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揚州傳來的急信,飯桌上的氣氛當即變得複雜起來,遺玉手指撥弄着碗上的銀頭箸,打眼一掃,便覺有趣。
這一桌上,要說最高興的,當數正一臉紅光地捏着信箋反覆確認的盧家老2盧榮和,也難怪,就算是妾生,那總歸是年過已四旬的他的第一個孩子,怎麼能不高興。
而其他的人雖臉上也帶着笑,卻各不相同了。盧榮遠和盧景姍在盧榮和審對了那信上的孕期,確認之後,方纔恭喜出聲,趙氏乾笑了兩聲,盧書晴是自顧吃着飯,盧智則要了那信過來看了幾眼,同樣道了賀。
“大嫂,前兒吃飯時候你還提起這事,沒想真叫你說中,當真是呈你吉言了。”竇氏臉上掛着三分假笑,衝趙氏道。
“是二弟有那福氣。”趙氏不管心裡怎麼想,面上卻周到。
“既然人懷上了,那便接回來住吧。”向來話少的盧老夫人一臉慈態地開口道。
“是,娘。”盧榮和喜氣地應下,餘光瞄到盧老爺子的臉色,微一怔,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瞄了一眼盧智,臉上過分的笑容瞬間收斂了許多。
盧智將信遞還給盧榮和,順手夾了一箸菜放進遺玉跟前的碟子裡面,兩兄妹對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桌兒孫,皆未發現,從剛纔起便沉默不語的盧老爺子,每在他們低頭之後,望過去的目光,卻是帶着幾分難懂之色。
午飯後,沒多久,這偌大的府裡,有關盧榮和妾室懷孕的消息便是人盡皆知了,有想討喜的管事跑到盧中植那裡,提議是不是該去宗祠燒上幾柱香拜謝祖先,卻被訓斥了一頓。
因此,十幾年沒有遇上這種喜事的懷國公府,在躁動了一個午間後,卻沒有該有的喜慶和熱鬧。
宅西院中,暖廳裡,只有盧榮和夫婦兩人在擺酒小酌,竇氏看着捏了那封信一箇中午的盧榮和,邊給他斟酒,邊笑聲道:
“熬了這麼久,總算是盼來個孩子,若是個兒子,那夫君便是後繼有人了。”
盧榮和略一皺眉,道:“你是打算養在你名下?”
竇氏奇怪地看着他,“你說什麼呢,這是咱們頭一個孩子,不養在我的名下,還能叫個妾佔了去?”
“這——”盧榮和猶豫道,“當是要同爹商量過才行。”
竇氏臉色上頓時沒了笑,“要是爹不允呢?”
盧老爺子不允,盧家上下哪個敢違,她這也算明知故問,見盧榮和沉默不答,本就因這個妾懷了身子壓着火氣的竇氏,當下不管不顧地尖聲開口道:
“爹自然不會允,他心心都是那一家子,哪裡會管咱們這些年忍了多少苦楚!”
“夠了,別說了。”是人都有私心,竇氏的話,盧榮和就是先前沒想過,眼下有了子嗣之望,怎會不多想,可在他心裡,還是更重那份兄弟之情的。
“不說?我現在不說,你且糊塗着,等到時候再說也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身體前陣子便差起來,眼瞅着年紀大了,還不知有個幾天活頭,你若再不爭,哪日他歸西,這家業爵位,半點兒都輪不到你頭上!”
“啪!”盧榮和臉色鐵青,一巴掌拍在了茶案上,冷眼看這婦人,“今天的話,我只當你喝多了,若再亂說話,你就回揚州去養着吧。”
說完,他便起身離了屋,留下一臉呆愣的竇氏。
宅東院中,盧書晴回了閨房午睡,盧榮遠夫婦兩人坐在正廳喝茶,趙氏打量了自家夫君,不經意地開口道:
“二弟有了後,你就這麼高興?”
盧榮遠一臉當然,道:“這麼些年,咱們家好歹是有書晴在,可老2他卻是膝下半個兒女都沒的,如今好不容易懷上個,我怎麼能不高興?”
“說的也是,”趙氏笑了笑,“這胎若是個男的,那就更好了,弟妹只需養在她名下,卻比咱們家強了。”
盧榮遠閒閒品了口茶,道:“搞不懂你們婦人,這有什麼好比的,八字僅畫了一撇,說不定生個小閨女呢。”
“不是比不比的,你想,若二弟家有了子嗣,那咱們家豈不是顯得冷清了,”趙氏語氣頓了頓,道:“不如、不如咱們在族裡,再抱個小子回來,上次祭祖時候,我同六叔公打聽了,正有合適的。”
聽她說完,盧榮遠便兩眼一瞪,道:“瞎鬧騰什麼?你忘了爹說過,不讓咱們再抱孩子回來了。”
“那不是以前麼,眼下、眼下人都找回來了,”趙氏含糊地暗指了盧氏一家,“爹應當不會再同咱們計較這個。”
Wшw☢тtkan☢¢○ 盧榮遠想了想,還是搖頭,“還是算了,要不要兒子,也沒差什麼。”
趙氏聽了他這句,差點暗咬破牙,忍着冒上來的氣兒,道:“哪裡沒差了,誰家都有兒子,就咱們家沒有,這家業爵位,不需個兒子繼麼,外人終究是外人,別到了最後,連個送終的都沒!”
