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雖然石越與桑梓兒成婚後不久便即奉命知杭州郡,京中的賜第便只餘唐康這麼半個主人,但桑楚俞卻是堅信愛婿必要重回京師大用的,一直都有請人替他經營府宅。桑家財力雄厚,又不會在愛女愛婿身上吝嗇錢財,三年來銀錢流水價的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煥然一新,頗具泉石花木之勝。尤其後花園中,疊壘山石,鑿池引水,林木蓊鬱,花竹清綺,加之院外古樹參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時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時是四月初夏,春雖已去,但萬物生機不減。臨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時,紅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滿几榻。

石越扶着病體稍愈的梓兒在葡萄架下的藤榻上斜靠着,自己則坐在她的身邊。

“大哥,你真的決定要守孝三年嗎?”自從感覺到梓兒的怨憐之後,石越隱約意識到了緣由,便漸漸有意識的跟她講一些自己在朝中的事情。

石越見阿旺等人在遠處採花,輕聲笑道:“那只是策略。”

“策略?”梓兒睜着大眼睛,有些迷茫的問道。

“是啊,如此一來,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致於讓政敵說我是不孝之人;再則亦可讓皇上做一個表態——他將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如果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場只怕不會太好。”石越耐心的解釋道。

梓兒怔了一怔,隨即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我是不懂這些的。不過不管大哥做什麼,我都願意陪在大哥身邊,富貴貧賤,那也沒什麼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着她的手,一邊仰首輕輕笑道:“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於天下百姓的,便足夠了。”

“我相信。”梓兒擡起目光注視着石越,柔聲而肯定的回答,在她清澈的眸中,是無比的堅定與溫柔。

石越微微一笑,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兒遲疑着,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楚雲兒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經知道了大概。

石越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體康復以後呀!現在那裡不方便出門?”石越開玩笑的說着,一邊伸手摸了摸梓兒的腹部。

梓兒紅着臉,低聲說:“你欺負我!”

“我可那裡敢呢?”石越朗聲的笑着,此時朝中大事已寧,梓兒又懷了身孕,他的心情實在是極爲歡暢。

“楚姐姐的病情怎麼樣了?我想如果你答應的話……”梓兒垂着頭,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聲音卻似下了極大的勇氣似的,說道:“如果大哥答應的話,就把她接進府中來療養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兒,卻意外看見她清澈的眸中似有淚光,她低垂着頭,那淚霧似乎便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之上,在那隱約的淚光之下的,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壓抑,他不由的心中一震,疼愛憐惜一時間盡數涌上心頭,當下蹲下身去,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輕聲但又誠摯的說道:“妹子,你再不要胡思亂想,若將她接入府中,名不正言不順,必然多有嫌隙,給人口實;況且她自己也不會願意……”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似乎頓了一頓,因爲他自己也不能確定,楚雲兒是不是會不願意,但是在桑梓兒心中,他知道那必然是不會願意的,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並不願意。

“我、我願意給她名份!”梓兒認真誠懇地說道,卻依然不敢擡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中,其實也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說究竟是對是錯,她甚至有一些的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

石越極緩慢地搖了搖頭,其實一直以來,他都不是完全能辨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楚雲兒爲他做的事,他不是沒有感動過,楚雲兒的心意,他不是毫無覺察瞭解,只是一種更爲重要的東西似乎早已經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牽繫住了他的心,讓他的感情始終控制在一個尺度之內,但此刻梓兒眼中的淚水卻突然教他明白了許多事,“我對雲兒……,”他的聲音頓了一頓,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然後輕輕說道:“我對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這些,和真正的喜歡是兩回事,一個能夠安慰自己的人,並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子,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還有想說的話,可是看着梓兒,那些話,他又覺得一時間似乎又說不出來,只得溫柔的看着妻子。

“可是……”梓兒長長的睫毛微微瞬動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爲她還是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已經相信了石越的話?還是真的能放得下對楚雲兒的同情?

“不許再想這些了。”石越站起身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道,“若你身子還不快些康復,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後的婚事,我可是不許你去的!”

