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咣——”
“奴、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遺玉側頭看着被酒水溼了一大片的肩膀,再看看跪在地上發抖的宮娥,無奈地輕嘆,這邊動靜太大,以至於殿中正到酣暢階段的劍舞突兀地停了下來,衆人紛紛側目看來。
遺玉扭過頭,對着身後背靠的李泰搖搖頭,輕聲道:“別生氣,我去換件衣服。”
李泰對阿生道:“你跟着。”
遺玉讓易做宦官的阿生扶着她站起來,對着皺眉看向這邊的李世民行禮道:“兒臣下去更衣。”
李世民輕輕擺了下手,遺玉一離開,就有宮人上前,將那個毛手毛腳的侍女帶了下去,鬧了這點不歡快,楊妃笑聲打了個圓場,就讓下頭的劍舞繼續了。
因劍舞太過精彩,衆人只當這是個小插曲,很快就忘在了腦後。
當宴席上第一波人醉倒在酒案上時,並未引起什麼騷動,直到一曲舞罷,衆人回過神來,發現殿上有一半人都醉趴下之後,再出聲警告,已經是遲了。
兩儀殿上,到處瀰漫着一股酒醉之氣,席間不乏歪歪扭扭倒着的人,清醒的只在少數。
“來人、人呢!”
伴在左右的兩名妃子接連醉倒伏案,李世民拍着桌子,沉聲一喝,一小夥黑甲禁軍涌至殿上,大約三十餘人,將出入口圍起,然而並沒有人上前聽命。
李世民掃了一眼殿上那十幾名突兀地站立着,垂首聽命的舞劍者,似是明白了什麼,偏轉過頭,眯起眼睛打量着左席上依舊清醒在座的幾個子女。
李泰,李恪,李佑,還有長樂。
“是誰。”這位君王儼然已經發現了他而今的處境,卻依然能沉着氣去問話,不顯一絲慌張。
李泰沒動,李佑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李恪,長樂不安地扯着披帛站了起來,環顧左右。
“朕再問一次,是誰。”
年過知命的君王臉上浮起怒色,若是放在平時,他只需擺出這麼一張臉來,就能讓人嚇得兩腿發軟,跪地告罪,但今日不同,在他話音落下後,殿上反倒響起了一道笑聲。
“呵呵呵,父皇息怒。”李恪笑呵呵地站了起來,他面有紅光,稍顯得興奮,不知是否酒故,“兒臣這麼做,只是不想今夜死人太多,讓他們睡上一覺,總比丟了性命要強。”
李世民見到站出來的人是他,臉色沉下,扭頭盯着臥倒在腳邊的楊妃,許是想到今晚宴會是由她操辦,眼中有了了悟,冷哼一聲,對李恪道:
“你清楚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嗎?”。
“兒臣清楚,兒臣當然清楚,”李恪毫不猶豫地回答,一邊繞出酒席,走到殿中央,從一名劍舞者手中接過了一把漆金的木劍,在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收勢,斜着身子轉過頭,以一種扭曲的角度,對視着寶座上的李世民。
“父皇您現在有兩條路走,一是現在就寫下詔書,將皇位傳於兒臣,兒臣會讓您體面地在大明宮頤養天年,那麼今晚只有李泰一個人死,嗯——太子壽辰,有刺客將行不軌,太子爲護駕,死於刺客劍下,皇上身受重傷,只能在大明宮靜養,使皇三子李恪爲東宮,暫理朝政,父皇以爲,這樣如何?”
李恪以一種玩笑的口氣安排着李泰的死因和後續,臉上陰冷的殺氣卻是半點不虛。
“逆子!”
