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王師真有霍去病之英靈庇佑……”監軍都虞侯劉惟簡笑道,此時,整個都總管司內的氣氛都非常的樂觀。
石越含笑目視着劉惟簡,因唐季五代以來流弊所致,即便天水之朝是對內侍宦官管束甚嚴的朝代,在軍隊地方,依然活躍着爲數不少的宦官。天水之朝之所以沒有宦官之害,其原因絕非僅僅是這個朝代嚴格地限制着宦官之勢力,而實是文官勢力之強大使然。因此,對於宋朝來說,儘管宦官們有的手握兵權、有的節制地方、有的替天子察訪水利吏治,但他們與普通的士大夫,其實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公平的說,有些人甚至更能幹。這與石越所知的其他朝代之情形是絕不相同的——在其餘幾乎所有的朝代,無論宦官勢力強大或弱小,但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形成一個能被爲“宦官勢力”的整體。但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宦官勢力”的。所以,即便是那個此時還只儼然是石越之小卒,在另一個時空中卻曾經封爲郡王,統領幾乎大宋的全部兵權的內侍童貫,一旦皇帝決定要處分他,竟只須一道詔旨就可以輕鬆解決。所以,對於如劉惟簡這些宦官,石越雖然在心理上不可否認的有一種輕視與排斥的情緒,但在另一方面,這種負面的情緒在他而言卻也並不強烈,因此而對他造成的影響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誠然,內侍宦官中也有無能貪腐之輩,但士大夫中便沒有麼?宋季士大夫們對宦官的歧視與排斥,在很大程度上,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歷史的偏見而已。既便這種偏見在政治上而言對於宋朝利多弊少,但偏見永遠都只是偏見,它不會變成別的什麼。
劉惟簡這個監軍都虞侯,也許在才能上的確不如劉舜卿、章楶等人,在品行上也比不上範純仁,甚至是向傳範,但這又怎麼樣?只要謹守本份,這個閹人,依然不失爲一個可以打交道的對象。
“可惜李憲進軍太慢了!”用整個都總管司內所有人都可以聽見的大嗓門來潑冷水的人,除了種諤不會有別人。這位種將軍,自從開戰以來,一直抱着一種憤憤不平的情緒。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他是主攻部隊名義上的直接統帥,但是都總管司從一開始便決定直接指揮中線東路軍之全部軍隊,其後更是將帥帳一步步西移,後來乾脆直接搬到了慶州!種諤便這樣被都總管司架空了,他這個環慶行營都總管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軍都指揮使。
明明遇上了可以大展拳腳的好時光,甚至自己也一直在努力的製造條件來創造這個時機,但事到臨頭,卻發現竟然沒有自己什麼事!種諤的心情可想而知。
“屈吳山、天都山一帶,道路多阻,部族叢立,本不是容易行軍之所。當年王副樞使平定熙河,尚且會突然失去音訊,不知所蹤。李帥用兵謹慎……”劉舜卿委婉地駁斥着種諤的話。李憲部的確突然屈吳山一帶失去音訊,並且在那一帶逗留時日,但畢竟依靠着李憲的謹慎與經驗,最終證明只是虛驚一場。李憲不僅擊破了天都山之西夏守軍,並且用一把大火,將元昊在天都山營造的宮殿付之一炬,還擊敗、招降了這一帶許多的部族——其中包括禹藏一族著名的大首領禹藏郢成四。李憲一面給這些歸附的首領加官進爵,送給他們部族兵甲,許給他們征討、兼併不肯歸附部族的權力;一面半誘惑半強迫地派人將這些部族首領、貴人的世子們全部送往汴京蕃學入讀,並且命令較大部族的首領隨軍效力。在這些措施,使得天都山以東可高枕無憂,對於穩定戰局是極爲有益的。爲了這些事情多耽誤一些時間,用石越的話說,叫“磨刀不誤砍柴功”。
“謹慎!謹慎!”種諤譏道:“孔明一生惟謹慎,結果換來六出祁山空勞無功。某若是李憲,此時兵鋒已至青銅峽!”
