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石越沉着臉,在蒲團上跪下,閉上眼睛,低聲祈禱。趙巖不敢打擾,只默默望着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說道:“趙巖,你爲什麼一個人來這裡?”

“我……”趙巖咬着嘴脣,不肯回答。

石越卻沒有等他的回答,低聲說道:“你是因爲自己發明了*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內疚嗎?”

“我……”雖然石越一直閉着眼睛,但是趙巖也沒有勇氣擡起頭來看他。

“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死這麼多人,是嗎?”石越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悠傷。

“是。”趙巖低聲說道,話音中帶着一絲顫抖。“我很恨,爲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睜開眼睛,轉過頭來望着趙巖,低聲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傷。“你都這麼自責,我呢?你可知道,其實是我害死他們的!”

“啊?!”趙巖瞪大了雙眼,“山長?”

“你還記得那年嗎?我把你們叫到我的府上——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勸說下進入兵器研究院的……”

趙巖嘆了口氣,道:“這纔怪不得山長。我們都有一個理想……”

“是啊,一個理想。趙巖,你知道嗎?火藥的確很重要,以後,也許要很久以後,它會主宰戰場。”石越似乎在和趙巖說話,也似乎是和先賢祠的英靈們解釋。“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縱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讓我們漢人比別人先一步瞭解它,重視它,使用它!我這麼的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來火炮,火槍,我想用強大火器武裝起大宋的軍隊。”

趙巖忽然覺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光彩照人,溫文爾雅的石子明瞭。他靜靜的聽着,“我想要收復靈武,我想要奪回河套,這樣我們纔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雲,我想至少要控制遼東。如果我們能夠擁有絕對優勢,我們就可以裁軍,然後大宋纔有可能歷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減稅減役!那個時候,我纔有足夠的資金,在全國廣建學校與圖書館!遼國和西夏,太象兩根繩子了,就放在我們脖子邊上,讓人不敢大聲喘氣。所以,任何有可能幫助我們打敗這兩個國家的東西,我都想拼命的抓住……”

“你沒有錯,山長。我願意爲了這個理想而奮鬥。爲此犧牲,也是值得的。”趙巖感覺到石越的話非常的誠懇,他再次被感動了。

“也許目標沒有錯,但不代表手段沒有錯。”石越苦笑道,他使勁的搖頭,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站在我這樣的地位,如果我選擇的道路錯了,就會這樣——”石越用手指着先賢祠的牌位,慘容道:“——許多的生命白白送掉。如果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萬死不贖!憑什麼我石越就認爲自己能有資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導的道路,走向的是一個深淵,那又會如何?!我有什麼資格,去決定別人的生死?”

趙巖覺得石越身上,有一種孤獨的氣息,但是他無法理解石越說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你沒有決定別人的生死,是我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趙巖詫異的轉過身去,看清來人,怔了一下,喚道:“桑山長。”

桑充國微微頷首,一面走進殿中,跪在石越身後,低聲禱告完畢,才沉聲說道:“子明,你又何須自責?”

“你可知道,這完全是我拔苗助長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風順,大家才因此忘記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識,沒有人想到,火藥會炸膛,而且會把那麼厚的鐵管都炸掉!長卿,你不會明白,這完全是報應——畸形發展,最後必然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積累的太少,卻走得太快!這根本上,是我的過錯。”石越低着頭,充滿自責。

但是他說的,無論是桑充國,還是趙巖,都只能似懂非懂。

“他們很出色,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想到可以製造火炮了。而且還懂得製造實心的炮彈,和佈置碎片的炮彈,他們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卻終究是爲了一個錯誤而死了。他們也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桑充國與趙巖都沉默了,他們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國在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來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的聽石越說道:“……我知道了錯誤,卻不知道如何去糾正。我知道要循序漸進,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與循序漸進中,找一個平衡點。我不知道那個平衡點在哪裡?如果放任它自己去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價?”