“我……我可只有一個哥哥……”

石越一邊笑吟吟的看着梓兒着急的樣子,一邊說道:“傻妹子,你須得好好將養,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別人家眷看着你這般病骨俜停的模樣,還不要讓別人笑了我石子明養不起老婆麼?而且,你此刻腹中可是我的孩兒呢……”他話未說完,梓兒的臉已經羞紅到脖子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動,正要繼續調笑,卻見明眸紅着臉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顯是有事稟報,卻見他夫妻說話,便不敢打擾。

明眸見石越看到自己,連忙斂身道:“學士,蜀國長公主派人求見夫人。”

石越笑道:“快讓她進來吧。”一面轉頭對梓兒說道:“不知是長公主有什麼事情?”

梓兒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長公主對筆硯書畫,頗爲精識,或者是問我要什麼東西,或者是送什麼東西給我罷。”

不多時,一箇中年婦人隨着明眸走了進來,見石越也在,連忙行禮請安:“學士,夫人萬安。”

“蘇大娘不用多禮。”梓兒在石越的攙扶之下坐了起來,微笑道:“長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後一直沒有去拜訪,反勞公主記掛,心裡甚是不安。”

“甚好。長公主讓奴婢給夫人帶來一些東西,長公主說,夫人是頭胎,又染了風寒,一定要好生將養,若要什麼東西,雖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內纔有的東西,便儘管開口,不要見外。身子骨最是要緊的。”蘇大娘伶俐的說道。

“有勞長公主惦記,妾身實不敢當。”

蘇大娘又笑道:“長公主說,上次夫人從杭州捎給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縣主看了要過去,若是夫人還有,便請讓奴婢帶去。改日再來致謝。”

石越不禁莞爾,那琉璃跳子棋,不過是他在杭州時讓人制成,給梓兒在閨中聊解寂寞的玩具,當時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給向皇后,一副送給蜀國公主,一副梓兒千里迢迢的託人送給自己未來的嫂子王倩,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國公主的竟被柔嘉奪愛,這時竟又特意派人來要。但既是長公主要的東西,卻也沒有小氣的道理,何況梓兒本來就甚是大方,果便聽她笑道:“可巧我這裡還有一副,便勞煩大娘帶回去。”

“如此甚是多謝了。”

梓兒笑道:“一點小東西,值得謝什麼?”她見阿旺早已過來,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來,另外我房中還有兩把高麗扇,扇頁上風物甚是有趣,也一併請蘇大娘帶去,當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國的薔薇露(注一),兩瓶給公主,一瓶便送給蘇大娘了。”

這些東西,在當時都是奢侈之物——須知當時的薔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裝,一個瓶子便價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們少有驕奢之人,蜀國公主更是一向節儉,是以連帶她們這些下人,也難得有幾樣好東西。蘇大娘見平白得了一瓶薔薇露,實在是喜出望外,卻不能不笑着謙遜道:“這如何敢當?”

梓兒見阿旺答應着去了,又微微一笑,道:“這值不得什麼,妾身勞煩長公主記掛,纔是十分的不安。煩勞蘇大娘轉告長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兒,便去給公主請安。”

蘇大娘連忙答應,又說了些閒話,待阿旺取來東西,便告辭而去。

石越見梓兒處置這些事時,言詞對答均甚爲得體,氣度儼然,那裡還似自己初見之時那個嬌蠻可愛小女孩?但自己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當時指着康棣嬌聲說話的神氣,直待目光看見自己,才臉紅羞怯的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讚道:“我夫人可能幹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纔想得出這些東西來,司馬相公(注二)作七國象棋,着法複雜,閨中竟是沒有幾個人會玩,到現在我都找不到七個女伴來湊齊下棋的人。這個跳子棋就不同,兩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簡單又有趣,在杭州時,在各衙門的女眷中早已風行一時,許多人家都爭相仿製。若不是琉璃珠太貴了,就說是風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兒此時卻不知道,其實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嬪妃宮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風行了,它又有個渾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製幾副棋,自然是極容易的事,皇后妃子們正好拿來賞賜衆人,柔嘉正是因爲沒有討到這個彩頭,才從蜀國公主那裡巧取豪奪,蜀國公主不便向皇后開口,只得來問她討要。

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這時聽梓兒這樣說,不由笑道:“這下可害得你也沒得玩了,我這便託人再去定製幾副,免得還有人問你討要。”心裡卻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鏡子做出來,還不知道你會有多高興呢!”