“若是這一條路父皇不喜歡,那兒臣就只有忤逆了,只是這麼一來,又要多死幾個,”李恪混不在意地聳了下肩膀,嘴角噙着冷笑,說着大逆不道的話:
“太子壽辰,長樂公主夥同齊王行刺,殺兄弒君,爲推九皇子上位,被吳王識破,當場擊殺兩人,身負重傷,然未能護全皇命,聖上臨終遺命,囑大任於皇三子李恪。”
“你!”長樂瞠目結舌,驚怒之下,汗毛直立,李恪這番言辭,竟要將這殺兄弒君的滅頂大罪往她身上推。
李佑也站了起來,不着痕跡地往李泰邊上靠了靠。
李恪沒有理會她,好整以暇地望着李世民,問道:“兒臣給父皇半盞茶的時間考慮,若您拿不定主意,兒臣便替你做主了。”
李世民顯然氣的不輕,他是才病癒沒兩天,被這逆子一激,臉上就浮起了一層病態的紅色。
“朕不用考慮了,李泰,給朕把他拿下!”
話音未落,李泰便已欺身而上,他身形極快,翻掌擊飛了兩名上前護衛的劍舞者,反身扣住李恪咽喉,快的讓人來不及反應。
“唰唰——”一陣抽劍聲磨利了人耳,數十柄冷光凜凜的長劍一齊指向李泰。
“退下。”李泰一手扣在李恪喉嚨上,帶着他後退向龍椅,警告着逼上前的禁軍叛黨。
然而受制於人的李恪卻半點不見慌張,就在李泰帶着他後退時候,涼絲絲地出聲道:
“四弟,你不想知道弟妹現在哪兒嗎?”。
手勁猛增,聽到了李恪的悶哼聲,李泰脣線抿成一條直線。
李恪並不掙扎,被人掐住喉管,血色上涌到臉上,他面容扭曲,笑容猙獰,費力地出聲道:
“我今日動手,就早有事敗身死的打算,若是你不在乎她的死活,大可以對我出手,我保證他們母子活不過今晚。”
李泰瞳色暗下,手指鬆開,李恪大喘了幾口氣,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又幹嘔了兩聲,才緩過氣來:
“咳咳咳,哈哈,咳,這就對了,我知你們夫妻二人情深意重,怎麼樣,只要你肯老實聽我的話,我便用項上人頭作保,日後必會錦衣玉食地供奉他們母子,還有小郡主,我想你也不願見到弟妹芳魂早逝吧。”
這邊李恪拋出了誘餌,那邊怒火中燒的李世民同樣出聲厲喝:
“李泰!將這逆子給朕殺了!”
“四弟,弟妹是死於今晚,還是安享後半生,就只在你一念之間了。”李恪儼然已經拿捏住了李泰的死穴。
聞這父子兩人言中無情之意,長樂和李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然這等時候,兩人都不敢插嘴多聲,冷汗直冒,只能緊張地盯着李泰和李恪相疊的身形。
李泰放下了掐在李恪頸上的手,垂下眼,一語不發地推開一步。
“這就對了,老四,這就對了,”李恪低笑,按着李泰的肩膀將他推開,手中的木劍一提,架在了李泰的頸側,戲謔地扭頭對面色陰沉的李世民道:
“父皇,你看,這就是你最寵愛的好兒子,寧肯爲了一女人,將你的安危棄之度外,你始終拿他當一塊寶,就連大皇兄都做了棄子,這些年來,父皇你喜怒無常,我們兄弟幾人被你捧過,厭過,棄過,只他一人,自始至終得你厚愛,平步青雲,竟從一個無權無勢庶子坐到這太子之位,兒臣不甘,真的不甘。”
說到這裡,他眼中的忿恨洶洶流露,語調一變,搖着頭對李世民道:
“大皇兄是嫡長,長孫一門是北魏拓跋皇族一支的血脈,長孫無忌位極人臣,兒臣輸給大皇兄也是應該,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偏向這麼一個血統低賤的庶子,兒臣查過當年之事,瑾妃來自民間,那些道聽途說的人卻拿她同我母妃相提並論,說她是前隋皇室的遺珠,哈!”
他冷笑,將手中的木劍用力壓在李泰頸上:
“你準他開設文館,給他招賢納士的權利,給他睥於人上的榮寵,給他出徵立戰功的機會,你給了他那麼多,又給過我什麼!我究竟哪裡不如他?只有他是你的兒子,我難道就不是嗎?你明知他嫉惡如仇,眼不容沙,卻還要將皇位屬意於他,大皇兄已經死了,難道你就不怕他日後將我們兄弟都趕盡殺絕嗎!”