盧榮遠就是腦子直,也大概聽出她的意思,再瞪了她一眼,道:“昨日是不是你嫂子來過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少跟她來往!你若再聽她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以後就別出門,也別見人了!”
“你、你——”趙氏氣沒憋住,兩眼當即下淚,一扭頭便奔屋裡哭去了.
盧榮遠將手裡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嘆了口長氣。
“......然後二老爺便怒氣衝衝地走了......然後大夫人便回屋去哭了。”盧智等盧耀講完最後一句,便揮手讓他退下,看着一臉複雜的遺玉,笑道:
“我早說過,安生不了幾日。”
“你還笑得出來。”
“我不讓你聽,你偏要聽,聽了不高興,還要我跟着你不高興不成?”盧智道。
家業大了,是非便多,懷國公府從一開始,便不是鐵抱的一團,若在揚州還好,偏現在回了京城,盧中植是年紀大了,總有一天這真刀實槍、真金白銀拼回來的世襲國公爵位是要下傳,按道理,只能傳給嫡子,可盧家眼下的情況,卻着實是有意思。
盧榮遠膝下無子,若是世襲了爵位,沒兒子,他又要傳給誰去,而盧榮和眼下,這妾室若平安順產,生了個兒子,卻不認在竇氏名下,以庶子的身份,對襲爵來說,盧家這二老爺,也相當於是沒有子繼。
如此,盧中植這爵位傳給誰,倒是個問題了,想要解決,也不難。這不,趙氏和竇氏已經想到,要麼盧老大去族裡抱養個兒子回來,要麼盧老2把那庶子劃拉給竇氏當嫡養。
至於盧智,牽扯上爵位,那就更微妙了,雖名義上他是盧家的嫡孫,可不論是那親外孫的身份還是眼下這假孫子的身份,都比不過一個現實——他沒爹。
於是,盧家的家業和爵位,便是由這兩兄弟取捨了,端看誰先往前走那麼一步,誰先去爭那一口。趙氏和竇氏,都是有心的,在這兩人的有心鼓搗下,就不知盧家還能安寧上幾日了。
想了這麼一大圈,遺玉最擔心的,卻只有一件事,“祖父的身體,到底是如何了?”她還記得在呈遠樓有次就遇上盧老爺子喝湯藥,說是風寒,後來見好了,便沒再問。
盧智笑容收起,目光閃了閃,道:“年紀大了,難免有些毛病,好好養着便是。”
“嗯。”遺玉抿着脣,望着窗外的枯枝,胸口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發悶起來。
朝陽院 內室
爐子裡添了新炭,伴着火光,發出些“滋滋拉拉”的響聲,落地的銅鏡前,是一對相依的人影。
盧中植手裡拿着一隻樣式樸素的木梳,一下下地順着眼前如瀑的銀髮,蒼老的臉上,竟是在外不曾有的蒼白病態,只那一雙虎目,此刻卻柔和至極。
“青瑜,你說這世事,爲何總是這般無常,我明明只想安穩地陪你度過這餘下不多的日子,可這煩心的事,卻總一件接着一件的來。”
“青瑜,看着咱們的兒女一日日長大,成家立業,走的走,留的留,到了如今,眼見他們就要相爭,我竟有些怕了。呵呵,有時回首,便像是場夢一樣,若非是遇上了你,起了執念,誰會想到當年那紈絝的劣性少年,會有後來的半生風光。”
“作爲一個男人,此生足矣,若說還有什麼遺憾,那便是這天下的人,都道我是忠於李家,忠於李世民,可誰又知道,我只是爲你。”
“青瑜,不管是當年丟下了嵐娘那孩子,還是如今推了玉兒出去,我做了太多錯事,我知道你是怪我的,雖然你仍然可憐我,留在我身邊,可這麼些年,你卻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不過,你不看也好,你若不看,我在你心裡便依然是那個爲你跳湖尋簪的癡人,而不是這老態龍鍾的瘸子。”
“唉,青瑜,你怎麼哭了。是我不好,提起傷心事...莫要哭,我幫你綰髻可好,呵,瞧我這記性...當真是老了,你那簪子都不見了......”
盧中植低低敘了許久,聲音漸小,低頭靠在那銀髮披落的肩上,一梳緩緩到那銀髮尾端,便不再聽得聲響,須臾,這有些幽靜的室內,才聞一聲近乎飄渺的嗓音。
“癡人,我如何能怪你......”
銅鏡之中,兩人相依,那正面朝鏡的,是一張陌生的婦人容顏,唯有眼梢翹起的部分依稀可辨模樣,那緩緩睜開的星眸之中,滾落的不知是淚水,還是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