大內,瑤津亭。

曹太后與高太后對坐着下最近頗爲流行的跳子棋,一面說着閒話。向皇后與幾個妃子站在一邊陪侍。

“聖人,官家最近寢食可好?”曹太后雖然已經五十九歲,但思維依然清晰、敏銳。

“回娘娘,這幾日官家依然是忙於國事居多,每日早上的點心,都只是草草吃過便罷。”向皇后回道。

“這樣也不行呀,龍體要緊。”

“臣妾也勸過,只是聽說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日夜上疏,請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着議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聽着,她心裡雖然不以爲然,卻並不輕易開口說話,只說道:“國事再忙,亦當注重身子骨纔好。”

“官家現在何處?”高太后隨口問道。

“是在崇政殿召見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請求丁憂守孝,都被官家駁回了。臣妾聽官家的語氣,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個這樣的兒子。”曹太后感嘆的說道,“這個石越,除了年紀輕一點、資歷淺一點外,竟是個完人。依哀家看來,朝中一定有大臣勸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獎勵風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數不少。大抵都誇石越畢竟懂得禮法,官家不當奪其志……”

曹太后點點頭,將手中的珠子連續幾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的說道:“官家已經做了八年的皇帝,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崇政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趙頊與石越兩人而已,所有的內侍都遠遠的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膽,自熙寧二年開始變法圖強,陛下於變法,可有什麼領悟?”石越平和的注視着趙頊,從容問道。

趙頊沉吟一會,道:“惟有‘艱難’二字!”

“自古以來,要變法,沒有不艱難的!而克服這艱難,就各有各的辦法:商鞅變法能夠成功,是他依着秦王的堅毅,用嚴刑峻法來推行法令;漢武能夠成功,是他重用當時尚不得重視的士人,來對抗功臣勳貴們;北魏孝文帝能夠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漢族士大夫們支持也殊不可少……”

趙頊點點頭,說道:“卿的意思,朕變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託?”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堅定,更要清楚的明白,變法要達到什麼目的,要採用什麼手段,會得罪什麼人,陛下能依託的,又是什麼人?”

趙頊沉默良久,突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朕也不知道能依託的,是什麼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爲,自然是爲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當日王莽,豈是故意把國事弄壞的?”石越毫不客氣的反問道。

趙頊嘿然道:“朕豈和王莽同?”

“陛下是聖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目的正確而手段錯誤,一樣會爲害百姓;倘若以爲目的是好的,就不去重視手段的好壞,王莽亡國,就是前車之鑑。”

趙頊細細咀嚼石越這句話,半晌方嘆道:“朕當深思。”

“臣願贈陛下十二個字,爲陛下鑑。”

“卿試爲朕道來。”

“凡變法之要,在於‘因勢利導、循序漸進、不畏艱阻’十二字而已,陛下若能體悟這十二字,施行天下,何愁變法不成功、國家不富強?!”

“因勢利導、循序漸進、不畏艱阻。”趙頊不斷地低聲咀嚼着這十二個字。忽然擡起頭,注視石越,鄭重的說道:“卿當助朕。”

“臣不孝之人,豈可重用,且資淺德薄,難以服衆。”石越推辭道。

趙頊走下御座,快步走到石越身前,誠懇的說道:“君臣相交,貴在知心。卿豈可棄朕而去?”他此時完全忘記,自己也有疑忌石越之時。

石越拜倒,哽咽道:“陛下知遇之恩,微臣粉身碎骨,難報萬一。只是人言可畏,臣豈敢損陛下知人之明?”

趙頊俯身親自扶起石越,道:“卿不是常說‘苟以利國家,豈因生死避’嗎?朕不懼人言,卿有何懼?今日即奪情除卿翰林學士,三日之後,即拜參政。卿之主張,朕當施行!”

石越再次拜倒,說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則請陛下收回成命,內翰臣不敢辭,參政斷不敢受。”

“這是爲何?”

“臣資歷依然太淺,爲內翰爲陛下參謀畫策,拾遺補闕,則無不可;若爲參政,決難服衆,反增僥倖之風。”

趙頊沉吟一陣,終於點頭道:“既如此,先不拜參政亦可。卿可將變法之主張,條陳以聞。”

“臣當盡心竭力,以報陛下!”