種諤的這番話,無疑是對李憲非常嚴重的指控。所有的聲音在一瞬間消失,議事廳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尷尬。種諤此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但話已出口,以他爭強好勝的性格,亦不願意收回去——何況,便是他想收回去,也未必能夠。他一咬牙,脖子一挺,把心一橫,決意便要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這個機會,爭出個道理來。再怎麼說,石越不過是個書生,論起用兵的道理,這個廳中,未必有人便說得過他種諤的,便是上表抗章,他也有自己的說辭。
“種大人!請慎言!”果然,石越首先發作,他沉下了臉,冷冷地喝道。
“石帥!”種諤既打定主意,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昂首瞪視石越,抱拳大聲道:“自用兵以來,諸軍皆勢如破竹,西賊聞風而竄。吳安國輕騎取石州,種古、折克行會師夏州城下,三日急攻,便克此名城,眼見便可鼓行而西,平夏傳檄可定。本路宣二軍前鋒已抵靈州之境五日;西路七日前李祥夜襲鳴沙城,獲夏人糧草近百萬石。三道而進,兩路已然見功,而今惟西線李憲、王厚當最弱之賊,反而最後,至今只至會州。此非將帥無能又能是甚?!下官更有不解者——客軍在外,利在速戰,今正西賊措手不及,軍心不定之時,宣二軍已抵靈州,爲何石帥不令其餘諸軍倍道而進,一鼓而下靈州,反勒令宣二軍不準輕敵冒進?!種誼、劉昌祚取鳴沙城後,至靈州已是坦途,爲何石帥反令二將持重進兵?難不成帥府竟無知兵之人?不知勝負之關鍵,便在靈州一城?只須攻下靈州城,大軍便可無憂!此易見之理,竟無人能知麼?!”他慷慨陳辭,心情激動,鏗鏘一聲單膝跪下,厲聲道:“請石帥給下官三萬之兵,十五日之內,下官不能取靈州城,甘受軍法!”
種諤也是極聰明的人,他公然指責李憲,本來是失言,雖然有許多禁軍將領心中既便是如是想,亦無人敢爲仗馬之鳴,來呼應他得罪天子面前的紅人李憲。但他話鋒一轉,轉而把重點放到指責起石越的戰略來,立時,許多禁軍將領立時感覺心有慼慼焉。
戰爭進行還未到一個月,各路進展之順利,還要出乎衆人之想象。東線小隱君與折家軍早已會師,延綏軍與折家軍都是宋軍中能征善戰的部隊,樑永能本來想憑藉夏州之堅城與宋軍周旋,不料在折克行的指揮下,宋軍猛攻夏州城三晝夜,西夏在平夏地區的名城便告陷落,夏州知州投降宋朝,三萬守軍幾乎折損殆盡。在中線,劉昌祚磨臍隘大破夏軍之後,便派遣李祥倍道兼程,趁夜偷襲鳴沙城,繳獲了西夏人沒有來得及運走的糧草近百萬石,並且從此靈州對於種誼、劉昌祚來說已是門戶大開;而主攻方向的宣二軍,也早已順利抵達靈州,在靈州城外安營紮寨。惟一進展較慢的,反而是西線的宋軍,但是克復蘭州,火燒天都山,卻也都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在這樣的情況下,都總管司一次一次不合時宜地申誡諸軍持重,是難以得到理解的。那些老西軍倒還罷了,雖然樂觀的情緒一樣洋溢在他們中間,但是這些人久經沙場,對西夏人有更清醒的認識。此時的西夏,就如同一匹羸弱的狼,雖然步步後退,但只要沒把它徹底打死,就要堤防它拼命的一搏!
但是,來自殿前司的那些眼高於頂的禁軍將領與一部分青壯派西軍將領,卻不會這麼看。特別是殿前司諸軍的將領,這些人中有許多從未與西夏人真槍真箭的戰鬥過,眼見着友軍連連告捷,敵軍“不堪一擊”,便以爲西夏人不過是一隻死老虎,兼之來到陝西也有了一段時間,對陝西也有了一分適應與熟悉,那種新鮮與敬畏的感覺早已消逝,纔來時尚有的幾分謹慎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每個人都只想着快點上前線打仗,以便多立戰功。每一份捷報傳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得眼睛都紅了,這些將領竟是生怕着功勞都被友軍搶走了,一個個都躍躍欲試!若非石越是進過政事堂值日、鎮撫一路、打過兩場大仗的三品重臣,還真是難以彈壓得住。尤其是殿前司諸軍的將領,有許多都是出身名門,甚至是開國功臣之後,平日裡結交王侯,出入公卿,自視甚高,哪裡會把別人放在眼裡?若非石越的聲望名位,在這些世家子弟之心目中還頗有份量,兼之西軍傳統一向是治軍嚴厲,讓這些人忌憚三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如此心態之下,平日裡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要來找石越請戰,此時哪裡還經得起種諤撩撥上幾句?