石越擡起頭來,望着殿中一個個牌位,一個個熟悉與不熟悉的名字,竟是無比的愧疚與迷惘。但是有些東西,是沒有人可以給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趙巖忽然說道:“山長,我不知道你的平衡點是什麼,但如果是這次的悲劇,我雖然很內疚,但是我認爲對同學們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來。把他們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發的情緒已漸漸平復,他望着趙巖,思忖了很久,才說道:“這件事情,等倖存的研究員們精神平復再說吧。”

“我可以試試。”趙巖抿着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試圖配製出山長所說的*這種東西,試過很多配方,卻一直沒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麼。我想暫時中斷這個研究,來製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試驗,有完整的檔案記錄,我只需要一些精通鑄造的研究員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幾個新人,在這樣的基礎上,成功並不會太難。”

石越知道趙巖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長的事情,便是進行各種試驗,從中選出最優的方案。本來配製*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時的石越,對於這種可以說是超越時代的進步,已是變得非常的沒有信心。他不能知道,如果沒有各方面的齊頭並進,沒有紮實的底子,而拼命的進行功利性極強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禍?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終於說道:“我會去找蘇大人說說,讓你來負責火炮研製。”

“多謝山長!”趙巖深深揖了一禮。他那種恭敬的態度,竟讓桑充國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纔是“山長”,可是兩個人在一起時,趙巖口中的“山長”卻是指石越,叫自己,卻叫“桑山長”!

石越注視趙巖清秀的臉龐,忽然輕聲說道:“不要太勉強。我不想再看到犧牲。”

趙巖的眼睛紅了,他望了一眼香菸繚繞中的牌位,提高了聲音,說道:“不會了,不會再有犧牲了!我保證!”說罷又朝桑充國躬身行了一禮,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石越佇立殿中,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良久,忽然悠悠說道:“他比我要偉大。”

先賢祠與忠烈祠實際上隸屬於太常寺的兩個政府機構,因此負責日常祭祀的人員,非僧非道,而是穿着隆重禮服的官員。但是這些官員中有一部分,是從死者的遺族中挑選出來的,所有二祠官員與吃政府俸祿的醫生相似,別有品秩升遷,與一般官員區別了開來。

因爲朝廷的重視,兼之不斷有白水潭的學生,和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來上香祭拜,且本身又有死者遺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來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夠……那人方進殿中,見着石越與桑充國,不免嚇了一跳。須知這二人的形貌,對於先賢祠的祭官來說,並不陌生。見那個祭官正要上來拜見請安,石越連忙避開,說道:“死者爲尊。你在這裡供奉諸賢英靈,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蔘拜。你可見過僧人在釋迦牟尼面前向官員叩頭的嗎?”

祭官一時卻反應不過來,爲難的說道:“這……”

“別擔心。你是替天子與天下的百姓祭祀英靈,縱然是太子親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見。特別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國也說道:“石參政說的,卻是至理。所以朝廷爲你們另立品秩,爲的就是讓你們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對先賢與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後轉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

“子明,爲何嘆息?”

石越默然不語,只是搖頭。

“很多觀念一時之間,總是難以改變的。只有慢慢培養。若能堅持四五十年,則人們便會習以爲常。”桑充國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輕輕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隻大鳥從空中掠過,發出一聲響徹雲宵的清鳴。石越忽然說道:“自從雲兒死後,我常常會感嘆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經常會對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夠做到的事情,只怕沒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國誠懇的說道。

“其實並非如此。令岳、司馬君實,甚至蘇子瞻、範堯夫,都比我要聰明。”

“但是普天之下,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長遠。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廢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爲己任,而非爲一己之私利,你始終是個好官。”

石越忽然很沒有風度的在先賢祠的臺階上坐了下來,並且還拍了拍身邊的臺階,向桑充國說道:“來,坐。”

桑充國目瞪口呆的望着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邊,只覺得屁股上一陣上冰涼。

石越笑道:“好久沒有這樣放肆過了。”

“你的壓力很大。”桑充國溫聲說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盤棋,我小心翼翼的佈局,卻發現後面千變萬化,未必會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錯,我輸不起這盤棋。”微風吹動石越垂在耳邊的一綹頭髮,石越伸出手,輕輕理了一下,又說道:“我寫了《三代之治》,但是我自己都沒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個世界實現。也許永遠也不能實現。我的目標很簡單,第一步,我要解決本朝冗官、冗兵、冗費三大難題;第二步,我要爲華夏日後的良性發展,打下最好的基礎……”

“你已經在做了。”

“是啊。我已經在做了。在五年之內,我要全面開始官制、軍事、財政、交通、教育、司法、農業、工業八個方面的改革,並且要初見成效,這樣才能說服皇上,繼續按着我的思路走。將來的大宋,一定要讓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樂徭薄稅,要讓文化高度發達,要讓國家兵精糧足,充滿活力。這裡是世界貿易的起點,也是世界貿易的終點,我們製造各種產品,運往天下的每一個角落,賺取利潤,並且將那裡的特產帶回國內銷售。由繁榮的貿易刺激工業的發展,再由工業的發展來支持貿易的繁榮。一旦國家財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減輕務農者的稅役……”

“貿易真的這麼重要?”

