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三人坐下後,那王姑媽並不急着提她的來意,而是把目光繞着身處的這間屋子環顧了一週,從橫樑到屋頂,再至桌案席櫃,最後才落在了眼前將要燃盡的火盆子上。
盧氏看着這王姑媽打量的眼神和王氏偷瞄她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煩悶來,見兩人都沒有先開口的意思,輕咳一聲之後,問道:“方纔在院子裡說要講與我聽的事是?”
王姑媽把定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來,雙手扣在臉前呵了一口暖氣,一股煙白的哈氣冒了出來,她並沒回答盧氏的問題,反而道:“二孃,你這屋子夠清冷那,冬天光燒這木炭火盆可是不夠暖和,晚上可還睡的過去?”
盧氏淡淡答道:“我是個不怕冷的,家中孩子也沒那麼嬌氣。”
王姑媽臉色微變,又道:“怎地不見你那兩個兒子,我聽桂香說了,那可是現今這靠山村裡數一數二的好兒郎了,二孃有福氣,這兩個小夥聽說都是極其孝順的,以後找了媳婦,你可是少不了要享福喲!”
“借您吉言。”
“喲,這是給誰做的衣裳,這、這料子可是極好的那。”見盧氏油鹽不進的樣子,王姑媽心頭微覺不妙,順手拿起先前被盧氏放在一旁席子上只餘袖口處尚未縫製好的衣衫,似乎是想找些話題,可摸了兩把那料子卻愣了愣。她雖耳聞盧家並不十分寒苦,沒想到真個見了卻是另一番景象。
從剛進門看見那小丫頭的衣着到現在手上這料子可都不是什麼窮苦人家穿起的,暗道這小村落裡的一個寡婦手頭竟還是有幾個錢的,等她得了這門好親自己說不定在這邊也能撈上幾個。
盧氏見她不談正題,反而拉些偏的歪的來講,不由隱隱有些不耐,臉上雖未帶出,但說話的語氣就不那麼好了:“王大娘,您有事且直說罷,我這裡還有活兒要做。”
一直坐在一旁陪襯的王氏聽她語氣漸變,剛纔進門時那種彆扭勁兒頓時不見,習慣性地撇了撇嘴道:“料子卻是好料子,就不知人是否有福氣穿。”
村中誰不知道盧家的大兒子過來年就要參加縣中解試,趙村長還誇那盧智是個有舉人底子命的,明年肯定能夠高中。王氏一看那衣服樣式,就猜出這大概是給她那“舉人”兒子做的,心中嫉妒盧氏有個能給她爭臉的兒子,說話時難免就把積壓已久的酸氣露了出來。
盧氏當然不是個願意受氣的主,等她話音一落就直起了身子,語氣比起剛纔更加冷淡:“你要是真沒的事做來找我閒扯這些個,就請回罷,我這屋既小又凍的,別再病着二位。”
王姑媽聽了自己侄女的話就暗道她不着調,見盧氏準備攆人,連忙收了個財迷的心思,偷擰了一把坐在她身邊待要張口的王氏,用眼神示意她正事要緊,又一把拽着盧氏的胳膊輕輕將她往下拉扯,打着圓場道:“二孃這是做什麼,剛進門就把我們往外趕麼,趕緊先坐下,我這就講了那好事給你聽。”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盧氏真是被勾起了一些好奇之心,就順勢坐了下來,卻再也不看一眼憋氣的王氏。
“二孃,你可知那張鎮上的鎮長張繼賢老爺?”
盧氏點頭,她是知道有這麼個人,卻不明白這王姑媽要說的事和那張鎮長有些什麼關係。
“那他家中現今尚無正室在房,你可知道?”
盧氏聞此心頭一跳,已有些不大願意繼續聽她說下去了,但王姑媽卻不等她答話,就又自顧自地開了口。
“這張老爺可是個好歸宿,雖說是武德年間的舉子,但到底有功名在身的,家中又有良田十傾,房子是這張鎮中蓋的最氣派最寬敞的——”
“王大娘!”盧氏直直打斷王姑媽的話,而後聲音略帶僵硬地說:“這等好事我不想聽,且請二位回罷。”
王姑媽被岔了話,先是一愣而後又聽盧氏直白的送客之言,心中雖然升起一股不妙來,但還是強打起笑臉,接着道:“二孃,我這話還未說完,怎地你就不想聽了。”
“不用講了!這話我聽不起!我盧二孃雖是個寡婦,可卻沒想過這輩子再改嫁給誰,你且歇了這心思尋旁人去罷!”盧氏到這時候怎會還不明白今天這二人的來意,她心中氣惱,便直接把話攤開來講。
王姑媽心頭的不妙之感得到落實,由於驚訝和不解,臉色再不復剛纔的強笑,來前她本以爲自己什麼都打算好了,可她真是沒有想到盧氏在看透她的來意後,會這麼直接就拒絕,這可是成爲一鎮之長夫人的機會,眼前這麼個弱質無依的婦人竟會拒絕!
這邊王氏一看盧氏拿了臉子出來,卻再也坐不住,全然忘記自己這趟過來的目的,直直從席子上站了起來俯看着盧氏道:“哼,急敗什麼,也不見得就是你了,雖說生辰八字配的上,但你當隨便一個拖兒帶女的寡婦就能做鎮長夫人來着。”
尚在驚訝中的王姑媽一聽王氏開口就知道不妙,再看盧氏已經完全變黑的臉色,忙再次伸手扯了一把王氏,卻不料對方更加口快:“姑媽您別拉我,讓我把話說完,不然她還真當自己真是個稀罕人了,若不是看着是個能生養的,想着能給張老爺添個兒子,用得着找這麼個不明來路的麼!”