驍騎軍副都指揮使王師宜早已上前說道:“李大人用兵如何,末將並不敢置喙。然末將亦讀兵書,孫子云:”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今日之事,曝師於外久矣,日費何止萬金?而內則空耗國庫,外則有契丹虎視狼顧,非國家之利也!末將愚鈍,敢請石帥三思,’兵貴勝,不貴久‘,客軍在外,當早定大計,速戰速決!師宜雖不材,願供石帥驅使!“王師宜的曾祖父王審琦是開國名將、琅琊郡王、太祖皇帝的布衣之交。王家滿門冠佩,單單在這西征的大軍中,六品一級的武官便有近十人,王師宜並不是特別出衆。但他是由內殿班的御前侍衛出身,受當今皇帝的賞識,隨章惇征討南方蠻夷,積功而升遷,在禁軍整編中又得到郭逵的青眼,不過二十六歲,便已官拜振威校尉。這個仕途可以說是一帆風順的世家子弟,此時正是心高氣傲之時,一心盼着能在西夏立下大功,不僅在衆叔伯兄弟中揚眉吐氣,也能爲自己的前途壓上一枚重重的法碼。眼見着戰爭打了”大半“,除了仁多瀚的部隊,驍騎軍竟連半個西夏兵都不曾遇到過,王師宜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王師宜一開口附和,議事廳內立刻便亂成一團,那些被憋了一肚子牢騷的禁軍將領,全都趁着這個機會發泄起來。衆人七嘴八舌的向石越請戰,表達着自己的不滿。王師宜之類的世家子弟出身的將領,肚子裡還有點兒墨水,說話倒還算文雅;其餘的將領卻有不少連字都未必識得幾個,文盲更是比比皆是,說汴京官話都不怎麼利索,一說得興起,各種土話、髒話,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得懂,盡皆脫口而出。
事情轉瞬間發展成這樣,在議事廳內有資格坐下的幾個人,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但既便是劉惟簡,面對着這些牢騷滿腹的將軍們,也感覺到幾分棘手。石越親信的參軍與幕僚們,當前作戰計劃或者是親附石越的少數西軍將領們,人人面有怒容,但是這些人大都是資歷尚淺,在軍中威望不足,卻不敢輕舉妄動;還有一少部分老成持重的將領們,卻是默觀事態,不肯作聲。
所有人都等着石越的態度。
種諤得意地望着石越,目光中帶着幾分挑釁。朝廷讓一個書生來統兵,已是大錯特錯。而石越卻還不肯採納自己的意見,“畏縮懼戰”,更是不能容忍。“絕不能讓一介腐儒毀了這場戰爭!”種諤在心裡給自己打着氣。他注視着石越,他相信這個石越這個書生,已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勃然大然,但這樣衆將口服心不服,他便可以通過樞密院來彈劾石越,讓樞密院向石越施加壓力——樞府是絕不可能不在乎這麼多將領的意見的;除此之外,石越便只有讓步,只要石越妥協,讓他領軍出征,他便有絕對把握攻下靈州,從而徹底主導戰局的發展。
種諤當然也知道攻取靈州會有一定的難度,他畢竟在環慶路呆了幾年,對西夏人也非常熟悉。但是他卻更加相信自己,相信大宋的精兵絕非西夏人可以抵擋,他堅信這一點:儘管所有的麻煩都可能存在,但是他依然能夠攻下靈州城。
但石越卻只是平靜地回視着種諤的目光。他似乎一點也不惱怒,也沒有大聲喝斥,但也絕非是想要妥協。石越用一種沉靜、冷淡、威嚴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緩緩地掃過廳內每個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禁地感覺到一種畏懼,下意識地閉上了嘴脣,垂下眼簾,似乎是想要避開他的目光。