孔歷1626年,耶歷1075年,當時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趙頊在位的熙寧八年。這一年有兩個四月,在第一個四月的月圓之日,當時的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報社長桑充國與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倩兒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這場婚禮的盛況,不亞於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幾乎都親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賀禮,其中身份最顯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趙顥。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學士石越,並沒有出現在當天的婚禮中。

這件事情引起了許多人無端的猜測,但是其實背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爲不久前由鄴郡君改封爲魯郡君的石夫人韓梓兒因爲在父孝中,只是非常低調的前往祝賀,不免更加引起人們對石越與桑充國關係的猜疑。

實際上這一天石越之所以沒有出現在婚禮中,是因爲這一天,皇帝趙頊將他留在宮中討論國政,直到深夜。

大內所用蠟燭由河陽縣專造,用龍涎香等灌入燭心,本來是同時點燃一百二十枝,趙頊節省宮中開支,減爲二十四枝,雖不及平時明亮,恍若白晝,卻也幽香襲人,宮殿中華麗的陳設,在燭光閃爍下,璀璨生輝。

但是無論趙頊還是石越,都沒有心思去欣賞燭中美景,將近十萬字的《變法圖強札子》,是做爲機密奏摺上呈,石越細細解釋,趙頊不斷的發問,君臣二人在這裡討論構建的,是一個憧憬中的強大國家。爲了防止全部變法主張頒佈後,過於驚世駭俗,在石越的強烈要求下,這份摺子,只有趙頊、石越、韓維三人知道。

“陛下,具體執行之時,遇上什麼問題,現在都不可預料。整體的大構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個具體的改革要頒行之前,卻依然應當按例進行討論,以集思廣益。若是發現有誤,亦當不憚於改正。臣非聖人,不能無錯。”待全部解釋完畢,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韓維點點頭,滿臉興奮之色,附和道:“臣以爲子明所說,實是正理。”韓維是石越千挑萬選,才選中的結盟對象,王安石依靠韓維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則要依靠韓維,來緩解將來皇帝對於一個臣子過於專權的猜忌。

趙頊此時已經被石越所描敘的構想完全說服,他站起身來,英俊的面容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朕決意施行!”

石越與韓維一齊拜倒,朗聲道:“陛下聖明!”

“二卿平身。”趙頊又走到案前,再看了《變法圖強札子》一眼,說道:“那麼第一步便是改官制、興學校,韓卿,可爲朕擬詔。”韓維依然兼着翰林學士。

“是。”韓維一面答應,快步走到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提筆沾墨,寫道:“改官制詔……”

石越見他運筆如飛,數百言詔書,不假思索,頃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過韓維寫好的詔書,朗聲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祿,大小詳要,莫不有敘,分職率屬,萬事條理。監於二代,爲備且隆,逮於末流,道與時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資碩輔,準古創制……今將推本製作董正之原……便臺省寺監之官,實典職事,領空名者一切罷去……中書門下、學士院可條具聞奏,茲詔示。想宜知悉。”(注三)

趙頊點點頭,知道這是聲明要向南北朝時宇文氏之周朝學習,改革官制,便道:“明日即以此詔交中書、學士院。”

韓維又鋪開一張紙,寫道:“興學校詔:學校崇則德義著,德義著則風俗醇。故教養人材,爲治世之急務。仍詔宰府立法,更製革弊,增建學校,條具聞奏。議可,頒付禮部施行。”

趙頊接過看了,笑道:“只恐中書門下立法,不能盡如人意。”

韓維笑道:“自古以來,都是鄉有鄉學、縣有縣學、州有州學、國有太學。由鄉學而縣學,由縣學而州學,由州學而太學,中書門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於此,無非是裁定名額費用而已。”

“很難說這種古制不好。”石越從容說道:“但是它無疑有它的侷限性。臣主張的興學校之法,是要結合州縣鄉學之古制,爲陛下建立一個完整的學校教育體系。”

“教育體系?”趙頊揣摩着這個名詞,笑道:“石卿當爲朕言之。”

