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四晚上退去了紅莊來人,臘月十五遺玉上午去到國子監上課的時候,卻又被教舍中的十幾名學子聯手一記重拳相擊。
丙辰教舍門前,站了兩個人,遺玉和曾在高陽生辰宴上對她驚爲天人書藝方典學,看着空蕩蕩的室內,二十張空置的桌案,除了杜荷和遺玉自己的座位,每張案頭都端端正正地擺着一封信。
方典學有些疑惑地走向屋內右數第一個座位,從矮案上撿起一封信箋,拆開來看,不過幾行字,卻叫他看過之後,眼神複雜地瞅了一眼遺玉,便又去向下一個座位。
遺玉只消一眼,便猜到這些年歲不大的同窗們,是在搞什麼名堂——罷課
“這、這個,盧小姐,”方典學收起了一疊信紙,對遺玉勉強地笑笑,“出了些問題,我要去稟報院長,今天上午的課,恐怕是上不了了,不如,你就先回去吧。”
遺玉又掃了一眼空空的教舍,搖搖頭,道:“先生請便,我可在此自修,剛好把前陣子落下的功課補上。”
“這...好吧。”
人一走,遺玉便拎着書袋回到了自己的那張紅木書案後坐下,今天上面倒是乾淨,沒有紙屑沒有墨痕,可是那些語帶侮辱的刻字,卻依舊刺目地留在上頭。
遺玉翻翻書袋,竟是掏出了一把巴掌大小,連帶手柄的小刀出來,伏在案頭,認真地颳起了上面的刻字。在這武器禁制的朝代,就連菜刀都需錄備,這刀子是她今早同李泰吃早點時候,開口討要的。
李泰叫阿生取給她的小刀很是鋒利,小半個時辰後,她便將桌案上的刻字刮花,伸手輕撫了一下凹凸不平的桌面,才掏出備用的書本墊在桌面上,鋪開紙張開始練字。
臘月十七日上午,書學院憩房內,坐了三個人,國子監祭酒東方佑、太學院博士查濟文,書學院博士晉啓德,三人圍在一張茶案前,看着案上的百來封信紙,臉色都不大好看。
查濟文皺眉,道:“我太學院,有五十九人今早未來上課。”
“我書學院,有三十七人。”
東方佑板着臉,道:“算學院有二十一人,律學院有十四人,就連四門學院,也有六人未來。”
“第一天是三十一人,第二天是六十五人,今天竟然是一百三十七人,照這麼下去,再過幾日,這國子監是要空了不成”查濟文一巴掌拍在那些白花花的信紙上,隱怒道:
“胡鬧,這長孫家未免欺人太甚”
東方佑搖頭,一嘆,道:“你先莫下結論,此事尚不知是那長孫嫺一人所爲,還是有她父親在背後支招。”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一旁脾氣稍好的晉啓德也動了怒,指頭重重連叩在信紙上,“若無長孫無忌的默許,這些學生怎敢這般堂而皇之地不來上課,還寫書信要挾學裡,以品行之故除了那盧遺玉的學名,才願回來上課一個姑娘家,被以指品行有異,除了學名,她以後還怎麼嫁人長孫家是想逼死這孩子不成”
查濟文亦是應和,“我看也是如此,那長孫無忌那小子的脾性,你們誰有我清楚,當年新皇登基,他明捕暗抓,殺害了多少有識之士,就連同安王相交莫深的也不放過,乃是一個最喜趕盡殺絕的,如今他死了兒子,單拿一個盧智來賠,他咽得下這口氣纔算怪。”
“你們先消消氣,此時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咱們先來商量一下,此事該當如何處理,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就是鬧到皇上那裡,吃虧的還是咱們國子監。”
“不消理會,”晉啓德道,“盧遺玉是我親自收進學裡的,她品行無異,謙恭好學,若要除她學名,老夫愧爲人師。”
純粹的學者,便是純粹的學者,在他們的眼中,什麼證據確鑿殺人亦或是叛黨,還不如一個有品有行,真才實學的人來的重要。
東方佑看他們兩個都是不打算買賬的樣子,猶豫了一陣,方纔開口,道:
“你們先冷靜一下,想想看,咱們都活了一把年紀的,去拼這一時的意氣,是有何用。沒了懷國公支撐,盧家已然敗下,死了八面玲瓏的盧智,這小姑娘又被國公府拋留在外,儼然是將她當成了棄子,就算你們再氣不過,難道就能保下她麼,我說個法子,你們聽聽看——這盧遺玉今年不滿十三,若是以病由退學休養兩年,方是十四五歲,到時長孫家的氣也該消了,我們再收她回來上個一年便是,這總比以品行之故除學名要好得多,你們意下如何?”
