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相見,只要讓我同令堂說上兩句話便可。”
房喬面帶懇求地說出這句話時。遺玉突然想到那個夜晚,盧氏字字悽悽的回憶,年僅五歲的盧智在初冬的夜晚,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事情後,得到的不是親父的安慰,而是輕描淡寫地一句發落,便被關入冰冷的祠堂。
盧氏挺着大肚子,在昏迷之後,跪在那小妾院外整整一夜,卻連丈夫的一面都沒有見得,那時,誰又曾給過他們說上一句話的機會!
遺玉放在膝上的右手慢慢抓緊裙裳,忍住出聲質問那人的衝動,扭頭去看盧智,卻見他已收了先前客套的笑容,若不是太過了解,她一定會認爲他平靜的面色一如他的心情。
“房大人,家母並非你所尋之人。”
被盧智側面拒絕,房喬神色一憂,問道:“今日不是國子監沐休之日,我看你們穿着國子監的常服。應是剛從學裡回來,冒昧問一句,盧夫人不便見我,可是身體有恙?”
“沒錯,家母偶感風寒,正在休息,所以房大人有何話與我說就好,我一定會幫你轉達。”
一聽說盧氏病了,房喬神色一緊,“怎麼病了,看大夫了嗎?”
遺玉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擔憂之色,一時間竟然有種想要發笑的衝動,早幹嘛去了,遲到了十三年的關心,她娘會需要嗎?
她直接從椅子上起身,擺出送客的姿勢,道:“都說了我娘正在休息,你有話就快說,若是不說,那就請回吧。”
她話音一落,剛纔出聲斥責她的那個叫阿虎的下人,便瞪了她一眼,然後輕聲勸房喬道:
“老爺,咱們還是回去吧,我看他們也不像是......”
房喬擺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從遺玉和盧智的神色看,便知他們孃親並無大礙。見兄妹兩人態度堅決,半點也沒有讓他見一眼那位盧夫人的意思,更確定他心中念想,繼續緊逼,只可能適得其反,
他環顧了一圈這擺設樸素的屋子,又看了看盧智坐的那張扶手明顯有修補痕跡的椅子,微微皺眉後,扭頭低聲對阿虎說了一句,對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袖中掏出些東西來遞給他。
房喬接過之後,走到遺玉跟前,儘量讓自己的表情和藹一些,雙手向前一遞,道:
“上次在絲綢鋪子時,驚嚇到了盧小姐,這些權當是賠禮,”微頓之後,繼續道,“今日倉促,登門未能攜禮,改日我再來拜訪。”
遺玉這才認真看了一眼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東西。從他指間露出來的朱印,是通天櫃坊的章子——兩張面額百兩的銀票。
這算是什麼,在濟貧嗎?二百兩,若是放在四年前,有這麼多銀子,他們一家人恐怕做夢都能笑醒,只是現在——那日她在房之舞脖子上看到的玉佩,怕是不止五百兩吧。
遺玉輕笑之後,朝邊上挪了一步,同他錯開身,伸手一引廳門,“房大人,慢走不送。”
房喬捏着銀票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暗歎一口氣,轉身朝着門外走去,阿虎見他要離開,連忙上前打簾。
“盧公子,我有兩句話,希望你能轉告盧夫人,若她真是我那位故人,定能聽的明白。”
房喬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過身來,望了一眼盧智和遺玉,將目光落在剛纔兩人走出來的那間屋子,盯着那厚厚的門簾,緩緩道:“嵐娘,我錯了,對不起。”
這一聲,飽含着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有着後悔,有着感嘆,有着憂慮,有着緊張。
廳中頓時沉默了下來,盧智半垂下頭,眼中是濃濃的嘲諷,遺玉靜靜地望着房喬那張消瘦的面孔,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房喬收回視線,轉身便要邁入院中,就在這時,廳中四人只聽身後一道清亮的少女聲響起:
“夫人,您怎麼起來了?”
遺玉和盧智“唰”地一下扭過頭去,就見盧氏正一手撐着簾子,立在臥房門內,身上不知何時已經穿戴整潔,剛纔還散亂的髮絲也整齊的盤成一髻,白皙的臉頰上微帶了些剛剛起牀的餘紅,清冽的雙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背對她,立在門口處的人影身上。
仍打着簾子的阿虎,是側對盧氏站着的,一將那三十歲上下的婦人看到眼裡,便陡然瞪大了雙眼。磕磕巴巴地喊道:
“夫、夫人?”
先前他看過盧氏在龍泉鎮時的畫像,但凡是丹青,必有失真之處,盧氏面目雖同十三年前較爲柔和了一些,但整體五官,卻是無甚變化!可是十幾年前,母子三人的屍首,卻是他親自陪着房喬去辨認的,怎會有假!