這話說的卻是難聽至極,將女子名節都扯了進去,因此王氏話音弗落,兩道厲喝同時響起:
“桂香!”
“你給我滾!”
王姑媽和盧氏一起喊出聲,一個是一臉懊惱,一個則是一臉憤怒。
盧氏喊完也不等她們再反映,就伸手去推了兩人,想把她們攆出門去。王氏一見她都動手了,自然也不肯吃虧,反扯住盧氏伸過來的一隻手腕,兩人中間夾着那王姑媽,就這麼鬧了起來。
一直在一旁竈房豎着耳朵偷聽的遺玉,早在盧氏大喊出聲時候就躥了出去,趁着三人還在推搡的時候,拎着院子裡那把一人高的大掃帚跑了回來。
進門舉起掃帚就朝正對着她的王氏和王姑媽兩人後背拍去,嘴上一邊喊着:“不要欺負我娘!”手上的力氣卻沒少使,雖說她只是個年近九歲的孩童,但勝在這掃帚棍子夠長掃帚苗子夠硬,捱上一下不疼那是不可能的。
王氏前幾年曾經被盧氏一頓掃帚打怕過,心中陰影下連反抗都沒想過,只顧着躲避,卻累及她身旁的王姑媽也一起跟着她倒黴。
遺玉三兩下就把兩人嚇到了一邊去,盧氏這頭得了空閒,擡眼看見遺玉尚舉着那根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大掃帚一副滑稽的樣子,心情突然大好,略微提高聲音喊了遺玉一聲後,衝她伸出了一隻手。
遺玉聽到盧氏的喊聲,連忙回頭,默契地將手裡的“武器”轉移到對方手上。
盧氏雙手握住了掃帚棍子,心中豪氣頓生,緊接着也不等靠在牆邊得了喘氣功夫的二人回神,雙手一揮又向她們掃去。
“出去!你們給我出去!”
遺玉看着她娘像攆雞子似的把人給趕了出去,剛纔躲在一邊偷聽時候壓抑的怒氣得到緩解,走了幾步靠在門框上看着外面的情景“咯咯”笑了起來。
暫且不說那對因發泄了心頭怒氣而神清氣爽的母女,這頭王氏和王姑媽一路上被看見她們的村裡人指指點點,灰頭土臉地跑回了李家小院。
從兩人走後就一直坐在屋子裡胡思亂想的李小梅看見她們這幅模樣回來,吃了一驚後,也不知她們那主意是否打成,心中仍然忐忑。她同遺玉兩年交好,又多受盧氏照顧,自然不願意見着自己孃親和姨婆合謀去害人家。
王氏一進門就大叫晦氣,支了李小梅去倒茶水,也不顧一身土灰就坐了下來,口中唸唸有詞地罵着盧氏一些難聽話,待王姑媽重重咳嗽了兩下,才發現自己竟然把她涼到了一邊,趕忙又起身把她扶了過來坐下。
王姑媽卻是使勁瞪了她一眼,稍後接過李小梅遞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熱水,順了順氣,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沉思。
王氏也不是傻子,看了她姑姑臉色不對,這會兒喝了熱茶又冷靜下來仔細一想,確實是那會兒自己話多了,她倒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只認爲自己全是被盧氏那個樣子給氣的,才說了幾句不經腦子的話。
可她又知道自家這個姑媽的脾性,雖然面上是帶着七分善色的,可實際卻上卻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就怕因爲今天的事情連帶自己一起被她埋怨上,連忙收了心思說起軟話來。
“姑媽,您不打緊罷,剛纔那瘋婆子可有打痛您?”
這王姑媽卻看都不看上她一眼,更別提回話,王氏卻是不知她心思,咬咬牙,又道:“姑媽您彆氣了,今日這事都、都怨我...要爭一口氣也不看個時候...可是我一看她那張狂模樣就氣不過來......要不、要不我再過去同她好好說道說道?”
王姑媽總算拿眼角斜了一下王氏,開口恨恨說道:“你還好意思說人家,你說說你剛纔是個什麼樣子!若不是你在一旁三番五次地瞎摻和,人家能把咱們攆出來麼,去之前我怎麼同你講的,你又是怎麼答應我的!唉,我這次算是丟大人了,做媒說親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被人拿了掃帚棍子給打出來的...這口氣叫我怎麼咽的下去!”說完又想起盧氏拒絕她時那堅定的神態,好不容易有些緩解的臉上神色重新變得難看起來。
“對!咱們也不能白挨一頓打,剛纔是一事情急我沒反映過來,要不咱們再找她去?”
“這個不忙,你且告訴姑媽句實話,這盧氏同孃家和夫家人可還有聯繫?我先前看着那模樣可算是衣足食飽,怎地一個寡婦有這能耐?”
“沒有啊,這都在一個村子裡過了**年,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她有什麼親戚來往我還不知道?就這麼四口人沒旁的了。”
“如此倒真是個無依無靠的,那這事就好辦了,你且容我想想......”
王姑媽話畢也不理會滿頭霧水的王氏,只漸漸眯起了眼睛盯着自己手上那尚冒着熱氣的茶碗,神色不復再盧家那副好說話的模樣,反倒帶上一股陰厲。直到碗中茶水變涼,她才謹慎地吩咐李小梅到外面守着門,待門緊緊闔上之後,轉身小聲地同王氏交談起來。
兩人都不知道,一直守在外面的李小梅靠着門邊,偷偷將她們的密談聽了個一字不落。
小半個時辰后王氏才笑嘻嘻地開門走了出來,喊李小梅抱柴起竈做飯,卻自始至終都沒注意到自家閨女低垂的腦袋下掩蓋着的青白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