“貿易的作用,是激發各個層面的活力。我要解決冗官問題,第一步,就是重定官制。先中央,後地方;先職官,後勳爵;一步一步來。與此同時,借用司馬光的威信,裁併州縣,節省開支,也可以減輕百姓的負擔。接下來,我就要改變官員的考試、考覈制度,慢慢廢除蔭官。本朝有一不合理,因爲蔭官太多,所以進士科就歧視其它出身的官員,因爲進士科是憑自己的才智考取爲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別重視。但是在官員的磨堪考績中,這種優勢太明顯了,結果才華取代了政績,進士科的出身掩蓋了一切,我要改變這個弊政,以後大宋官員的升遷懲罰,將主要以政績決定。本朝還有一特大的弊政——就是不殺士大夫!”

“啊?”桑充國吃了一驚,望着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動。

“你不要吃驚,這就是弊政!不殺言事者,纔是德政。不殺士大夫,卻是十足的弊政。言者無罪的傳統要堅持,但是隨意的擴大,則不對。百姓販賣私鹽二十斤就要處死,重罪法適用全國,但是憑什麼官員貪污腐敗,就不判死刑?各級官員貪污腐敗成風,根本得不到有效的制裁,只能依靠自律。本朝一個狀元赴任,在途中騙得同年數以十計的金器,士林不以爲恥,反引爲美談。朝廷優待士大夫,薪俸優厚,的確使許多人可以廉節自愛,但是人心苦不知足,只撫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終是空談。柴貴友是你我舊識,號稱清廉,但他在家鄉置地千畝,以爲我不知道嗎?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場卻罵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穩,不便大動,但遲早有一日,我會嚴厲懲罰那些貪官,縱然不殺士大夫,也要將他們流放到歸義城,雖赦不得歸。”

桑充國聽石越說起這些內情,不禁聳然動容,說道:“只怕鎮壓解決不了問題。”

“我自然知道。我會有一系列的措施,來解決這個問題。只不過到時候,壓力也一定非常大,非常大!所以我現在,根本不敢動,不能動。”石越的臉上,竟然有一絲青氣。

“到時候我一定站在你這邊,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國淡淡的說道。

“令岳也曾經想過要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連他那樣的人,也沒有勇氣來直面這個挑戰。他擔心低層官員薪俸太低,剋剝百姓,所以想辦法提高他們的薪俸,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那些人繼續剋剝百姓。但是令岳也無可奈何。因爲如果一動,就是觸犯了整個官僚階層的利益。”石越沒有正面迴應桑充國的話。

“那也顧不得,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桑充國堅定的說道。

“等待吧。我現在羽翼未成,未可輕飛。”石越一拳砸在石階上,一絲鮮血從手上流了出來,他卻渾然不覺,注視桑充國,說道:“你知道我今天爲什麼來先賢祠嗎?”

“……”桑充國嘴脣動了動,終是沒有說出來。

“你以爲我是來懺悔的嗎?不是。我不過是因爲王元澤要入祀先賢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進來之後,也不過是觸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石越苦笑了幾聲,又說道:“但是從現在看來,王元澤雖然對我過於心狠,但是他其實不是個太壞的人。他只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麼?”桑充國愕然問道。

石越卻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的說道:“爲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可以採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澤的目的如果是對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麼一定有很多人會讚美他。但是他畢竟從來沒有貪污過,他不擇手段打擊政敵,主張採用最激烈的方法進行改革,最終的目的,卻並非是爲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只知道剋剝民脂民膏的人要強。令岳的幾兄弟,除了令岳外一家,王安禮、王安國、王安上,都談不上清廉,難怪王元澤對他們談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四五年的官,官場上的內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國的腦海中,卻一直在想着一個問題:他的大舅子王元澤究竟用了什麼“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與桑充國在先賢祠交談的同時,石府卻亂成了一團。

阿沅不見了!