王師宜本來還想要說幾句,但他看到石越的目光之時,便下意識地把頭低了下去。石越的眼神,便象是他小時候做錯了事情被父親發現時,他父親注視他時的眼神。眼神裡不僅僅有無言的責怪,更多的是一種威嚴與自信,這種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着你尊卑高下對錯之別,既便你堅信着自己是正確的,但看到這眼神,依然不自覺的會產生一種心虛的感覺,對自己的判斷產生動搖與懷疑。這樣的感覺,王師宜在初次面對皇帝的時候曾經有過,那是一種因自小所受教育而產生的對天子的敬畏,但見多了皇帝之後,這種感覺便漸漸消退了。後來,當他每次見到樞密使文彥博的時候,或者碰到戶部尚書司馬光的時候,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那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威嚴,讓你覺得對他們,你只能仰視着。但他從未想過,一慣平易近人,有時幾乎讓人感覺是“溫文敦厚”的石越,也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不曾說錯甚話語!”王師宜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堅定着自己的信念,努力克服着自己心中的彆扭,去正視石越的目光。此時,他霍然發覺,議事廳中,已經鴉雀無聲。
人們的目的未必純正,但是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石越此時,尤其堅信自己選擇的戰略並沒有什麼不對的。但是,對這些牢騷滿腹的將領們,僅僅用紫袍玉帶來壓迫他們是不行的,將帥不和,從來都是兵家之大忌。但石越同樣也無法與這些將領們一道來分享他的“歷史經驗”。他無法告訴他們,“曾經”有過的五路伐夏之所以失敗,是因爲什麼……
這不僅僅是因爲這是無法讓人相信的秘密,亦是因爲歷史已然改變。
要設法讓他們心服口服。
石越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寶劍,緩緩起身,轉身用劍鋒指着他座位後面巨大的西夏地圖屏風,沉聲問道:“有哪位將軍知道,逆賊的主力在何處?!”
那些發着牢騷的將軍們都怔住了。
只有種諤答道:“末將以爲 聖戰前傳帖吧,他們應當在興靈之間!”
“應當?”石越反問道,“種大人如此以爲,可有憑據?”
“以目前各處所知軍情觀之,逆賊主力當集中在我軍之正面。而宣二軍只是略受阻擋,便已至靈州。據宣二軍之觀察,靈州城之賊軍不下三萬。末將相信,賊軍是將主力收縮於興靈之間,以誘我深入,在彼所熟悉之地與我決戰,以收地利。我軍正好可以將計就計,只要攻下靈州,興州便處於我兵鋒之下,賊軍幾無迴旋之地,大計可定!”種諤的判斷,應當說是部分正確的。面對着咄咄逼人的宋軍,西夏人將主力集中於一處,先避敵之鋒芒,然後再依託地利以求決戰,不失爲明智之舉。種諤久經沙場,號稱熙寧一朝的名將,他對敵情的判斷是非常敏銳的。
石越淡淡地注視着種諤,半晌,他手中寶劍突然指向靈州與韋州之間的廣大地區,“我大軍一旦集於靈州城下,自靈州至韋州,便形成數百里之薄弱地帶。種大人以爲,賊軍是依託靈州堅城與我決戰,還是會繞至吾軍之後,攻擊吾軍之糧道?!又或者,其大軍根本便藏在此處,等待着戰機。這數百里糧道,吾軍無任何憑恃,將要如何護衛?”
“只要攻下靈州……”
“種大人拿什麼攻下靈州?!”石越厲聲質問道:“將攻城之器械送至靈州城下,豈是容易之事?賊軍豈能坐視這些器械安然運抵靈州?”
