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十字(二)

幾乎僅僅在一夜之間,大宋就變得輸不起一場戰爭了!

不久之前,趙頊與王安石君臣,還沉浸在開拓熙河的喜訊之中,好消息一個個傳來,梓夔察訪司熊本以民兵討平瀘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區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對南江蠻的最後一擊,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兩浙路元氣漸復,杭州市舶司船隊首航,這更是可比之張騫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滿的趙頊整日在御案之間,探討形勢,佈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復此漢唐古郡,然後挾四面告捷之餘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稅之法,徹底改革唐德宗兩稅法以來幾百年間積累的稅法沉弊,爲大宋奠下萬世之基。如此將養數年,一面使百姓休養生息,一面積蓄國家財力,勤練將兵、保甲之法,修繕戰備,只待夏國有可趁之機,便數路大出,恢復河西;西夏平定,挾得勝之勢,再攻燕州……趙頊幾乎已經可看到自己將來在歷史上的評價,會比唐太宗還要偉大!每次想起這些,他蒼白的臉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絲紅暈,呼吸也變得微微急促起來。“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費心,皆是不枉!”這是趙頊每次看到內庫的封椿錢、掛在御書房的天下郡縣圖時,都會不由自主泛出來的想法。

然而自從河州被圍,瑪爾戩死灰復燃的消息傳來之後,當真禍不單行,更大的噩耗從北面傳來——

王安石這天自起牀之後,右眼皮就直跳不停,一大早剛剛走進禁中政事堂的院子,馮京就焦急的迎了出來,“介甫,河北西路諸州公文,說該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來,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蟲成災,常平倉無糧可濟,道路上已經開始出現流民!”

王安石臉色立時慘白,他陰着臉看了馮京一眼,馮京已是手足無措的樣子,而政事堂的官員,無論大小,一時都變得異常的沉默。

旱災不算什麼,幾個月來,無論是汴京的天氣,還是各地的報告,都在說明旱災很可能會發生——問題是石越!託夢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裡都不由自主的泛起這個念頭,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而更讓人心驚膽顫的,是蝗蟲!一般人會認爲,蝗蟲是上天對朝廷不修德政的懲誡!幾個檢正官心裡已經在嘀咕:“老天爺真不給人好日子過,沒省心幾天,又送來了攻擊新法的藉口。”按慣例,拗相公要請求辭職以應天象。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人拿着文書闖進院子:“河東路蝗災!”

馮京聽到這話,身子不由一顫,雖然他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災情嚴重的確是攻擊王安石很好的機會,但是這種延及數路的大災,萬一處理不當,激起民變,是可以動搖大宋的國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災,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彙集開封,而開封也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師鬧起事來……馮京想到這個後果,就不寒而慄。

河北諸路,絕無賑災的能力!

然而事實果真是無比的殘酷,接連半個月內,黃河以北地區,報告災情的文書如雪片一樣飛入汴京,每份文書上,都無比清楚的告訴政事堂的大臣們,本州已經有百姓開始逃災,流民們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已經取消了輪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須到齊。而趙頊現在接到的文書,甚至不需要貼黃,凡是黃河以北來的奏章,幾乎毫無例外的是報告災情的嚴重性。

官員們的語氣誠惶誠恐,但是卻也無比清晰的告訴趙頊與王安石,“我們無力賑災,也無力阻止流民的出現!”

“丞相,如今要如何處置方是?”趙頊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情去後悔了,他並不是昏君,此時的情況,只要處理不當,必然動搖國本,他比誰都清楚。因此他才斷然拒絕了王安石的辭呈。

“方今之計,只有仰奈東南漕運和開封的積儲了。”王安石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還有一個月,東南種兩季稻的地區,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糧,應當可以度過這個難關。”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誥蘇頌略有遲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終於出列說道。

“蘇卿有何建議?”趙頊用期望的眼神望着蘇頌,似乎是希望他嘴裡能崩出一個奇蹟來。

“臣以爲事屬非常,當誡王韶持重用兵。行軍打仗,最難預料後果,萬一前線有失利的消息傳來,被流民中別有用心的賊子利用,禍事非小!臣以爲河州,便是捨棄了,也是枝葉之地,不得己之下,兩害相權當取其輕!”