遺玉和盧智一時愣在那裡,腦中思緒急轉,想着如何應對當下局面。
背對衆人的房喬。在小滿出聲之後,便停在了門口,又聽阿虎震驚的聲音,垂在身側的手猛然一緊,心臟不受控制地猛然跳動起來,繃緊了面孔,帶着期盼和憂恐的心情,緩緩轉過身去。
那眉,那眼,那鼻——當那纏的他夜不能寐的面孔映入眼簾後,只是一眼,這隔了整整十三年的一眼,卻霎時讓他微瞪的雙眼中,涌出兩行淚水,沿着顴骨流下,順着下巴滑落在頸中。
“嵐...”一張口,便覺失聲,曾經日日喊過的名字,此時念出,卻倍感艱難。
不忍過,在她遠遠望着他擁她人入懷時,心痛過,在窗外暗窺她失聲垂淚時,害怕過,在她對他視而不見時,痛恨過,在他不得不安排她離開時,心死過,在從那人處見到她的屍首時......
曾經是紅燭玉枕共渡的夫妻,曾經是白首相約的伉儷,愛過、恨過,怨過,悔過,輾轉十三年,再相見時,誰又能真正說的明,道的清。 Wωω ⊕Tтkā n ⊕¢ 〇
“嵐——”
“智兒。這位是?”盧氏平靜地將目光從那張流淚的臉上移開,皺眉望向盧智。
房喬撐着雙目,讓模糊的雙眼中,盧氏的面容能更清晰一些,但她這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話,卻如一記悶雷打入他的胸口!他想過她會怨,想過她會怒,想過她會斥,卻從沒想過,她竟會用那種看待陌生人的眼光注視着他!沒有情,連恨都不再了嗎......
盧氏的反應同樣出乎遺玉和盧智的意料,但兩兄妹只是微怔之後,遺玉便搶先答道:
“娘,這位是房大人。”
盧氏疑聲道:“什麼房大人,不是說有客要見我嗎?”
盧智上幾步走上前,擋住了房喬直勾勾地盯着盧氏的視線,還有阿虎驚色未定的目光,輕聲道:“娘,這位大人認錯人了,他查了小玉,知道咱們家的事情後,只當你是她一位故人,這才尋來。”
盧氏在盧智擋在她身前的下一刻,面孔瞬間緊繃起來,雙眼中各種複雜的目光來回交錯,在盧智話音弗落後,才咬了一下舌尖,強作鎮定地答道:
“哦,原是認錯人了,那你們聊,娘回屋去。”
早在遺玉和盧智前後走出屋門,劉香香給她端水時候,不慎打翻茶杯跌落在牀褥上,她只好從牀上起來,讓劉香香更換被褥。
趁這功夫,她因好奇來客,便走到門邊側耳傾聽,正聽到從遺玉口中說出“房大人”三字,心中驚疑,又聞廳中另一道聲音響起,腦中轟鳴之後,卻是鎮定地換了衣裳,適時掀開了門簾,靜靜地望着那個人。
他老了,不再是當年風流倜儻的青年,他爲什麼流淚,是羞愧?是後悔?
等到腦中清醒時,盧智已經擋在了她的面前,她原以爲見到這人時,她能平靜地面對,可事實卻是,她心中無數道聲音在叫囂着:
去質問他當年爲什麼要那麼做!
去質問他有什麼權利利用自己和孩子們!
去質問他這麼多年,是否會覺得良心不安,夜夜難寐!
但她最終卻只是對盧智交待了一句,便轉過身去,十三年了,有什麼都該過去了,不是難回頭,而是回不了頭。
“嵐娘,”房喬啞聲道,“你認得我,我知道你認得我。”
盧氏身形一緩,一腳踏進房門內,房喬立刻大步上前,被盧智伸手攔下,看着立在門口處的背影,冷靜在這時根本就無用,他甚至沒有多想,便當着衆人的面,急聲道:
“你聽我說,當年之事並非你所想那般!我不是有意要刺直兒,不是故意要關他,實是因爲——”
“房大人!”
“夠了!”
遺玉和盧智同時開口喝道,打斷了房喬的話,遺玉繞過桌椅,伸手就要簇盧氏進屋去。
盧氏背對衆人的面孔上,帶着些許遲疑,但側目望見遺玉臉上憂色,終是不忍讓兒女操心,另一隻腳也邁入屋內。
阿虎呆呆地立在門口,小滿早就掩着嘴脣站到牆邊看着這一幕,房喬眼見那門簾放下,瞳孔一縮,失聲喊道:
“是韓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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