“臣以爲,完整的教育體系,包括普通教育、軍事教育、專門教育。所謂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學、州學、縣學、鄉學爲核心的學校體系;軍事教育,則是以武學爲核心的學校體系;專門教育,所謂醫、畫、農、工,皆在此列。陛下變法圖強,不僅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應當立千世之基業,故此,臣以爲,着眼之處,須當長遠……”

當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陳設爲籌,一面說一面擺弄,向趙頊解釋他理想中的學校教育體系——那是一種以官辦爲主體,結合私辦學校、書院;以自費教育爲主體,結合獎學金制度;以高等教育爲主,鼓勵推行基礎教育的教育制度。

石越拿起一本書,放在案上,說道:“此爲蒙學和鄉學,國家有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便以兩戶纔有一個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萬之巨,因此要使每個人都受到教育,非數百年不能爲之;要使每個人都可以受免費的教育,今日之財政,便是傾舉國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雖然仁澤天下,但也只能等行有餘力之時,再作此想。故此,臣以爲,蒙學與鄉學,陛下可責成各縣官員,鼓勵民間興辦或官民合辦,甚至可以列爲政績考覈之條件;而民間辦蒙學與鄉學者,可以贈匾嘉獎,免役抵稅——只需學校達到一定之規模,其辦學所費所資,皆可從應繳稅款中抵去;民間本有向學之風,只要再加鼓勵提倡,雖然不可能人人入學,但是亦能有一個良好的基礎。至於國家財政,暫時無力及此。”

趙頊與韓維點點頭,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謂使人人得免費入學,不過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國那樣的人物,纔會在開封府廣泛實踐。開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難,想要推行全國,那可真是要難於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書,放在上一本書之上,道:“這是縣學。全國有縣千二百有餘,日後便加裁併,亦不在少數。若用白水潭式學校教育,每縣便只設五名學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縣學生員,朝廷當供給稟食,以每縣三十人計,又是三萬人要仰賴國家賦稅。因此,若要大興學校,以往日之方法,則難免使朝廷財政雪上加霜。這些人,待之薄,則下有怨言;待之厚,則朝廷不足;然育人爲治世之急務,朝廷亦不可因噎廢食。”

趙頊點頭道:“本朝學校之法,一直不能貫徹,其根本原因,便在於此。只是學校例不收費,若加變革,只怕羣議洶洶……”

慶曆新政提倡大興學校,結果終於不能徹底貫徹實行,縣學以下,時辦時廢,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爲國家財政支持不起這巨大的花費——雖然當時僅中央政府歲入,就超過一億一千萬貫,但是支出比之卻更多,財政得不到緩解,分出錢來辦學校,客觀上就不太可能。當時認爲官辦學校,本爲國家培育人材,而且貧家子弟,以上學爲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費,則使下層無進身之望,導致社會分裂,因此在當時人看來,絕無收費之理。這一點趙頊與宋朝的有識之士,早已意識到,但他們吝於歷史之成規,無法放開手腳去想辦法來改變折衷。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纔想出這個對策。見趙頊指出問題的癥結,便笑道:“陛下勿憂,白水潭學院五年來收費育人,天下早已習慣。各地書院,生員或者出錢米,或者邊讀邊耕作,臣也只見書院如雨後春筍,不見其有衰敗之勢。可見收費未必不可行。若官立縣學,其中每年二成考績優異者,依然由朝廷爲其出學費、供食宿;其餘八成,則由生員自己出學費,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麼計其花費,朝廷所出之錢,甚是有限。而這些生員縱有怨恨,也有限得緊,誰讓他成績不好,學問不佳呢?朝廷畢竟不能養無用之人。”

韓維想了想,笑道:“雖然這樣做的確會少了許多的怨言,而且也並非不可行。但眼下也有兩個問題,其一,有免役之權,則其弊必生,或有寄名的,或有賴着不畢業的;其二,便以每個縣學五名先生而計,有沒有這麼多先生,也是個問題;而且各縣情況不一,縣小者,生員不足,縣大者,先生不足。”

