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張家莊。
淮南軍甫逢大敗,士氣低落,再也不敢駐兵船上,全涌到岸上駐紮。張家莊雖算是遠近少有的大村子,也容不下這麼多兵士。按照老規矩,那些傷兵、老兵、將領自然住到莊中,而新兵們則在莊外勉強尋些地勢較高之處駐紮。雨夜潮溼,雖是紮了營帳,又如何可以安歇?
這麼一番折騰,那些出身草莽的新兵更是怨聲載道。淮南軍剛紮好營寨,安排好哨探,忽然張家莊東南西北同時響起煙花信號,戰鼓擂響,號角連連,淮南軍以爲秦陽又再派兵來襲,大驚之下紛紛整甲待戰,也不知是誰粗着嗓子大喊了聲:“有奸細!秦陽的兵馬混進營寨啦!”淮軍軍營頓時驚呼四起,人人自危。
又聽得兵器交撞之聲,似是打了起來,淮南軍營大亂,不少新兵開始四處奔逃。
其時紀禹正在張家莊的中軍帳裡與衆將商議軍情,他環視帳內的各個將領道:“此次秦陽忽然夜襲我軍,想來是軍中出了內奸,走漏了消息,方始讓他有機可乘。我們當務之急……”
他還沒說完,遠遠聽到張家莊遠處山林中傳來戰鼓號角的聲音,軍士驚呼聲四起,副元帥洛曉大怒,馬上出列請戰:“元帥,定是秦陽那小子前來劫營,我願率兵出戰,生擒活捉秦陽,再將他凌遲處死,以泄我軍兵士之恨!”
紀禹沉吟道:“秦陽兵微將寡,就算他真和蘇武王結盟,蘇武王的兵馬也不可能這麼快便能趕到。這應該是疑兵之計,傳令下去,加強戒備,未見敵影,不必妄動。各將馬上各自回營安撫兵士!不可自亂陣腳!”
衆將領剛快步衝出中軍帳,由新兵組成的亂軍已衝了過來,衆將領也被衝得陣腳大亂,同時西面密林中擂鼓聲號角聲大響,更有軍士吶喊衝殺之聲傳來,軍營中又有人大喊:“秦陽率領着蘇武王的人馬從西面衝殺過來了,大家快逃啊!”
不少心懷不滿的新兵見有機可乘,馬上胡亂起鬨起來,趁着夜深兼風雨,嚷着“秦陽的兵馬來啦,好生厲害!”假裝潰敗衝入張家莊裡,破門搶劫,隨後四散逃逸而去。
於是淮南軍營中呼喊聲不絕,兵士更是亂成一團,人人競相逃命,雨夜路滑,兵士自相踐踏,又傷亡了不少人馬。
紀禹見情勢危急,眼看就要“炸營”,急忙拔出佩劍,親自砍了數名亂叫亂躥的兵士,厲聲道:“馬上傳令下去,所有兵士原地戒備,不得亂走。發現有亂我軍心者,不論何人立即斬首!”
他功力深厚,聲傳數裡,淮南軍這才稍稍安定下來。
洛曉咬牙切齒道:“元帥,秦陽必在西面密林中,我請戰!”衆將都驚怒交集,紛紛請戰。
紀禹卻冷靜非常,他制止道:“不可妄動,此刻軍心已亂,兵馬一動謠言便會成真,到時不管秦陽的兵馬是否殺過來,我軍必將徹底失控。諸君馬上回各自軍中,約束軍士,清查細作!”
各將領心中一凜,馬上依言行事。
好不容易安撫下兵士,清點人數,今晚一場動亂,又有近千軍士傷亡,三四千新兵逃散,加上滁河夜戰的傷亡,五萬淮南軍已是傷亡近半。
衆將都又是氣惱又是無奈。
好不容易到了二更天,淮南軍上下人等正要安歇,誰知營寨四面密林又再次響起擂鼓聲和號角聲、兵士的吶喊聲,衆兵士雖在將官的喝令下勉強保持安定,但哪裡能睡得着?
紀禹馬上下令,着副元帥洛曉、大將柯律、謝得興、金默各率精兵一千,潛伏在營寨四周,待得下次擂鼓號角聲響起便衝殺過去,殺秦陽一個措手不及。
誰知四路兵馬白白在細雨中淋了半個時辰,密林中卻無半點聲響,潛入密林的哨馬回報,敵軍早已離去多時,只在密林中的大樹上刻下兩行字:“犯我太陽城者,有如此樹!”
大樹之上,橫七豎八全是刀痕和槍痕。
洛曉等四將都氣得火冒三丈,仰天怒罵:“秦陽!遲早我必將你剝皮拆骨!”