他這話說出來,不少人立時點頭稱是,連韓絳也說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暫時捨棄了也不要緊,朝廷此時需冒險不得。”

呂惠卿鄙夷的看了韓絳一眼,“捨棄河州?被圍的軍民,就這樣被丟棄了!這些君子們……”他心裡只是不住的冷笑,卻不置一言。此時他腦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爲何能料中這次大規模的旱災,以及皇帝對王安石的態度。“應該把握好每一個機會,哪怕那看起來是個壞消息。”呂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麼,靜靜的退到一邊,故意默不作聲。

王安石卻無法保持沉默,他無法同意捨棄河州的議論,急道:“陛下,河州決不可棄。”

蘇頌卻毫不相讓,冷笑道:“陛下,若是萬一王韶戰敗,這個後果誰來承擔?”

王珪眼珠子一轉,略一尋思,便知道蘇頌爲什麼要堅持放棄河州了,開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軍事主張,一旦放棄熙河,等於向全國宣告“西進政策”完全失敗,不管是什麼原因,都等同於王安石的政治自殺。蘇頌此時藉機發難,無非是要報兒子在太學被逐之仇吧?對於朝中這些所謂“君子”、“名臣”們在冠冕堂皇的語言背後的想法,王珪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想了一下,躬身說道:“陛下,河州如果放棄,是朝廷置被圍的河州軍民於不顧,這會讓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節誡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敗仗,便可無礙。”

曾布也趁機說道:“如果冒然放棄河州,也相當於一個敗仗,只怕也會讓人心不穩。”

“朕知道了,這件事樞密院派使者便是。”趙頊心煩意亂的揮揮手,“衆卿且退下,儘快想一個安置流民,賑災的法子。”

衆人正要退下,突然聽到趙頊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同時也派使者告訴沈起,不要輕啓邊釁。”他這時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對現在對交趾用兵的事情,雖然心有遲疑,還是下達了誡令。在場的大臣,別人只道皇帝是由蘇頌之諫讓皇帝舉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他知道,皇帝此時心中是在後悔!

這是桑充國在馬車第五十次掀開簾子了。

從河北四路逃荒的災民,流入京師的,他粗略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二十萬之多,“哎,死於道路,困死鄉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國搖頭嘆息不止,白水潭學院因爲本來就有官賜田產,再加上鐘錶業帶來的分成、校營印書業等等產業,在經濟上頗能自立,倉庫儲糧可供學生們三年之用,因此倒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可恨那些糧商,雖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擡高糧價,這些災民衣不敝體,哪裡又有錢去買糧?”鄭俠恨聲指責着,全然不顧桑充國的父親,同時也是一個大糧商。

桑充國嘆了口氣,“我已經勸家父不許提高糧價了,不過一家之力,也濟不得甚事。這二十萬災民流入京師,根本沒有地方安置,現在大相寺以下,各寺院、道觀、廟宇都擠滿了災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頭,幸好現在是夏天,否則真不堪設想!”

“餓——孃親,我餓——”一個孩子的哭聲傳入馬車,桑充國再也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停車!”

車伕也不知道何事,連忙停下馬車,只見桑充國掀開簾子,便跳了下去。一同坐車前往學院的鄭俠和晏幾道,不得己也只得跟着他跳下馬車。

桑充國循着剛纔聽到聲音找去,卻看不到那個孩子在哪裡,只見坐在沿街牆角下,有無數衣衫襤褸的母親,有無數瘦骨伶仃的孩子,一個個都睜着無助的雙眼,伸出又黑又瘦的雙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討。

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頓時涌上心頭,“我能幫得了誰?!”桑充國站在街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幾個災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國的同情心,立時一擁而上,把桑充國三人團團圍住,一個婦人把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推到桑充國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買下這個女孩吧!她再跟我們,就要餓死了。”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她這麼一開頭,立時衆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國一生都沒有見過這麼悽慘的景象,他手足無策的望着這些災民,只要目光一觸碰到那些瞪大雙眼,跪在地上,雖然默不作聲,卻已在眼中寫滿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連忙把目光移開。