自從那日石越將阿沅帶回府後,阿沅的情緒就一直不怎麼穩定。整個府上,她只願意見石越與唐康兩個人,但是每次見面,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語。石府所有的丫環婢子,家丁奴僕,都不喜歡阿沅,梓兒再怎麼樣三令五申,下人們只覺得梓兒寬大,卻越發的覺得阿沅可惡。更何況,阿沅本身不過一個丫頭,忽然間被當成了小主人,更讓很多人心裡不服氣。若是說起來,阿沅在石府的身上,雖然錦衣玉食,卻談不上什麼快樂。雖然石越每日下朝,都會花點時間去陪她,但是幾個月來,二人的關係卻從不見好轉。只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經常會陪她去拜祭楚雲兒的芳墳。

但自從唐康與秦觀一同前往杭州,成爲蔡京的副使,準備出高麗之後,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兒,基本就沒有人記得還有阿沅這個人的存在了。丫頭們見着她行禮,都會主動退到十步之後,她偶爾走出房門,無論走到哪裡,哪裡的歡聲笑語就立時中頓,所有的人都會用無比冷漠的神態待她。無論是阿沅自己,還是石府的下人們,都覺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擠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其結果就是,阿沅終於從石府消失了。丫頭們心裡幾乎是幸災樂禍的向梓兒報告這件事情,梓兒立時吩咐家人尋找,衆人在梓兒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願的翻遍了府上的每個角落,終是沒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雲兒的墓地向楊青打聽,也是不得要領。

似汴京這麼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讓人找到,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時之間,竟連李丁文也束手無策。

衆人抱着各異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稟報阿沅失蹤的事情。石越頓時也慌了神,但是憑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則要找到阿沅,完全沒有任可能。石越一時想起楚雲兒對他的囑託,一時又想起阿沅一個女孩子家,萬一有什麼差錯……竟是欲哭無淚。當下也只能去開封府報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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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東海萬里碧波之上。海面藍得象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唐康與秦觀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級海船上,看着眼前的大海,偉麗而寧靜、碧藍無邊,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海風,笑道:“少遊兄,果真是不虛此行啊。”

秦觀正要點頭同意,卻聽身後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沒有見過風高浪險之兇險。”

二人知是蔡京,連忙轉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卻知二人身份與衆不同,絲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禮,笑道:“我比二位癡長几歲,如蒙不棄,叫我一聲元長兄便可。大家不必過於拘謹。”

“豈敢。”

“康時、少遊,可是嫌我是個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的字名動天下,京師至有人百金相求,少遊的詞連大蘇都稱讚,若說我是俗人,那還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時何必過謙?白水潭誰不知康時的大名?同時在明理院、格物院上課,而且成績優秀,號稱才子。”蔡京恭維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連這些也知道,他雖然爲人沉穩,但畢竟年輕,還真道自己的聲名竟然傳到了杭州,心裡不由暗自得意,口裡卻謙道:“幾年來格物院越發受重視,明理院學生兼格物院功課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我卻也算不得什麼。蔡大人……”

“康時真的要如此見外?”蔡京不悅的說道。

唐康與秦觀見他如此,對望一眼,改口說道:“元長兄。”

“這便對了。”蔡京頓時喜笑顏開,笑道:“這次我們奉旨出使高麗,正要齊心協力,大夥兒都是爲了皇上大宋,也是給石參政爭口氣,千萬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觀笑道:“元長兄以前去過高麗嗎?”

蔡京嘻笑道:“我雖然提舉市舶務,卻是連海也沒出過幾次。哪裡便去過高麗。”

“那?”

“二位放心。高麗不比倭國,高麗貴族學漢文,講漢話,雖然和普通百姓之間言語不通,和高麗國官人,卻是沒有任何交流的障礙的。何況我使團之後,還跟着這許多商船,其實精通高麗語的人多的是,我已經讓人召集一些對高麗風俗民情非常瞭解的人,來船上給我們講課。這叫有備無患。”蔡京微微笑道,顯是胸有成竹。

“難怪家兄時常誇讚元長兄頗有幹才。”唐康對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邊,自是知道石越對蔡京頗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覺得意,臉上卻不動聲色,又笑道:“每次使節、商隊出海,都有專人進行詳細的記錄,這些記錄我早讓人抄錄了一份,帶在船上。康時與少遊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孫子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此去,要說服王徽出兵遼東,並非易事。”