能對靈州這樣的大城形成威脅的攻城器械,都是極其笨重的。數量少了沒有作用,要形成作戰規模,那麼運輸就是一件難題。帶着這些攻城的輜重行軍,行軍速度是快不起來的。議事廳中的將領對這一點還是明白的,因爲到目前爲止,那許多攻城的器械,甚至只有一小部分被運到了韋州——在崎嶇的山路上運輸這些笨重的器械,無異於噩夢,這些物什不僅僅本身是個麻煩,還經常會阻塞狹窄的山路,使得大隊運糧的隊伍無法通行。
“何不帶工匠就地製造?”王師宜問出了一部分將領的心聲。但他剛剛問完,便感覺到一陣後悔,因爲幾位西軍老將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彷彿他問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
果然,劉舜卿淡淡地替石越回答了這個愚蠢的問題:“據職方館之資料,靈州附近,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製造攻城器械之大樹。”
王師宜頓時紅了臉,尷尬的移開眼睛。
“攻城之法甚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何必受攻城之器之限?”種諤卻並沒有被說服,反而覺得石越甚是迂闊。但話雖如此,他卻並沒有再次質疑,因爲臨敵對陣,許多謀略,一旦事先說出來,有時候反而會被人視爲荒誕的奇談怪論。人們總能夠輕易地表達自己的質疑,假若敵人這樣,假若敵人那樣,那麼這樣的計劃就行不通了,他們故意忽視一點:如果一方不犯錯誤,那麼除非實力相差過於懸殊,否則不犯錯誤的一方是不可能失敗的……趙奢在談兵的時候,怎麼樣也說不過趙括,多半便是因爲如此。
種諤依然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手段能夠攻下靈州城,但是,他卻並非是一個擅長於制定那種連細節也幾乎完美的作戰計劃的將領。他能夠根據戰鬥時的情勢,做出正確的反應,但是那些細節,應當由部下們去完善……
種諤不知道石越對自己是否有故意的打壓,但如果一方殺了另一方的兒子,無論有什麼樣光明正大的理由,那種心中的相互猜忌總是不可避免的。種諤無論如何,也不會希望宋軍失敗,但是如果石越一意孤行,受點挫折,種諤也是非常樂意見到的。無論是前方受到什麼挫折,還是大軍在外,久不見功,樞府對石越的信任都一定會降低的……
“但如此全無作爲,亦非良策。樞府必會催促進兵,靈州總是要打的,所謂三鼓而竭,拖得越久,士氣便會下降,鈍兵挫銳,更不堪用……”另外的禁軍將領繼續質疑着。
“本帥自有辦法,諸公到時便知。”石越自信滿滿地說道,“諸公不必擔心無仗可打,無功可立,當養精蓄銳,以待與賊決戰之日……”
***
夏州。
新委任的夏州知州吳問是仁宗朝中的進士,做了二十多年地方官的循吏,此時已快五十歲,一向以寬政愛民爲己任,吏部精挑細選,將他派來這個剛剛收復的地方做知州,表達的是政事堂的一種期望:大宋是來“光復”平夏的,而不是來征服平夏的。
但是,軍方似乎卻有另外的意見。
小隱君與折克行商議,爲了保護自延綏至夏州之糧道,不僅要重新修葺夏州城牆,而且在延綏至夏州之間,要沿途修建城寨,用一個個的堡寨,來使樑永能無機可乘。折克行根本不相信西夏的百姓,他甚至建議,要將銀夏地區的人民,盡數強行遷往內地,分割開來安置。並且強徵其丁壯爲宋軍建城寨、運糧草。並且,折克行還提出一個更加狠毒的建議:向橫山諸部族頒佈賞格,購買死活西夏人,以誘使橫山部族攻擊橫山另一面的洪州、龍州、宥州。三貫一個活人,一貫一個死人的價格,足以讓整個橫山的部族成爲西夏人最兇狠的敵人。而與此同時,宋軍則可以以夏州爲根據,派遣騎兵不斷騷擾攻擊宥州至鹽州一帶,焚其屋宇,擄其人民,掠其財產,以逼迫樑永能來決戰——否則,平夏地區在三五十年內都無法恢復元氣!
一將功成萬骨枯!
