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竟然下了一場難得的大雨,飲盡秋雨之後的糧田果然情形好大,經驗老道的農民都預言明年就算不是豐收也絕對不會饑荒,靠山村民們臉上又帶上了笑容,畢竟對於他們來說,田產無異於命脈。
人們只當是先前應急之策並着這場及時雨挽回了糧田,就連遺玉也不十分清楚這裡面到底是她血液的作用大一些,還是自然和人力的作用強一些了。
盧氏總算不用擔心明年收成,臉上不似前些日子般愁眉不展,但每日還是要專程跑到田地裡去看上一看才能安心。
就這麼又過了半個多月,天氣真正冷起來了,早上起牀對遺玉來說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她雖然不大怕冷,那也是和上輩子的體質相比,真同習慣了冬日不穿棉衣的盧家其他三個人來說,今年冬天對她來說確實是一次心理素質的考驗。
盧俊不用去武館的時間大多都用來去後山撿柴了,遺玉跟着去過兩次後來實在受不了滿身大汗後又突然冷下來的感覺,也就天天在屋裡呆着繡繡花看看書,小孩子的日子總是單純又無聊的。
此外,小春桃成了她家中的常客,開始時只是纏着遺玉教她繡東西,後來盧智也時不時教她認上幾個字,牛嬸因爲這件事還專門往她家裡送了五六個雞蛋來,要知道這個年代的鄉下人雖然不至於忍飢挨餓,但是想識字唸書那可是難上加難。
且不說能否交的起一個月二百錢的學費,靠山村連着附近幾間村子也只有傍着張鎮那一間小私塾。遺玉陪盧氏去武館給盧俊送吃食時也曾路過那裡一次,那是比她家這間屋大不了多少的屋舍,稀散地擺放着三四排桌子,總共也就有十來個學生。
那教書的先生頗有勢利眼又帶一些酸氣,雖然有幾分才學,但是收的只是些張鎮上家境殷實又有名望的子弟,附近村莊也有幾個祖上能和一些文人雅士扯上關係的人家能把孩子送了進去。
遺玉多了小春桃這麼一個玩伴,雖然兩人心理上有着一段不可逾越的年齡代溝,但讓遺玉自己都奇怪的是,兩人竟然還算相處愉快。
對於她多了這麼一個小朋友,盧氏是所有人裡面表現地最高興的,其中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就在遺玉滿懷期待地準備迎接她在這裡的第一個新年的時候,村裡出事了。事件的主人公正是以前小春桃對遺玉提到過的那個香香姐,一個十三歲的漂亮小姑娘。
臘月二十二,祭竈的前一天晚上,吃罷晚飯的一家人正坐在院子裡烤火,燒的通紅的松木枝噼裡啪啦的爆着小小的火花,熱氣薰得遺玉小臉通紅,但只有先把身子烤暖了,等下洗洗臉躺到被窩裡纔不會覺得冷。
遺玉烘着小手,心想等天氣暖和了就多幫她娘繡點複雜的東西出來,明年冬天一定要讓她娘買上個火盆子放屋裡去。
突然,遠處漸漸響了女人怒罵的聲音,盧家四口都聞聲擡頭去看,雖然月光並不明亮,但由於多數人家都在院子裡烤火,在這漆黑的夜色裡還是能隱約看到遠處的人影。
似乎是誰家出了什麼事兒,吵鬧聲越來越大,盧氏皺着眉頭望了一會兒,然後就對三個孩子交待了一下,起身朝那邊出去了。
又過了半刻的時間,那吵鬧聲竟然又變成女人的嚎啕哭聲,火堆前坐着的三兄妹不約而同地都從竹凳上站了起來,跑到了院子門口。
哭聲越來越大,夾雜着謾罵,盧智拍了拍盧俊的肩膀說:“我去找娘,你們倆在院子裡看着火。
就在他擡腳要走的下一刻,遺玉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盧智扭頭看了一眼她,又對盧俊說道:“我帶小玉一起去,你就站這兒等着。”
見盧俊心不甘情不願地撇了撇嘴點頭應了,他才反手拉着遺玉一起朝那出事的地方走去,他的步子越走越快,遺玉也只能邁着小腿一路跟着他小跑起來。
到了那地方,只見鬆鬆散散十幾個村民圍在一間院子外面,於是盧智拉着遺玉又朝前走了幾步繞開擋住他們視線的村民,這纔看清小院子里正發生的事情。
一個年近四十的農婦正坐倒在地上捶腿嚎哭,口中一刻不停地罵着,她身邊蹲了兩個婦人正在勸慰,眼前卻站着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雙手插在袖口裡一臉的不耐,很明顯就是她嘴裡罵的那個人。
“你這個畜生...嗚嗚...把我們一家往死裡逼啊...你是想要她的命嗎!你這個作死的東西...我怎麼養了這麼個沒人性的......”
遺玉不明所以,輕輕扯了扯盧智的手,小聲地問道:“大哥,娘呢?”
盧智沒有理會她,左右看着周圍,在夜色裡尋找盧氏,只是這兒滿共也就那麼十來個大人夾雜着幾個孩子,哪裡有盧氏的身影。
“你倒是說話啊...那張鎮的鄭立是個什麼東西連我都知道...香香被他買去可怎麼活啊...嗚嗚,你、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咱們給就是...讓他們把賣身契還給咱們...”