唐康點頭道:“必然要讀。”

秦觀卻說道:“高麗國國王王徽即位以來,高麗一直弱小,面對遼國,自保不暇,要遊說他攻遼,又無大宋策應,的確是太難了。”

“凡人必有慾望。世人最難戒者,惟一‘貪’字。若能誘之以利,使其利慾薰心,則無論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雖然斧鉞加身,也不能使其後退半步。少遊千萬不要以爲天下人都能夠懂得取捨進退,取捨進退,雖智者也未必能夠周全。”蔡京說完,走到一個文吏跟前,取來兩張報紙,遞給唐康與秦觀,笑道:“我查了不少關於高麗的記錄,二位看這《海事商報》的這篇遊記,說高麗國王心慕漢化,在開京建了白水潭學院與西湖學院各一座,規模製度,甚至名稱,完全仿照本朝,不過只能讓貴族子弟入學罷了。高麗貴族對本朝絲綢、瓷器、鐘錶、書籍的喜愛,比倭國平安京(今京都)的貴人更深,單單那種價值高達一萬貫座鐘,在小小的高麗國竟然賣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這能說明什麼?”秦觀不解的問道。

“這說明高麗貴族生活極其腐化。”唐康收起手中的報紙,說道:“他們極度的想要過一種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貴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輕視,這時更加加深了這種印象。“所以我們可以知道一點,高麗國王和他的貴人們,有極強的慾望。接下來,我們要明白的,是他們的勇氣有多大,他們敢不敢爲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險?”

“不管他們有沒有冒險的勇氣,我們的任務,就是一步步引導他們去冒險。而且,他們必將在這場冒險中,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唐康笑道。

秦觀震驚的望着唐康與蔡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蔡京輕鬆的笑道:“少遊,不必如此。爲了大宋的利益,讓高麗人去送死,是一種仁慈,至少是對大宋百姓的仁慈。我們如果成功,將來就要少死許多大宋的百姓,國庫就要少花許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觀喜歡的,是以堂堂之師,擊皇皇之陣的戰爭。他注視秦觀,良久,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遞給秦觀,笑道:“少遊,走之前,家兄讓我把這本書轉贈給你。”

秦觀疑惑的接過書來,只見封皮上寫着三字草書:《戰國策》!

“家兄曾經說道,西夏、大遼,本屬中國,自當混一;交趾、高麗,亦中國之後院,豈可落他人之手?我輩當勉之。”

秦觀正在細細品味着這句話,忽然,瞭望塔上的水手吹響了號角,一時間旗號揮動,原本鬆散的水手迅速緊張起來,紛紛拿起武器。隨船的水軍武官樓玉匆匆走了過來,欠身說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子,有海盜。”

“海盜?”蔡京吃了一驚,道:“什麼海盜敢來打劫我們?”

“回大人:最近因爲薛提轄率海船水軍南下,東海(阿越注:含黃海,古代東海包括東海、黃海、日本海,而太平洋則稱東大洋)海盜便猖獗起來,但是敢於正面和衝撞杭州市舶司水軍的海盜,下官卻還是第一次聽說,嚮往他們連大規模的商船隊都不敢招惹的。”樓玉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東海水域公開挑戰大宋海船水軍的權威,的確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蔡京見他如此輕鬆,也放鬆下來,笑道:“本官便看樓將軍破敵。”樓玉官職低微,本不配稱“將軍”,他聽到蔡京如此稱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氣候的海盜,多是遼國契丹人、女直人與高麗人組成,據說數十年前,曾經有這樣的海盜攻入倭國,倭國用盡全力,纔將他們擊敗。但若說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軍面前,未免就有點過於不堪一擊了。”

“將軍莫要輕敵。”蔡京提醒道。

“大人有所不知,他們所以在倭國橫行無忌,完全是因爲當時倭國人作戰,喜歡什麼一騎討,喜歡雙方武將單打獨鬥,海盜們兵種配合進攻,對倭人來說,簡直聞所未聞,怎能不敗?後來倭人學了個乖,海盜們便支撐不住了。海盜中以女直海盜最爲兇猛,但終究不可能與我大宋水軍相比。”樓玉話音剛落,便聽到號角聲變,連蔡京也聽出來了,這是敵人遠竄的信號,顯然那支海盜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聽二人對答,忽然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女直人!樓將軍,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盜,我要見見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時,多一事不……”忽然間,他也明白過來,轉身向樓玉命令道:“不管用什麼辦法,給本官滅了那隻海盜。我要幾個女直活口!”