與西夏人世代作戰,西夏人殘暴的手段折克行早已領教。現在有機會反施其身,這位河東軍名將並未感覺到有任何不妥。
戰爭惟一的目的便是勝利。
折克行是如此相信的。
於是,一隊隊西夏百姓在宋軍的驅使下,扛着石頭、木材,如同螞蟻一般來來去去,修葺着殘破的夏州城牆。許多人的眼中,都滿含着怨恨之色。但是,這不會爲他們贏來憐憫,只會招來暴虐的鞭打。
當吳問去找折克行爭辯時,折克行如此反問他:“既然爲了勝利可以讓成千上萬的己方士兵去死,那麼爲何爲了勝利就不能讓成千上萬的敵方百姓去死?”然後折克行便客氣地送走了這位夏州知州。
吳問於是轉而去找東線宋軍的統帥種古。但小隱君軍務繁忙,沒有時間見他,亦沒有時間回覆他的信件。小隱君有自己的苦衷:雖然他心裡更贊同吳問的主張,對摺克行的行爲頗有腹誹,但是,夏州是折克行指揮打下來的,現在那裡是由折克行駐守。雖然名義上他是折克行的上司,但是兩軍之間的關係卻並非可以如此簡單地處理,他如果對河東軍指手劃腳,是很容易造成兩軍不睦的。爲了顧全大局,在西夏滅亡之前,小隱君不願意自己與折克行有任何的對立。所以他乾脆躲開吳問。
吳問一怒之下,寫了一封彈章直送汴京,又寫了一封措辭強烈的信件送給石越。“夏州之民,亦是天子之子民,大宋之臣民!”在信中,吳問如此說道。他告誡朝廷,也告誡石越,當年大宋之所以沒能保有西夏之地,使得西夏得以建國,除了戰略上的失敗外,地方守吏失去民心也是重要的因素。軍隊的強大是不值得憑恃的,如果失去平夏地區的民心,便有可能重蹈歷史上的覆轍。
同時,做好被罷官准備的吳問在夏州也採取了斷然的措施。他與折克行本是平級的關係,既然折克行無法商量,吳問便下令在夏州清點戶籍,同時移文折克行,要求他按照相關的律令來徵發民夫。
立時,夏州城的文武關係,便如同一根崩緊了弦。
“同一個地方若有兩個級別相同的最高長官,果然是一定會出麻煩的。”安撫住那些躍躍欲試的禁軍將領們,馬上便面臨這樣頭疼的麻煩,石越亦只能無可奈何地感嘆。
“吳問去得稍早了。”李丁文話中帶着一點遺憾。對於一個新佔領的地區,首先由一個人將惡事一次性全部做完,然後再派一個“好官”來收拾殘局,慢慢施予“恩惠”,永遠都是統治良方。
“折克行之策其實甚爲可取,樑永能想要堅壁清野,我們便成全他,在平夏大肆擄掠。平夏乃是西夏立國之本,末將相信,樑永能絕不能坐視不顧。而橫山與平夏自唐以來,本素有仇怨,再加撩撥,則其百年之內,斷難和睦,以夷制夷,大宋可坐收其利。”劉舜卿不帶感情的分析道。
石越愕然望着劉舜卿,李丁文如此說話,他早在意料之中。但是劉舜卿竟然也折克行,卻在他意料之外。
“強徵夏民勞役,雖看似殘暴,但爲將者,終不能有婦人之仁。”劉舜卿繼續說道:“孫子云:”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自用兵以來,雖朝廷加意撫卹,然陝西一路百姓苦於勞役者數十萬戶,終是不可避免。若能驅使西夏之民,則陝西之民總可稍得休息,亦算是不無小補。對於陝西之民而言,卻是仁慈了……“
“下官不敢苟同。”豐稷的聲音大得似乎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顯然有些激動,“王者之師,豈能效虎狼禽獸之行?!平夏之民,素受橫徵暴斂,王師至時,豈不心懷期望?一旦以暴易暴,變本加厲,是大失民望,使其反而眷戀夏國之德。以乃目光短淺,因小而失大,且不合仁義,非下官所敢聞也。”
“仁義不是用來征伐天下的。”他話音剛落,李丁文便語帶諷刺地說道,“兵者本就是兇器,並非好物什,只是當此末世,又不能不用。橫豎總要死人,死點西夏人總比死宋人要好些;讓西夏人受苦總比讓大宋的百姓受苦要仁義些。”
“那我們又要如何讓我們的士兵與百姓相信我們是爲了正義而戰?”坐在下首的包綬忽然尖銳的問道。他是被石越特意調來負責後勤方面的事務的,這次只是偶然而忝陪末座。
衆人一時愕然,沒有明白包綬的意思。
“我們要如何讓士兵與百姓相信他們是在爲了正義而戰?”包綬又問了一句。
“士兵與百姓會相信燒殺搶掠的軍隊是正義的麼?他們會相信殘暴的役使百姓的軍隊是正義的麼?”包綏站起身來,向石越欠身抱拳,朗聲道:“石帥一直在告訴士卒、百姓、士林,道王師乃是正義之師,討伐西夏之逆賊,是正君臣之綱紀,亦是替朝廷除百年之邊患,替子孫後世造一個太平盛世。陝西百姓困苦於道路而未敢有怨言者,禁軍士兵血戰於前線而不敢有貳心者,士林清議雖見耗費國帑,勞動百姓而無有異議者,皆因於此。下官願石帥莫要失天下之望!”