三人之中,晏幾道也是前朝丞相之子,雖然平時任俠縱性,揮金如土,卻也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場景,一時竟是被驚呆了。只有鄭俠出身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一面搖頭嘆息;桑充國這時才反應過來,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摸了摸那個小丫頭的臉,學着鄭俠的樣子,把身上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又從腰間取下一塊玉佩,塞到小丫頭手裡。那個小丫頭顯然是驚呆了,竟是忘記了叩頭道謝。

接下來便是晏幾道散盡身上所有的銅錢,然而縱是三人把全部的錢都散盡,又能濟得幾何?反倒是吸引得災民愈來愈多了。那個車伕拼了命擠進來,看到三位公子的樣子,一把拉住桑充國,苦笑道:“少爺,你這樣濟得甚麼事?這種事,還是要靠官府。”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麼能只靠官府?”桑充國滿腔的鬱悶,倒被這車伕一句話激發出來了,不由激動的大聲說道。

晏幾道和鄭俠卻是第一次聽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雖然大宋的士大夫大抵以天下治亂爲己任,但是似這麼有力的喊出來的,卻也少有其人。鄭俠讚道:“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晏幾道卻帶着幾分無奈的搖搖頭,嘆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輕,終是管不了的。”

桑充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握緊雙拳,抿着嘴無比堅定的說道:“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朝廷的大臣們,都在做什麼去了?”回到馬車上,鄭俠恨聲一拳砸在車廂側壁之上,“數日以來,所見慘景讓人心悸。單將軍廟附近,每天都有數十餓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們真的不管嗎?”

“介夫,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如今廟堂之上的公卿們,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晏幾道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

“吵?吵什麼?”桑充國無法理解這種事情。

“還能吵什麼,舊黨趁機攻擊新黨,無非是說天降大災,是新法觸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說正是因爲新法,搞得各地常平倉空虛,卻使流民聚集京師,要求皇上罷免王安石,盡廢新法的奏章,比那報告災情的奏章還要多!”晏幾道畢竟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比較多,“我還聽說皇上去太廟謝過罪。”

桑充國冷笑道:“這個時候,首要的是賑災,大臣們吵一團,又有什麼用?罷了拗相公,廢了新法,老天爺就會下雨?何況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長出糧食!”

“長卿,你畢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幾道仰着臉冷笑着,“賑災是河南府、開封府的事情,關三公九卿們何事?且罷了新法,一出胸中惡氣,管災民們死活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大哥。”王倩輕輕扶起王雱,這個往昔風流倜儻,聰明過人的大哥,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現在整日都是用藥來支持着,偏偏王雱又聞不得藥味,只好在四角都點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強坐起,強打精神問道。

王倩抿着嘴,默不作聲從桌子上端了藥過來。

王雱立時便感覺不對,又厲聲問道:“二弟他去哪裡了?”

“他出去了。”王倩心虛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饑民遍地,他出去哪裡?如今老天爺不長眼,讓石越那廝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小人必然藉機攻訐父親,他這時候還出去遊玩,也不怕給父親招致物議嗎?”王雱心中氣憤,越說語氣越是嚴厲,只是身子不由己意,聲音卻也不免越來越微弱。

“你別說這麼多話。先歇會,二哥不是出去遊玩。”王倩一邊說一邊把藥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遊玩你怎麼不敢說?”王雱卻是不信。

王倩垂首想了一會,擡起頭強笑道:“你先喝了這藥,我便和你說吧。”

王雱皺着眉頭,微微搖了搖頭,“我不喝這勞什子藥,喝了再多的藥,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親少有助力,二弟終不成氣侯,你又是女子。”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悽惻。

王倩心裡一酸,眼淚頓時涌了上來,連忙低下頭去擦了,勉強笑道:“你別胡思亂想,吃了藥,病好之後,父親還要你幫忙呢。你現在可是龍圖閣待制了。”

王雱心裡嘆氣,龍圖閣待制,本來也不錯,不過既有了石越的寶文閣直學士在前面,又有什麼可稀罕的?不過這時候他不願意多說,接過藥來,勉強喝了,苦笑道:“不知道這藥還得喝多久。”

“很快就會好了。”王倩接過碗來,放到一邊,微笑着岔開話題,“其實二弟是去白水潭學院了。”