樓玉雖然莫名其妙,卻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違抗,連忙斂容答道:“下官遵令。”一面衝身邊的傳令兵大聲喝道:“傳令,調轉風帆,追擊海盜!”

東海海面上正上演着一場毫無懸念的追逐遊戲;而在汴京城中,白水潭學院格物院博物系的學生們,卻在興致盎然的聽一個學生講敘他的構想:

“以汴京爲中心,構建龐大的水陸交通網,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制,進一步開發南方——根據這幾年的全國考察結果,進行初步分析,我們一致認爲,北方,甚至中原,土地的開發已經漸漸飽和——請原諒我借用一個名詞,所謂的飽和,就是在一定的條件下,溶液中所含溶質達到最高限度——若不明白,請參看《學刊》第三十五期格物卷的論文《溶解分析》——我這裡用來比喻事物達到最大限度。我們有一個發現,雖然大宋建國以來,賦稅非常仰仗東南,但是南方並未真正的開發,南方大有潛力!最值得我們重視的,便是荊湖北路、荊湖南路、江南西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特別是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我們認爲大有可爲,還可以開懇更多的良田,供養更多的百姓!據我們保守的估計,如果二路真正開發成熟,其糧食產量最少能佔整個大宋的二成,這還是最少。所以,我們認爲,開發南方,並不是癡人說夢……”

坐在最後排的程顥低聲對桑充國說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歡這個構想。”

桑充國苦笑着搖了搖頭,用只有程顥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這也是子明的構想。博物系與子明的觀點,不謀而合。”

“啊?”程顥大吃一驚,道:“這只是一種構想。構想也許是合理的,但是未必可以付諸實現。這對朝廷的財政,會有毀滅性的打擊——當年隋煬帝修運河,前車之覆,後車之鑑……”

“子明應當有別的辦法,他總能想到一些更好的辦法”連桑充國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也知道這樣的工程有多麼浩大。

“司馬君實一定會反對,過於勞民了,百姓不應當再受這個苦。”程顥無法想像石越能用什麼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司馬君實的理財方當,一向保守。自然不會輕易同意。便是蘇轍,也未必會同意。子明如此要開始這個計劃,就一定會先說服蘇轍。”桑充國的聲音壓得更低。

臺上的學生繼續慷慨激昂的演說道:“……從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廣州,所有的主要城市,用陸路與水路連結起來,在軍事上,可以加強朝廷對南方的控制,使更多的蠻夷歸化,成爲編戶齊民;在經濟上,便於漕運的暢通。更重要的,是可以加強與南方的交流,有計劃的向南方移民,也將更先進的耕種技術傳播到南方,十年之內,可以初見成效;五十之內,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後,國家坐享其利……”

程顥搖了搖頭,“這些學生難道真的只見其利,不見其害嗎?隋煬帝之事,不可不懼!不可不懼!”

石府。

“子明,你瘋了嗎?”蘇轍不可思議的望着石越。

蔡卞和唐棣也覺得不可思議。蔡卞從容說道:“僅僅是修葺、拓寬從汴京到廣州這一條官道,如果用十萬民夫修葺五個月,以一個民夫一天花費十文計算,這筆開銷就是一十五萬貫,然後還有工具、材料、運輸等等開銷,五個月完工,我認爲花費在四百萬貫到六百萬貫之間,如果拖到一年……這還僅僅只是一條官道,如果要完成石大人所說的構想,下官認爲那筆開銷,可能不會低於大宋七到八年的財政收入總和。”

唐棣無比擔心的看着石越,非常懷疑他是不是因爲阿沅的失蹤而導致精神恍惚,在國家財政並不是十分樂觀的情況下,提出如此龐大的計劃——構建一個幾乎遍佈整個南方地區,以及部分北方地區的水陸交通、傳驛網——雖然說是“非常長期”的計劃,也會讓人覺得聳人聽聞。他儘量委婉的說道:“子明,我認爲我們可以等上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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