那邊哭的熱鬧,盧智卻因尋不到盧氏心裡焦急,顧不上那麼多,拉着遺玉就朝人家院子裡走,剛邁兩步就聽那青年終於開了口。
“誰給錢,你給?哼哼,咱們家有幾個錢我還不清楚。再說了,我這是送香香去享福呢,那鄭公子可是張鎮長的小叔子,香香給他做了房裡人,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你也就等着以後享福就行,在這兒跟我鬧什麼,也不嫌丟人,還不如去勸勸哪個死心眼的丫頭片子。”
“你還要不要臉了,你妹妹清清白白的一個姑娘,你就真狠心送她去給人做奴婢!你說!你就說你到底欠了人多少錢!”遺玉一邊被盧智拉着超前走,一邊扭頭去看,就見看見那婦人一下從地上趴起來躥到青年跟前,揪住他的衣襟嘶喊道。
“成,我說了你要真能拿的出來,我就落個臉子去把香香的賣身契要回來。”
“你說!”
“連本帶息一共二十貫,您去給我取來罷。”
遺玉深吸一口涼氣,進屋前最後一眼就見到那婦人癱軟在地,身後兩個剛纔還在勸她的婦人也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二十貫錢,他們一家子一年不吃不喝只靠地裡的糧食也要七年才能存夠,還必須年年豐收。
遺玉還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耳中就聽盧俊低低喊了一聲“娘”,扭頭就看見盧氏正坐在一進屋的拐角處一張席子上,她的身旁是小春桃的娘牛大嬸。
牛大嬸懷裡摟着一個哭的發抖的姑娘,由於背對着他們倆,看不見面目,但想來就是那個香香了。
盧氏聽見盧智的聲音擡頭看了他們倆一眼,並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示意他們等着。
遺玉被盧智拉着在離她們三人稍遠的席子上坐下,院中這才又響起了哭聲,還有那青年男子嘲諷的說話聲,兩者清清楚楚地傳進屋子裡,她擡眼就看見盧氏臉上愈發憤怒的表情。
“你說你這麼做傻不傻,你真死了你娘怎麼辦?替你哥還一輩子債,等老了又沒人將養她......”牛大嬸輕輕拍着小姑娘,嘴裡說些安慰的話,不多大會兒懷裡的人就沒了哭聲,似乎是睡過去了。
盧氏這才用眼神向牛大嬸告辭,輕輕起身帶着兩個孩子回家去了。
三個人出奇地沉默了一路,直到走到自家院子門口,聽見盧俊大嗓門響了起來。
“娘!出什麼事兒啦?”
盧氏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只吩咐他把院子裡的火熄滅了,就拉着遺玉去給她洗臉了。
後來直到睡覺盧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也沒再問什麼,遺玉心想定是盧智在外面交代過他什麼。她其實也想問,雖然已經猜出了個大概,卻還是想聽聽盧氏說點兒什麼,只是盧俊都不去觸她娘眉頭,她自然也不會搶着往槍口上撞了。
於是一家四口就這麼安靜地睡了一夜,第二日天剛亮遺玉就被盧氏叫醒催着穿衣起牀,在吃早飯的時候終於開了口。
“娘和你們商量個事,你們看看成不成。”
遺玉心頭一動,大概有些明白她是起了什麼心思,隨着兩個兄長一起點了點頭,之後盧氏就把那香香,也就是劉香香家裡的事給他們說了。
這劉香香的大哥劉貴,也就是昨天晚上遺玉看見的那個沒正行的青年,兩年前因其父病死,不得已在張鎮籤活契做了鎮長家的家丁。
這張鎮長年過五十,家裡只有一個病歪歪的正室,兩個妾卻是得寵的很,其中一個叫柳孃的妾,孃家僅有一親兄姓鄭名立,因自己妹妹得了這門親也就跟着搬到了張鎮。這位鎮長小叔子原本是外地一個流氓,什麼偷奸耍滑吃喝嫖賭的事情都好上那麼一點,尤其佔一個賭字。
劉貴被張鎮長派着跟了鄭立一陣子,別的東西沒學會,這個“賭”字卻沾了個透,從今春起逐漸把手頭上的一些積蓄花光不說,漸漸連往家裡送月錢都不按時了,後來更是變本加厲地從家裡拿來賭。
前陣子他跟着鄭立跑了一趟青陽縣的大賭坊,一下輸了一大筆,賭坊是個什麼地方?你沒錢就借給你,只要你繼續賭就成,但還錢的時候卻要翻倍的,於是一貫變兩貫,兩貫番四貫,直到賭坊再也不願意借錢給劉貴的時候他已經欠了人家二十貫錢。
還不出來人家就要他剁指頭,一根手指一貫錢,連腳趾都算上也纔剛好夠,但劉貴怎麼可能真讓人剁了他的指頭,最後求了陪他同去賭坊的劉貴,答應了把自己妹妹賣給對方纔讓他躲了過去。
不知道他前幾天怎麼哄了劉香香簽了那賣身契,直到前天下午鄭立派人來靠山村送了信,讓劉家收拾收拾東西明天把閨女給人送去,這才讓劉香香的孃親趙氏知道有這麼回事兒。
無奈劉香香的爹死的早,家裡只有她娘趙氏一個人扛着,親哥哥逼她去給人做奴婢還債,原本滿懷待嫁之情的她,心寒之下昨晚就跑到村後找了棵樹準備上吊自殺,好在被路過的牛大嬸發現纔給勸回了家。
至於那劉貴卻不知道爲何,昨天大晚上又從張鎮趕回了靠山村,恰逢牛嬸送回了劉香香又讓趙氏知道她女兒尋過死,這才逮住兒子鬧了昨夜的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