紀禹統軍多年從未遇如此大敗,他哪裡睡得着,獨自在帳中來回踱步,苦思對策。
不久秋雨終於停歇了,但不少受傷的兵士已感染風寒,軍醫忙得不可開交。紀禹見狀迅速下令軍需官帶着勤務兵埋鍋煮薑湯、熱粥,並取出烤肉,分發各營將士食用,淮南軍方始情緒穩定下來,但人人依然是滿臉疲憊,無精打采。
淮南軍固然受苦了,張家莊的百姓村民也不好受,他們遭受淮南軍亂軍的無妄之災,不少人家財被奪、親人被打傷,張家莊裡燈火通明,哭聲不絕,青壯年漢子雖敢怒不敢言,但望向淮南軍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紀禹望着蒼芒的夜色,想到女兒對秦陽的評價,不禁輕輕一拳捶在小桌子上:“好你秦陽!我真是太小看你了。”
他沉思片刻,馬上召集衆將官,見人人面上都有不忿之色,便道:“怎麼,小小的挫折就沉不住氣了?”
洛曉出列怒道:“元帥,秦陽那小子欺人太甚,請允許我帶齊本部人馬,立即去攻打太陽城,定能將他生擒活捉!”
紀禹搖搖頭:“此時兵士疲憊不堪,不宜出兵,兼之秦陽詭計多端,難保沒在半路埋伏人馬。”
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而過:“不過……你休息半晚,明日一早可帶齊本部一萬五千人馬,以柯律爲先鋒,前去圍困太陽城,秦陽定會以爲我軍疲乏,會在午時再發兵,我們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
洛曉大喜,躬身道:“得令!”
紀禹又囑咐道:“記住,我軍兵士素質良莠不齊,士氣低落,你只需圍城便是首功,不必出戰,我自有攻城器械可輕易破城。”
“得令!”洛曉心中頗不以爲然,暗暗道:“秦陽那毛頭小子,我大軍一到便可殺他片甲不留,何須圍城?”
太陽城中,被洛曉痛罵着的秦陽,早已思考完下一步的對策,開始去巡視城牆、石壁,勉勵鼓舞各處守衛哨兵們,所到之處,兵士無不肅然敬禮,滿臉崇拜。
不知不覺間,秦陽來到了?望臺。
?望臺上守衛哨兵是個健壯的年輕小夥,見城主大人深夜親自巡視,慌忙下跪行禮。秦陽扶起他,問道:“你是叫曾阿牛?家中的老母親現在好些沒?”
曾阿牛哪想到最崇拜的城主大人竟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家事,激動得眼眶都溼了,手忙腳亂地答道:“謝城主大人的關心,俺孃親得到秦隊長的診治已好多了,現在能吃能睡。”
秦陽又問道:“家裡的糧食衣物可充足?馬上就要入冬了,大雪將至,如果家裡缺些什麼,可以向城務官報告,由內堂先給你們墊着。”
曾阿牛感動道:“不用了,現在家裡糧食多着呢,月前城主大人下令分發的糧食足夠俺家吃上半年,俺娘說近十年沒見過這麼多糧食。城主大人又分了衣物、屋子、田地給俺家,已恩同再造,俺家從沒有過這般好日子。俺娘和俺媳婦都說了,一定要俺好好當兵,報答城主大人。”
秦陽點點頭,目光落在桃源谷上,夜幕中,無數新建起來的木製屋子裡依然燃着溫暖的燈火,許多人家還在爲了今晚的大勝而興奮着,久久未眠。
家園,短短兩個字,承載着多少人的夢想與依戀。
只是,午後不久,淮南王的大軍就會圍城,到時與淮南王大軍的血戰在所難免。
不知太陽城中會有多少熱血的漢子倒在沙場上,不知有多少溫馨的家庭會被親人離世的悲傷所籠罩。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秦陽心裡忽然變得很堵,再沒了絲毫大勝的喜悅,他輕輕拍拍曾阿牛的肩膀,勉勵他幾句,隨後匆匆下了?望臺。
他不忍回頭看。
更不忍承受着秦家軍將士們滿是崇拜與感激的目光。
他確是在爲了太陽城的百姓、爲了這個家園而戰,但爲太陽城帶來血光之災的,偏偏又是他。
可太陽城中沒了自己,城民們又會陷入以往任人宰割欺凌的境遇中。
唯一的辦法就是如自己最初所想,讓太陽城變得更強大、真正強大到“犯我太陽城者,雖遠必誅”,讓世上的惡人再也不敢打太陽城的主意。
此刻強敵環視,想在夾縫上生存壯大,最缺的就是時間,固守終會被拖死,必須以攻代守,爭取最寶貴的發展時間。
但目前太陽城兵微將寡,唯獨自己超越當前時代的見識計謀可以依憑,一着不慎就是城毀人亡的下場。
秦陽再次感到自己肩膀上的擔子,真的很重,很重。
他沉思着漫步在街頭,忽聽到一個女孩兒喚他:“哥哥!”聲音清脆悅耳,熟悉至極,秦陽回過頭,原來是月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