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學院丙辰教舍,下午第一節課是春秋左傳,講課的胡先生是個中年人,說話慣常閉着眼睛,搖頭晃腦還略有些大舌頭,遇到他喜歡的句段時能說上半今時辰,遇上不喜歡的,有時一句帶過,有時則是直接跳過去,提也不提。
《左傳》多敘神鬼之事,遺玉自己翻書看時還覺得挺有意思的,但每每聽他講課都有些糊里糊塗,十個字有五個音聽不準,兩隻眼睛不能離開書本,稍微一跑神就不知道他跳到哪裡去了。
在座學生多數都有同感,一堂課足足一今時辰,十四、五歲的公子小姐們,實在不比那些上了兩三年的學生,很難坐的住,九月沐休之前還好,起碼大家面子上都照的過去,就連品級最低的直講的課,也都算老實。
大概是一個長假把人放野了,這會兒教舍裡,一些覺得無趣的學生,或是互相傳些條子,或是側頭探身低聲說話,或是乾脆借了尿遁溜出去。
遺玉第四次跟丟了胡先生的講解後,輕噓一口氣,從筆架上取了一隻小號未曾蘸墨的乾淨毛筆在右手輕輕轉動着,將書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左手託着下巴,乾脆上起自習來。
一堂課上了小半今時辰,就在第二個學生溜出去“上茅房”時,遺玉眼都一道花白閃過,課本上便多出一個白色的紙團。
遺玉微愣之後,先沒有去撿那紙團,而是擡頭朝都看去,她是靠窗第三個位置,第二個位置上坐的學生正美美地趴在桌上夢周公,待她看到第一排正扭頭看她的杜荷後,確定下這紙團的主人。
這個樣貌同杜若瑾有三成相像少年,見她擡頭.便露出友好的笑容,指了指她桌上,這讓想要說服自己他丟錯人的遺玉忍不住嘴角一抽,將紙團拿起來,打開一看,上面字體雖不出彩,但卻勝在下淨。
“中午才聽說你墜馬之事,那節御藝課我請假並不知情,你如今可有大礙?”
這字條上的話帶着關心和問詢,卻讓遺玉捏着字條的手緊了緊,半垂的眼眸中帶着狐疑。
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管他這種帶着些親近的舉動是什麼意思,遺玉都不好不理,便取過一張白紙,將剛纔拿在手上把玩的小號毛筆蘸墨後,在邊角處寫下幾個宇,吹乾之後撕去揉成團狀,擡頭先看了一眼仍在閉目講天書的胡先生,才揚手將紙團朝牡荷丟去。
杜荷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便格從他頭漣過的紙團抓住,扭頭帶着笑容將紙團打開,但見到上面僅有的兩個靈秀小宇後,笑容頓時一僵。
“無礙。”
扭頭看向重新低頭看書的少女,他眼神一定又執筆寫好一張字條,捏團之後準確地丟到遺玉桌上。
遺玉看着第二次“飛”到自己書本上的白色紙團,眉頭輕輕一皺,直接持紙團打開。
“聽說你那是第一次騎馬,驚馬之後最容易生了懼心.下次御藝課,我教你可好?”
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遺玉腦中閃過這九個大宇,本想將這兩張紙團捏吧捏吧扔到一邊,但怕被人撿去看了,那就說不清楚了,便把他們展開,夾進了課本里面。
杜荷一隻側坐着打量遺玉,見到她“小心”收起字條的動作先是一喜,再見到她頭也不擡地繼續看書後,臉上卻是一陣沮喪。
遺玉沒有回第二張字條的打算,也沒有擡頭去看杜荷的反應,生怕他再丟過來,好在直到下學的鐘嗚響起,她都沒再見到那白色的小紙團。
先生在三旬鐘鳴落下之前,就夾着課本揚長而去,遺玉捉都收給好了東西,先生靜腳走,她後腳就給着書袋朝並走。
卻在路過杜荷的座位時,被他出聲叫住:“盧小姐。”遺玉緩和了臉色之後,才扭頭去看這清秀的少年,臉上帶着生疏客套的笑容,“杜公子。”
儘管這時的男女大防,已經寬鬆到了勾肩搭背也不會遭人唾罵的地步,她也不願意同一個生人過多交談。
杜荷沒有提上課傳字條的事情,“上次你借給我的書藝課業,讓我的書法有些長進,一直沒時間謝你,等下我做東請你到鴻悅樓,可好?”