“只恐陝西百姓想要的只是少一分勞苦;前線士卒想要的只是早一日凱旋。爲了這禮義道德的虛名,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價!”李丁文對包綬的話並不以爲然。
“下官敢問李先生,難不成殘暴不仁,便不需要付出代價麼?”包綬反脣相譏道。
石越若有所思的望着包綬。
想要成就大功業,想要打贏一場滅國之戰,雙手不沾鮮血,是不可能的。石越並非那種有道德潔癖的人。他一向相信,成大功業,大事業,要有菩薩心,魔王手。但他也並不是全然同意爲了達成最高尚的目的,便可以採用最卑劣的手段。因爲在大多數時候,手段與目的是無法截然分開的,大多數的時候,既便你達成了那最高尚的目的,亦無法彌補因爲你採用了最卑劣的手段所帶來的惡劣影響。
包綬所說的,其實就是類似的意思。
正義也許是可笑的東西。但是如果一個國家與民族沒有正義的觀念,甚至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認爲自己的行爲是符合道德的,是正義的之時,這個國家或民族,離瘋狂便不遠了。所以,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做事,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在大義的旗幟下進行。
“忠烈祠的祠門,應當是潔淨無瑕的!”
樑永能的日子越來越難受了。
夏州的迅速失陷,給他整個計劃都帶來嚴重的影響。原本就並不充足的兵力再次折損,國相樑乙埋又派人調走近萬精兵以充實興靈之間的力量,而許多部族間流傳的謠言也對夏國極爲不利——這些部族中,有一部分是不可以倚靠的。但他就如同一隻受傷的狼,耐心的潛伏着,等待着敵人犯錯。
但宋軍卻十分謹慎。奪下夏州之後,並不急於進兵,反而開始修築起城寨,擺出一副防守的姿態來。
這讓樑永能頗覺迷惑。難道宋軍不想從平夏地區直接攻擊興慶府麼?如果宋軍果然這樣穩紮穩打,樑永能便真要無計可施了。不過很快,樑永能便意識到宋軍意圖——他們不願意孤軍深入太遠,反而是想誘自己的主力出來決戰。
宋軍的部隊不斷的向宥州一帶進行騷擾性的進攻,卻絕不肯輕率的深入一步。
很狡猾,很謹慎。
這是雙方比耐心的時刻。
“我們的使者走了多少天了?”眺望着東北一望無際的沙漠,樑永能向部將問道,語氣中亦不禁帶上了一絲期盼。
“有十天了。”部將回答道,他同樣希望使者能帶來好消息。
“應到已經到了。”另一個部將滿懷期望地說道。
“遼國現在亦不太平,他們會願意冒着得罪南朝的危險出兵麼?”患得患失的心情充斥着衆人的心間。
“我們自己也能打贏!”樑永能儘量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自信,給部下們一點強援的希望是可以的,但是不應當過份,這樣才能夠避免萬一幻想破滅後產生絕望感。
但他的話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折家軍兇猛善戰的威名震撼着整個平夏地區,許多部族首領私下相互傳言:“見折家子慎毋接戰。”一些部隊見着折家軍的旗號,便望風而逃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樑永能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好在決定戰爭最後的勝負的,並不會是一場兩場戰鬥。
時間是在自己這一邊的,樑永能如此相信着,並且也如此灌輸給自己的部下,以堅定他們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