“我恨,最恨你不公,父皇你記住,是你將兒臣逼至今日地步。”
望着李恪憤世嫉俗的模樣,李世民的臉色變了變,怒火中平添了幾分無奈,他視線在李泰身上做了短暫的停留,神色掙扎了一瞬,最終嘆氣道:
“既你這樣說,朕便與你個明白,李泰今時之位,全是他自己爭來的,皇兒,不是朕偏心,確是你們都不如他。”
“胡說!”
一聲尖喊,李恪手中的木劍唰地指向了李世民,胸前起伏,他兩眼因爲仇恨變得鮮紅:
“時辰到了,既然父皇不願意選,那兒臣便幫你做擇,今晚,就多死幾個人吧。”
李世民沉下臉,“皇兒,你若現在願意回頭,朕或可從輕處置你。”
“哈哈哈,到了這個時候父皇還要同我擺架子,你以爲我做到這一步,還會有所畏懼嗎,”李恪仰面大笑,有些癲狂,將手中木劍一擰,露出金屬顏色,木殼噠噠兩聲落地,一把匕首出現在他手上。
“將長樂公主拉過來!”
兩名禁軍叛黨快步上前,不理長樂驚叫掙扎,拖着他來到李世民面前,李恪將匕首塞進她冒汗的手心,從背後死死掐住她發抖地手腕,在她耳邊誘哄道:
“皇姐,你手快一點,一刀下去,父皇就不會痛了。”
“不要、不要,放開我,我不要!父皇!”
李世民盯着那把離他胸口不到一尺的匕首,氣的臉都白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握緊,腹氣一鼓,低吼道:
“給朕拿下!”
君王的怒吼聲在金碧熒煌的寶殿中迴盪着,一道道黑影從兩丈高低的房樑上躍下,先發制人襲向叛黨。
李恪愣怔之間,同長樂合握的匕首已經被人擊落在地,手腕剛傳來鈍痛,就被人擰着脖子摔倒在地上,不久前才被人掐過一次的咽喉,又落入同一個人掌,一晃眼,對上頭頂一雙幽光凜凜的碧眼,背脊線上陡然竄上寒意,他失聲嘶叫道:
“李、李泰,你不怕我——”
“愚蠢。”
李泰冷眼掃過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李恪,手指一用力,就讓李恪沒了聲音,他擡起頭,看向那被死士護在寶座上,一派冷靜的君王。
四目相對,各自從對方眼中尋找着痕跡。
另一面,殿上大亂,短兵相接,那羣劍舞者不知是李恪從哪裡找來的高手,出手毒辣,套路詭異,幸而皇帝手下這批死士更爲難纏,半盞茶後,盡數將叛黨拿下,死傷不計。
兩儀殿後,遺玉坐在暖閣中,手中捧着一杯茶,穿着宮娥粉妝的一凝和一華分立在她背後,門前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名宮女太監打扮的刺客,一隻香爐被打翻在地上,阿生正跪在地上,對遺玉解釋今晚的事,因看不出她平靜的面孔下是氣是惱,阿生心裡七上八下的。
“這麼說,殿下早就知道今晚吳王會逼宮,還會拿我來要挾他。”
“是。”
“今天的晚宴是楊妃安排的?”