石越本來也沒有想到這些,思忖一會,方說道:“持國所說甚是。若是寄名的,實難防範,只有嚴申制度,多派官員巡查,若有違犯者,加以重懲,且凡入縣學者,必經考試,考試由縣令、知縣與縣學學官會同主持,或者可以防範一二;若是賴着不畢業,則不妨定下規條,最多五年,必須結業。縣大縣小的問題,或者可以如此,凡萬戶以上縣,方立縣學。萬戶以下縣,或者就近在附近大縣上學,或者幾縣合立一縣學。”

趙頊將石越的建議想了一下,點頭道:“朕以爲可行。”

石越見皇帝認可,便繼續說道:“凡縣學所學科目,除五經、論語、算術、射術、博物、物理爲必學科目之外,由各學校自定。務必使學生文武雙全,不可偏廢。”

韓維問道:“射術、博物,或者還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於經國濟世無用;而且偏遠之郡,聞所未聞,亦無師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謂君子不器,縣學生員,當不求其精,務求其博。先生的問題,並非不能解決,白水潭、嵩陽、應天諸書院,都有物理學之課,何愁無人?”

趙頊知道“物理”本是石學中的重要科目,石越爲自己的學術主張張目,也是人之常情,便只是微微一笑,卻不反對。他正要重要此人,於小節處自然不妨縱容。

石越見韓維不再反對,又將一本書放上,說道:“縣學之上,便是書院、學院。各州皆立學院,除四京之學院外,只許生員在本州學院入學,各軍、監,皆不立學院,只命其就近入學。凡各縣學畢業生員,可升入學院,亦可由考試進入學院就讀。各官立學院,成績優異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過學院生員總數之二成,由朝廷供給學費,免其食宿;凡學院,皆依白水潭學院之制,分一、二、三年級及研究院。研究院之設立,須有司批覈,裁定生員,學費全免,其二分之一優秀者,可供給食宿。禮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書院等級,賜給院貢生名額,使其優異者,可得直接參加禮部試;此外,凡是書院畢業,便可直接參加各路之取解試;願爲武官者,由兵部試,合格者,待官制改定後,可授從九品武官。”

趙頊想了一下,問道:“卿可算過,如此國庫每歲所費爲幾何?”

石越脫口答道:“各學院、縣學僅二成生員及學官需國家供給,以八成生員之學費,供其所費,縱有不足,亦屬於有限。以全國計,臣以爲便有十萬之士子需入學院,國家需供給者,最多一萬人,各地物價不一,平均每人每歲供給十二貫錢,如此每歲十二萬貫足矣。縱有二十萬人入縣學、州學,朝廷所費,亦不過二十四萬貫——十年之內,能有此規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豈能吝嗇那區區二十餘萬貫?!”

趙頊仔細想了想,確定對財政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心裡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卻又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問道:“那似白水潭、嵩陽、橫渠這些書院,又當如何?”

“凡私立學院、書院、縣學,須得有司批准,學生名單送有司備案,按年考覈其資格,否則,可取消其學生免役之特權,甚至勒令停辦。朝廷畢竟不可能同時在二百餘州興辦學院,臣以爲當用三年時間,逐步創辦,以緩解對財政、人員的壓力,如此,朝廷應當鼓勵士紳、商人出資創辦私立縣學、學院,三年之內,私立學校若能保證一定的生員數量,學生成績考覈能達到一定的標準,朝廷可以仿照鄉學蒙學的辦法進行嘉獎、免役、抵稅。”

韓維笑道:“創辦學校便能抵稅,又能掙得名譽,相信很多人都樂於辦學。不過如果有人藉此多抵稅的話……”

趙頊搖搖頭,揹着手笑道:“韓卿過慮了,朝廷不怕他們多抵稅,這點錢,朕捨得出!只須叫有司嚴格審批,不要讓什麼人都可隨便辦學院,以免誤人子弟,便可以了。”

“陛下聖明。”石越真心誠意的說道,趙頊能有這種見識的確也是頗爲難得的。

趙頊臉上略有得意之色,正要誇獎石越幾句,忽見石越手裡還拿着一本書,奇道:“難道這學院之上,還有什麼學校嗎?”

韓維欠欠身,笑道:“陛下忘了太學了嗎?”

“太學?”