“他去那裡做什麼?”王雱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

王倩卻沒有發現他這細微的動作,依然帶着一點興奮的語氣說道:“因爲桑充國公子組織白水潭的學院賑濟災民,二弟也過去幫忙。聽說桑公子把家裡的糧食全部捐了出來,大設粥場,又讓白水潭的學生暫時騰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體弱的災民都移到校舍裡和體育館居住,學生們上午上課,下午就去幫着救濟災民。”

“沽名釣譽!”王雱冷笑道,“桑長卿這次可想錯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說他收攬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誠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於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來可沒有這個理的。”王倩翹着嘴,不以爲然的說道。

王雱搖搖頭,輕笑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險惡,你畢竟不懂。”

“大哥,這件事情,你卻是想岔了,我敢打賭斷沒有人會去害桑公子。”王倩星眸流轉,開玩笑似的說道。

“哦,願聞其詳。”

“其實原因很簡單,其一,現今朝廷之上,舊黨正想盡全力攻擊父親,而支持變法的大臣們,則不免都想保住父親的相位,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願意節外生枝,去攻擊桑公子,平白無辜把桑公子背後的石越推到敵人那一邊去;其二,如今二十萬災民聚集京師,桑公子救濟災民,讓災民們感恩戴德,如果攻擊桑公子,必然招致衆怒,朝廷爲了穩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頭來安撫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後的力量,當今朝廷的公卿,有幾個人家裡沒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學?有幾個人沒有去白水潭講過課?陷害桑公子,不吝於同時得罪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說是羽翼漸成,無論是誰,都應當知道白水潭可倚之爲援而不可圖。”王倩站起來,侃侃而談。

王雱聽到這番話,驚訝的張開了嘴,半晌才嘆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兒之身,否則你一定能勝過石越。”

王倩見自己這個哥哥,時時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裡也不由嘆惜,她搖搖頭,說道:“石越或許了不起,不過未必是真英雄。我雖然在閨閣之中,但也聽說過他不少行事,總覺得他少了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然。”

王雱聽到這話卻是甚爲順耳,不禁笑道:“若說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氣慨,當今天下,也就是父親一個人有。縱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是父親卻是從沒有退縮妥協的。”

王倩略帶自豪的點了點頭,不過她的心中,卻是在想:“有這種決然氣慨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王旁並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哥哥和妹妹在談論着什麼,在王家衆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屬於較簡單的一個人。

此時開封府,除了官府設的粥場之外,影響最大的,就是設在白水潭學院和大相國寺的粥場了。而一般的災民,更願意去白水潭學院。原因其實較簡單,因爲伴隨着災荒而來的,不僅僅只有飢餓,還有疾病,在白水潭,學生們會相對比較認真的照顧病人,畢竟很多師生都同時粗通醫術。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災民,幾乎有兩萬多人,佔到汴京災民的十分之一,學生們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動前來幫忙,不過除了學生之外,像王旁這樣願意來幫忙的官宦子弟,卻並不是太多。

王旁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覺得在這裡幫助那些災民很有滿足感。但也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有一次,幾個災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後,竟然撲通跪下,哭着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變法了!不變法,老天爺就不會怪罪了——”他當時就滿臉通紅,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幸好晏幾道過來,把那些災民拉開。以後他再也不敢輕易讓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來,都爲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

不僅僅是災民,有些學生,甚至連那個鄭俠,都會用異樣的眼睛看着他。這些讀書人自然不會象那樣災民一樣跪下來哭着哀求,但是他們會用眼神和神態來表示他們的意見,有些時候,這更讓王旁受不了。

“仁者之心!”這是桑充國與程顥提出來的口號,他能夠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桑充國滿含着眼淚,要求白水潭的學生們有一顆“仁者之心”,去主動幫助那些受災的百姓:

“我們不應當把責任推給朝廷,不要去問官府做了什麼,他們會對皇上負責,會對社稷江山負責!但我們也要有自己的責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讀聖人之書,要有聖人之心,我們白水潭的學生,要對自己的良知負責!”

在那一刻,王旁覺得桑充國真的很了不起,難怪有人把他和石越,並稱之爲“雙璧”。他曾經聽到過程顥對桑充國的評價:“敢於有爲!”

