俊的五官更顯蒼白,但溫煦的氣質卻不減。
“怎麼跑這裡來了,不用上課嗎?”杜若謹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走進屋內,打定了主意對盧智的事閉口不提。
“出了點事,晉博士讓我在這裡看書,您怎麼這會兒纔來。”遺玉話裡帶着生疏並非刻意,而是在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後,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杜若謹是她欣賞的學者,她潛意識不希望這樣的人會因長孫渙一案,生了變化。
杜若謹注意到她的態度的客氣,走到她所在的書桌邊,道:“哦,我前些日子病了一場,明日準備開課,這是來拿書回去,你看的什麼?”
說着,他便伸過手去,想要把遺玉平攤在桌上的書本拿起來,卻不想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引得她微微後退了一步,碰到了身後的椅子,發出一聲磕響。
暗暗皺眉,心中隱隱察覺到不妥,杜若謹背在背後的手握成拳,看着她,卻不知該開口說什麼。
遺玉心存尷尬,道:“是從書架上拿的《公柳記》。”
“你……”
“什麼?”
“沒事,你繼續看吧,我拿下東西便走。”
於是杜若瑾便去書架上抽了幾本書出來,又去櫃子裡拿了兩隻畫卷,對遺玉打了個招呼,便離開。
他一人夾着東西走在鋪了青石的小道上,待離憩房遠了,才連忙握拳抵住下脣,輕聲咳嗽起來,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又聽他微不可聞的自語聲:
“……還是再等等,多給她些時日……”
國子監鐘鳴之後,遺玉又在憩房裡多坐了一盞茶的時間,纔拿上東西離開,一路到正門口也沒見幾個人。
國子監外面停的馬車有幾輛,遺玉左右搜尋了一圈,便瞅準了街對面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走了過去。
車伕見她走到跟前,躬身之後,纔將簾子掀起,遺玉側頭住裡面看了一眼,見着裡面坐着的李泰,才擡腳蹬上車子。
“晚了一刻。”李泰道。
“我多看了會兒書,”遺玉沒講早上在教舍發生的爭執,怕他細問,便轉移話題道:“中午在哪吃。”
“天藹閣。”因爲她下午還有課,不便繞遠路回王府。
“哦。”遺玉應了一聲,便見他伸手過來,在自己髮髻和後頸上撫過,隨即探手在她面前,露出上面兩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紙屑來。
“這是?”
“這……是紙屑。”這眼神要不要這麼好。
“嗯?”見她答非所問,李泰輕出了一個鼻音,慢條斯理地道:“國子監通規,第三卷,第一十七條,禁擅毀書冊文紙,”說着便扣指撥了撥手心的紙屑,“這是書紙。”
見她實在不願意多講,李泰也不勉強,抖手將兩片紙屑甩掉,道:“你託我查的事情,已經有了眉目,魁星樓的後臺的確古怪,你說的那個樓主,正是名女子,我已讓那裡的常客約了她,今晚在魁星樓你便能見到人。”
聽了這消息,遺玉精神立刻竄了起來,先是道了聲謝,而後道:“殿下,我可不可以帶個人過去,是尚書右僕射封彝德之女,封雅婷,她說她見過我大哥和那魁星樓主來往,認得人。”
說到這裡,她便有些激動地抓了抓膝蓋上的裙襬,向他分析道:
“長孫渙是在魁星樓被殺的,我大哥那天晚上又確實去了魁星樓,我懷疑他的死和這個女人脫不了干係,那個帶着我大哥投火的女人,八成就是這魁星樓主派去的,還有那另外幾名獄卒,雖不知是哪邊勢力,但可以肯定,他們原本是想要救我大哥的,誰會冒着那麼大的危險去救大哥一一等等……”
遺玉一手按着太陽穴,眉頭緊皺了一下,隨即猶豫着對李泰道:“我懷疑,那六個帶了黑罩的獄卒,許是、許是一一”
“好了,”李泰出聲打斷了她到嘴邊的話,放在膝上的右手摩擦着左手拇指的寶石戒指,目光閃爍,低聲道:“這樣的話,你心裡明白,除我之外,不能再對別人講,記住了嗎?”
“嗯。”遺玉點點頭,沉思了片刻,側頭看着李泰淡然的面孔,道:“殿下,有件東西,前陣子就想交給您保管,沒尋着機會,今早從龍泉鎮來,我特意帶在身上,我以爲這東西,還是放在您這裡比較妥當。”
李泰眉心一跳,已經大約猜到她說的是什麼,但見她側過身去,背對着自己在懷中摸索後,轉身遞過來一樣物事,乃是一隻半尺長短的漆黑盒子,扁平無扣。
“八月底的時候,姚不治到了龍泉鎮來,臨走的時候丟下了這件東西給我,有一事我沒同您講,上個月我曾在路上被人攔截,”將她怎麼反擒了那易容的來者略過後,接着道:
“我問出了些東西,那人是紅莊的手下,他說紅莊那邊是派了人手來擄我,他地位不高並不知所爲哪般,但我想着,興許就是因爲這隻盒子。”
她沒說出口的,是紅莊爲何會知道她持有這隻盒子,多是因爲她治療了李泰夢魘絕毒的風聲走漏。
李泰盯着那隻外觀古樸的盒子,看了大概有幾息之長,方纔伸出手將東西接過來。
“這裡頭的東西,你都看過了麼?”
呼吸一窒,遺玉道:“嗯,有份記有毒術的白絹,我把東西都背了下來。”有的事,對某個人,從一開始就不該隱瞞。
“很好。”李泰滿意地點點頭,看也沒再看一眼那盒子,反手將它收進了大氅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