石越點頭道:“正是。”一面把那本書放在幾本書的最上面,“國家最高官學院,是太學。”

“爲了儘可能減少反對的聲音,太學依然維持上、中、下三舍法名號不變。但是三舍法實際上,卻等同於白水潭式的一、二、三年級。太學的生員來源有三:其一,五品以上官員,許子弟一人入學,三品以上官員,許子弟兩人入學;其二,各學院、書院推薦畢業的學生;其三,公開考試。太學總人數不得高於三千,免費入學,供給食宿。上舍畢業,前十名賜進士出身,可直接釋褐爲官。其餘人等,許參加禮部試,由進士謀出身;不願參加禮部試者或參加禮部試落第者,許參加吏部試,合格者爲九品以下官。願爲武官者,參加兵部試,合格者,授從九品上武官,優異者,可徑授正九品。太學生員,在太學所習,爲五經、論語、算術、射術、地理、律學、史學等科目。”

趙頊聽完,卻不去問石越,反望了韓維一眼,道:“韓卿,卿意如何?”

韓維看了石越一眼,意味深長的答道:“或有深意焉。”

趙頊拿起那本代替太學的書,反覆看了兩眼,笑道:“如此一來,太學的學生,只要不太笨,將來都會當官吧?”

“差不多如此。”石越沉聲說道:“陛下,恩蔭補官、任子太濫,是本朝一大弊政,范文正公、王介甫,無不想革除之,臣亦不外如是。但若直接革除,不免將天下士大夫一股腦兒的得罪了。臣以爲不如折衷,先將五品以上官員子弟送往太學,待日後徹底糾正此弊之時,至少五品以上官員,便不會過份反對了。”

趙頊與韓維這才知道石越着眼果然長遠,趙頊把手中的書放回那堆書上,笑道:“石子明果然名不虛傳。”

……

呂惠卿穿着深紫色湖絲長袍,拿着一根玉籤逗弄着鸚鵡,從背影來看,委實稱得上倜儻風流、儒雅端莊。

“皇上與石越幾次徹夜長談,頒佈《改官制詔》與《興學校詔》給中書門下的前一天晚上,宮裡的人說,皇上與石越、韓維一直說到三更。”呂升卿低聲說道。

驟風吹過,直吹得呂惠卿的衣袂高高揚起,就連壁間字畫也簌簌作響,懸掛着的金絲籠也不由得東搖西晃。

“山雨欲來風滿樓。”呂惠卿嘆了口氣,說道:“翰林學士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學士的時間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後……”呂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後?”呂惠卿冷笑道,卻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韓家兄弟一唱一和,現在朝中時興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興學校……”

“最可恨的是蔡確,以前恨不能置石越於死地,現在見了面都笑嘻嘻的,聽說他的兒子蔡渭,和馮京的女兒定了親事,變得真快。”

呂惠卿皺着眉瞪了呂升卿一眼,冷笑道:“怨恨別人有什麼用?勝負乃兵家常事,負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別的原因。”他望了望天空,見天色陰沉,轉身走回房中,突然沉聲說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們該怎麼辦?”呂升卿問道。

“只有靜觀其變。”呂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現在只有等石越犯錯,不管怎麼說,我依然是參知政事,皇上依然還信任我。我便暫且把風頭讓給石越吧!”

“那麼大哥的意思是,你不準備就改官制與興學校表明意見?”

“當然要表明意見,我就附議韓絳的意見便是。”呂惠卿冷笑道:“若不表明意見,皇上要麼以爲你無能,要麼以爲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爲。”

呂升卿正要說話,忽聽到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淅瀝的雨聲落在地上,頓時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流,向低處傾泄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說道:“下雨了。”

注一:薔薇露,又叫薔薇水,波斯語名gulab,阿拉伯語名mawarol。宋時已流入中國,是一種香水。凡本卷所敘高麗、倭國、大食等海外之事物風俗,大抵取自中華書局版《中外交通史籍叢刊》諸書,其中又以《諸蕃志校釋》爲宋人所著,所取尤多。至於阿越所想當然或生造者,百中無一。

注二:司馬光未登相位之前,民間稱呼其爲“相公”已久。具體從何時開始,殊不可考,讀者勿怪爲是。

注三:《改官制詔》爲史上舊詔,阿越僅於“中書門下”後加“學士院”三字,以應劇情。原詔不再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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