“小心點兒,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遞給一個顫微微的老人,暫時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個老頭掙扎着想要起來給他叩頭,“折福呀,折福呀,讓這些天上的文曲星來送東西給自己吃。”旁邊有人喃喃說道。

王旁心裡有點想笑,手上卻連忙制止那個老人,輕聲說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會兒我過來拿碗。”說完便站起身來走開,憑經驗知道,如果他不走開,這個老人是非要叩完頭纔敢吃的,對讀書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像。

因爲所有的碗筷,桑充國下了死命令,都要用沸水煮過纔可以再用,他便準備去另一個地方收碗筷,不料剛剛走了幾步,立時看到桑充國和晏幾道連袂而來,桑充國顯是幾天沒有睡了,眼窩深陷,急勿勿向這邊走來,身後跟着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卻又一步不離桑充國左右。

“長卿、小山。”

“是三郎呀。”桑充國笑道。

“你們這是去哪裡?走得這麼急。”王旁有點奇怪,桑充國倒也罷了,晏幾道實在不是個急性子的人。

桑充國和晏幾道對望一眼,苦笑着搖搖頭,晏幾道從袖子中抽出三份報紙,遞給王旁。

王旁心裡更是奇怪,他每天都過來幫忙照看災民,已經幾天沒有看報紙了,這時候伸手欲接,卻發現手上沾滿了米漿,不由不好意思的笑着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桑充國和晏幾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學他的樣子,伸出手掌來晃了晃,這些公子們平日裡白淨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滿的米漿之類的東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湯水的漬跡,也不禁哈哈大笑。心裡更不顧忌,用沾滿米漿的手打開報紙,原來是《新義報》、《西京評論》、《諫聞報》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訐的把戲,只不過這一次是《西京評論》和《諫聞報》細數王安石執政以來的天災異象,把這一次天災的責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只需罷王安石、廢新法,那麼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諫聞報》更是強烈呼籲召韓琦、富弼、文彥博、司馬光回朝。而《新義報》又免不了對此冷嘲熱諷一番,嘴仗打得不亦樂乎。

王旁撇撇嘴,冷笑道:“滿篇罵來罵去,沒有半句提到怎麼樣救災的。”

桑充國苦笑道:“災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辦法,遲早會出大事。”

“可這有什麼辦法呢?長卿你也已經盡力了。”王旁毫無實質的安慰着,不過站在他的立場,的確認爲桑充國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了不起了。

“長卿和程院長商議了一下,《汴京新聞》也要表個態。我和長卿現在回報館寫評論。”晏幾道苦笑着解釋,他其實更無主張,不過以他的性格,桑充國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對的,他也就沒什麼選擇了。

趙頊無力的坐在龍椅上,失神的望着門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時,兩宮太后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蜀國公主進來請安,不小心告訴兩宮太后現在京師的流民聚集,黃河以北地區的災情愈來愈嚴重了。

“官家,當初祖宗託夢,沒有采信,已是大錯。而哀家也聽說自古以來,上天降災,必是政事有不對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麼?何況百姓流離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剝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廢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經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災民聚集京師,百姓們都認爲是新法的過錯,萬一有人挑唆,以清君側爲名,激起大變,那該如何是好?不如先罷了王安石,給他一個大郡做地方官,安撫百姓要緊呀!”

“官家,爲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

“廢掉新法,罷掉王安石就能沒有天災嗎?”趙頊喃喃自語,他心中充滿了迷惘。“朕也是爲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廟禱告時,他曾經很堅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變法的,否則的話,二聖爲什麼會託夢給石越提醒災害的到來呢?只恨沒有聽石越的話,沒有做到有備無患。

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覺得新法可能的確錯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說,新法盡是利民的,那麼百姓們的儲存應當增多,即使是災荒,哪裡又會有這麼許多的流民出現?

攻擊王安石的奏摺,堆滿了御案,《諫聞報》公開請求召回司馬光等人,罷免王安石;《西京評論》列舉了王安石執政以來的種種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嗎?

“朕錯了嗎?”趙頊的信心堤防,已經漸漸鬆動。

“官家!”李向安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趙頊心裡一個激靈,立時恢得了皇帝的威嚴,也沒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問道:“有何事稟報?”