晉啓德和查濟文,雖然是在爲了這兩兄妹惋惜,一時動怒,可都是將行朽木的老人,怎不明白這個中道理,在靜默了盞茶的時間後,三人總算是統一了意見,派了晉啓德去同眼下無父無母的遺玉談談。
丙辰教舍雖只剩下遺玉一名學生,可她卻似並無被影響到,依舊每天上午來這裡自修,到了下午再去文學館聽課,相比較國子監的騷動,文學館可是要平靜許多,畢竟那裡是李泰的地盤,長孫家的手,還伸不進去。
聽到腳步聲,遺玉方停筆擡頭,見着門口踟躕的老人,放下筆,站了起來。
魏王府
李泰早朝後,又到文學館去處理了一些事物,回到王府,已經是過了晌午。從前門跟隨到後院的下人,只餘一名副總管,魏王府不同常處,下人們守分的要命,加之李泰又不喜別人近身,就是他居住的梳流閣,也不過是有不足十名侍從。
進門將披風解下遞給迎上的阿生,李泰掃了一圈室內,沒見到前兩日都會在廳裡等他用飯的人影,便問:
“人呢?”
阿生豎起一根指頭指指樓上,道:“小姐中午回來,便上去陪銀霄了。”
“午膳呢?”
“還沒吃。”阿生答完,見他抿脣,便趕緊補充道:“不過進門是喝了一盅烏雞湯的,想着是不餓吧。”
李泰不再問他,而是繞過前廳,直接上了樓去。從紅莊來人手下奪了銀霄的飼方見效,不但這三日它沒再有發狂的傾向,傷勢也恢復的很快。
站在半掩的房門前,李泰聽到裡頭隱約的人語聲,便停下了推門的動作,佇足門外。
“......我可以理解晉博士他們的做法,他們是護着我的,我知道。可是總讓人保護的滋味,並不那麼好受,我不想讓人覺得我可憐,我也不覺得我有什麼好可憐的地方。銀霄,我要幫大哥翻案,又不能連累你的主人,但是靠着我現在的能力,就是查清楚了真相,如何去幫我大哥討回公道,萬一對方是——”
“我要忍得住,耐得住,這條路很長,不管是一個月、兩個月,三年,還是五年,我會讓這天下的人,提到大哥的名字,記得仍是那個才華橫溢的公子,而不是因私怨殺了人的兇手。”
“喲”
“唔,不知他回來了沒有,你說我直接告訴他,我被國子監勸休,他會如何反應?我猜,他一定會說——那種地方,不去也罷。呵......”
站在門外的李泰揚了揚眉頭,便轉身下了樓去。
飯桌上擺着八菜兩湯,一半是肉食,一半卻是當季長安稀缺的蔬菜。
“...所以,晉博士告訴我,要我借病暫時回家休養,等風頭過了,國子監會再重新招我回去唸書。”遺玉捏着手中攢金的象牙箸,撥弄了兩下碗裡的飯菜,把這三日國子監學生罷課要挾她除學名的事情,還有祭酒院長們的決定講了出來。
李泰停在清炒上的象牙箸頓了頓,改而換夾了一片兔肉香片在碟中,語氣平淡地回道:
“那種地方,不去也罷。”
在李泰心裡,其實是不大瞧得上國子監的,這一點鮮有人知。
遺玉彎彎嘴角,道:“我已回過晉博士,答應了下來,明兒起,我上午就不用再去學裡了。前天託您的事——”
“嗒”地一聲,李泰的象牙箸敲在碟子上發出一聲脆響,低聲道:
“吃飯。”
“哦。”遺玉應聲,擡手卻飛快地夾了幾箸清炒進他碟中,順道起身把他手邊的唯一一道肉食,也移到了自己這邊。
阿生站在一旁,這一開始見到還會大驚小怪的一幕,連日來他已經習以爲常,但見李泰默默地夾着素菜入口,暗暗掬一把同情給自家向喜肉食的主子。
但這一頓兩人都吃了不少,酒足飯飽後,飯菜撤下,李泰對着拿着一雙期許的眼睛瞅着他的遺玉,道了一聲,“隨我來。”
兩人便一前一後繞到廳後,從一旁樓梯上了頂樓去。
李泰是一個喜靜的人,這梳流閣三層,頭一層是居所,第二層是書房,至於這第三層,遺玉卻是這麼些天,頭一次上來。
踏上最後一階樓梯,便見一間小廳,唯有廳東一間屋子,門頭沒有上鎖。
李泰帶着她走到門前,伸手一推,便將門打開,遺玉在她身後探着腦袋朝裡看,僅是一眼,便露出欣喜之色。
寬敞的房間內,折角的兩面開着六扇窗子,淡淡的日光照進來,卻將好停頓在西牆下一座巨大的藥櫃前,拐角的五層藥架上,整整齊齊地碼放着大大小小各色各制的藥瓶,當中一張紫檀挑花長桌上,所有能想到的藥具都擺在上頭,四周地面零星散落的,是一些大件的器物,諸如碾磨等。
(小玉需要成長,現在的她,雖然心智足夠面對,可是能力卻不足,不管是正大光明地陪伴在李泰身邊,還是幫盧智洗刷冤屈,她都不足以勝任,果子知道有親們在擔心東方明珠的問題,小玉也在介意那件事,可是她的性格,卻不是那種恃寵而驕,會輕易地拿李泰的重視去索取的人。再者,李泰當初會選東方明珠,的確是有目的的,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