“是。”
遺玉擡手扶額,“那皇上知道嗎?”。
阿生遲疑了一下,纔開口道:“主子說,皇上已有所察覺。”
遺玉抿了口茶,手指壓了壓突突直跳的額角。
早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簡單來說,就是李泰知道李恪要謀反,皇上知道宮裡有人起了歪心,兩人不露聲色,各懷心思,等着把這羣人一網打盡。
複雜點說,就是李泰從打下安市城後就開始布的迷魂陣,把通敵謀害太子那件事弄的不清不楚,李恪上了鉤,生怕早晚李泰都會找他算賬,就決定先下手爲強,勾結了大內的禁軍,又找了楊妃做內應,決定在今晚逼宮謀反。
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泰就等着他自投羅網,空出那個通敵的罪名安給長孫無忌,好一箭雙鵰,左右不誤。
這件事一旦成,李泰就算掃清了登位之路上的最後一層障礙,難怪他會心急,剛回京就逼迫李恪動手。
“行了,起來吧,我又沒怪罪你。”遺玉對阿生道。
被矇在鼓裡的感覺不好,但遺玉現在沒工夫氣惱李泰的隱瞞,她更擔心的是兩儀殿上這會兒的情況,她出來好半天了,也不知那邊解決了沒有,李泰會不會在亂中受傷,要知道他肩膀上那個窟窿纔好利索沒幾天。
“有人來了。”一華道,阿生趕緊站起來,快步到窗邊開了一道縫往外看,隱約在夜色下看到正往這邊跑來的一小隊禁衛。
阿生扭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獨自到門口去等,片刻後,遺玉就聽見了敲門聲。
夜深,一場宮變,剛剛拉開帷幕,便又無聲落下。
兩儀殿中的叛黨,包括李佑和昏迷的楊妃在內都被扣押下去,李世民大斥了姍姍來遲的左領禁軍,讓他們在宮闈內外搜查叛逆殘餘,最後留下李泰料理後事,先領着驚魂未定的長樂和李佑去了御書房。
御駕一走,李泰帶着一隊禁軍到宮後暖閣接人,然而裡裡外外找了三圈,都沒有見到遺玉人影,阿生和被派去保護她的一凝一華姐妹也不知去向。
現場並未發現任何打鬥的痕跡,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啓稟太子,屬下又在後殿找了一遍,並未發現可疑之處,請太子示下。”
李泰彎下腰,撿起了茶案上已經放涼的半杯茶,手指摩挲過杯口,閉了閉眼睛,似能感覺到不久前遺玉正坐在這裡喝茶。
“繼續找。”
丟下這句話,他便轉身離去,朝着御書房的方向。
御書房中,長樂和李佑兩人戰戰兢兢地坐着,相比較剛纔被李恪拿着手用刀子去捅李世民的長樂,李佑那發白的臉色還算是好的。
“今日殿上之事,沒有朕的允許,嚴禁你們外露。”
紙是包不住火的,謀逆這樣的大事很快就會掀起風浪來,可是今日殿上父子之間的談話,李世民卻不希望有更多人知情。
“兒臣謹遵父皇之命,絕對不敢外泄。”李佑立即站起來應諾。
長樂遲他一步,僵手僵腳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就跪下了:
“兒臣不孝,請父皇降罪。”
儘管她是被逼無奈,但拿刀子對着君主這等大逆不道之舉,倘若讓皇帝生了忌諱,傳了出去,想想後果她就覺得渾身發冷。
“是李恪那逆子做的好事,朕不怪罪於你,起來。”
“兒臣謝父皇不罪之恩,今日過後,當潛心靜氣,到實際寺齋戒一年,爲父皇祈福。”
不得不說長樂是個聰明的女人,李恪今日的下場給她敲響了警鐘,她不會單純地以爲李泰沒有在背後動手腳,到了這一步,她算是看清了以前不願看清的事,退避三舍,纔是求全之策。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李世民不置可否,幾次看往門口的方向,在見到秉事的小黃門彎頭進來後,手指輕快地在桌面上彈動了幾下。
“啓稟陛下,太子在外求見。”
“讓他進來,”李世民對李佑和長樂道:“你們下去,今日太晚,就留宿在宮中。”
“兒臣告退。”
長樂和李佑識相地離開,在門口遇上李泰,一個行了禮,一個低下頭。
兩人走到不遠處,就聽見御書房的關門聲。
李世民看着在他面前跪下的李泰,不緊不慢地問道:
“皇兒這是作何?”
“求父皇將人歸還。”
(今天發大章,如易明天再更,親們不用等新文,另外,謝謝對新文關注的親們,這一次會寫一個不一樣的故事給大家。PS:新唐的番外會採納讀者的意見,有想看的人物或部分可以在評論區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