“王丞相、韓丞相求見,還有,今天的報紙……”李向安一面說一面把一疊報紙雙手遞到御案之上。

趙頊微微頷首,說道:“宣兩位丞相進來吧。”說完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瀏覽,李向安因爲和石越交好,又經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疊報紙,總是會刻意把《汴京新聞》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順手拿起的,首先總是《汴京新聞》。

趙頊本來不過是想隨便瀏覽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間之情,就不會受大臣蒙弊。不料幾篇文字躍入眼簾,立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議論而不知事有輕重緩急者,《西京評論》、《諫聞報》諸君子也。諸君子陳義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學,光大於今日,而不知國事艱難,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務是何事?今日之急務,非罷丞相、廢新法也!二十萬流民聚集京師之地,若官府不加體恤,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過、新法是否當廢,待災情控制,百姓安頓,朝堂之上,再議論未遲。今日之大宋,須當官民一心,共體時艱;朝野共棄前嫌,賑濟災民!而非互相攻訐,推卸責任也。……”

這段話可謂深中趙頊之心,他心裡微微讚歎:“這纔是識大體的話。”又繼續移開視線,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沒有注意王安石、韓絳已經進來,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擾皇帝的興致。

“……充國布衣也,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位雖卑,其心不敢忘國憂。諸大臣皆食朝廷俸祿,深受皇恩,豈可不知此意?諸大臣之榮耀,

皇上所賜也;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國家艱難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諸大臣若不知體惜聖心,同心合力,賑災救民,不知於心何安?!……”

趙頊一口氣讀完,不由嘆道:“事急見忠臣,桑充國如此痛責朝廷大臣,是爲國而無暇謀身了!可惜滿朝大臣,卻沒有幾個識得大體的。”說完擡起頭來,發現王安石和韓絳已經進來,當下便把報紙遞給二人。

二人讀完之後,王安石卻不好說話,只韓絳說道:“桑充國的確是個至誠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糧數萬石,在白水潭學院開設粥場,救濟災民。又親自帶着一干學生,去遊說開封府的富豪貴人,要求有錢人捐糧捐錢,齊心合力救濟災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說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聲駁斥……”他知道趙頊這時候對桑充國頗有好感,便順着皇帝的意思,誇讚起桑充國來。

“非常之志?”趙頊不由一怔,冷笑道:“別說桑充國一介書生,單論白水潭數萬學生,便沒有謀反的理。自古以來,一羣書生忠君愛國是有的,一羣書生謀反,那纔是聞所未聞之事!只有恆、靈那種昏君,才相信那樣的事情。”

韓絳對皇帝的這種歷史觀心裡頗不以爲然,嘴上卻順口說道:“陛下所說,自是正理。似這種爲朝廷分憂之事,少不得便會有小人看不過眼。”

趙頊點點頭,轉過頭問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來見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宦官走進來,叩首稟道:“陛下,銀臺司急奏!”

“呈上來。”

那個宦官連忙把一份奏章和一個卷軸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遞上。

趙頊心中奇怪,讓李向安接了過來,先披閱奏章,卻是監安上門鄭俠所寫,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銀臺司急急忙忙遞上一個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當下將前後文略去,只挑着緊要的句子看:

“……去年以來,秋冬亢旱,兼以蝗災,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羣情俱死……災患之來,莫之或御。乞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來卻是道災情,要求救災的奏摺,所謂“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卻不過是廢除新法的委婉說法。趙頊本來看這樣的奏摺已經看得煩了,心下倒也不以爲意,不過這次上書之人,卻頗有膽色,說什麼“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而且區區一個監安上門,更讓趙頊有點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數米長的圖畫,圖上畫了許多災民,盡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災民,有些在吃樹皮,有些趴在地上哀號,有些在賣兒賣女,有些慘死路邊……畫家工筆極爲傳神,每幅圖畫之旁,都有小楷註釋,圖畫之右,赫然寫着《流民圖》三個字的行書。

趙頊纔看到一半,就已經感覺慘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圖一把抓起,丟給王安石、韓絳,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圖的內容,可是真的?”說完之後,眼睛死死的盯着王安石。

注:舊時行文,遇皇帝則另起一行,擡頭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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