說實話,杜荷是杜大人府上的三公子,雖是平妻所出,卻也算的嫡子,在整個書學院除了公主和世子們,是排得上號的人物,丙辰教舍裡女學生以長孫嫺爲昔,男學生則是當屬他了,因此一舉一動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這會兒教舍裡的人多還沒散盡,他說這話的時候,周圍有些學生聽到。手上收給書袋的動作頓時都磨蹭了一些,就連剛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趙瑤,也停下腳步,裝作翻找東西的樣子。
遺玉沒多做考慮,搖頭道:“我同大哥約好,等下有事。”
杜荷似是料到她會拒絕,臉上笑容仍然桂着,“盧小姐今日不方便.那咱們改日。”
遺玉道:“只是舉手之勞,吃飯就不用了,杜公子若是沒有旁的事情,我先告辭了。”
她說完便一個點頭,轉身統過擋路的趙瑤,在不少人的注目中離開了教舍。
杜荷在她走後,方纔低頭露出些許苦笑,長孫嫺走過他身邊時停頓下肅柔聲帶着些調侃道:“荷弟,你的眼神可不怎麼好使。”
杜荷聽出她是在指桑罵槐,臉色一變之後,擡頭時已經掛上了慣常的親切笑意,他一手摸着下巴對着長孫嫺道:“是啊,我又不是大哥,有嫺姐這等佳人做伴。
長孫姻面容一肅,冷聲道:“莫要胡說,我與瑾哥是兄妹特誼。”
杜荷長長“哦”了一聲後,便彎腰去收給桌案,長孫姻讓一旁等着她的學生先走,站在桌邊等他起身後,兩人一同走出教舍。
周邊人少後,她才淡淡地問他道:“才十二歲的小丫頭,你真看的上眼?”
話說十二歲也不算小,但至少要虛歲十五,及笄才能算做大姑娘,能說談婚論嫁之事,在長孫嫺這十五六的女子眼裡,遺玉的確是個小丫頭。
長孫姻見到余光中的杜荷但笑不語,聲音輕了些,“因爲盧智?”
自從魏王府上中秋夜宴,盧智一鳴驚人,且被皇上單獨帶離席後,憑着十句警聖諒言,他在國子監的學生之中一時風頭無二,就連最沉默寡言的算學院學生,也都知道盧智的大名。
就在所有人都認爲盧智將要平步青雲之際,他卻忽然在學校裡面沉寂了起來,而皇上那邊似也沒有再提及過這個青年,表面上看他是錯過了機會,但明眼人卻都認爲,這纔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態度,這個青年日後的發展定然不容小窺。
因爲這樣,原先已經歇了拉攏他的心思的人又活躍了起來,但比起往日有些過硬的作風,都一轉頭地換成了懷柔政策,九月沐休沒坊趕上,十月開學前,便有不少公子小姐都得了家裡的指示.要與他多多“親近”。
作爲盧智唯一的妹妹,又是國子監的女學生,一些小門戶官員,已經把目光對誰了遺玉。
杜荷哈哈大笑了幾聲,道:“姻姐今日怎麼管起我的閒事來?”
雖不同母,杜荷同杜若謹的關係還算不錯,連帶着同長孫姻也有幾分交好,但也遠沒審到了能說貼心幫的程度。
長孫姻聽出他話裡的疏離,目中討過一絲不悅,但還是低聲道:“你若真是喜歡,我可以幫着出出主意。”
兩人腳步不快,走到書學院門口時候,周圍已經沒什麼人,杜荷持書袋從左手換到右手,側頭看着比自己低上半頭的長孫姻,臉上親切的笑容收了起來,從嘴中吐出一句很清晰的話來:“這是我的事。”
說完之後,他便撇下她,大步離開,留下站在原地,面部僵硬的長孫嫺。
遺玉同盧智各自回到學宿館的房間取了兩件冬裝帶上,然後從學宿館後門出去,秘宅那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已經在後面一條街中的小巷子裡等候,駕車的是早上送他們來的車伕。
上車之後照舊一路穿過偏道僻巷,回到了遺玉至個摸不清楚路的秘宅。
說是秘宅,其實已有兩路人馬都知道了這處地界,但李泰在秘宅附近街道嚴密的佈置,根本沒有探子能混到前後門所在的兩條街道。
學宿館並不嚴禁學生在上學期間只能住在學裡,也沒人會將盧家兄妹同魏王李泰的秘宅聯繫在一起,因此盧智和遺玉在秘宅居住的消息根本不怕走漏。
遺玉下車之後,先是被冷風吹地打了個哆噪,藉着昏黃的天色,朝着兩邊僻靜到極點的街道左方一看,盧智在抖開今日才發冬袍往她身上一裹,將寒意隔在外面。
“大哥,這附近是不是都沒有住人啊?”遺玉說出了自己老早就懷疑的一件事情。
盧智攬着她的肩膀將人住院子裡帶,嘴上敷衍道:“當然是住有人的。”
只不過住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