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法……”
“正是。”劉庠放下茶杯,侃侃言道:“本朝之最大症結,就在役法。”一面注目範純粹,道:“德孺可爲子明略言唐以來役法之變。”
“是。”範純粹微微點頭,溫聲說道:“唐初行所謂租庸調之制。租爲田稅;調爲絹、綿、布、麻之稅;此外每丁每年服役二十日,不服役者,則納絹布替代,是爲庸;若政府額外加役,加十五天,則免調;加三十天,則租調全免。每年額外加役,最多不得超過三十天。若有雜徭,亦不得超過三十九天,若超過,則要折免其他賦役。此唐之所以富強也。至武則天、唐玄宗,均田之法漸壞,租庸調亦漸漸名存實亡,又出現所謂地稅與戶稅,此兩稅法之先聲,戶稅實爲人頭稅,按戶收稅;地稅則爲田稅。到了唐德宗建中元年,楊炎終於制定兩稅法,兩稅法之要義,是‘量出以制入’,朝廷根據財政支出定出總稅額,分攤州縣;又按丁壯與財產訂戶等,依戶等納錢,依田畝納米粟。夏秋兩季徵稅。租庸調、雜徭、各種雜稅一律取消。本朝之所以不抑兼併,實與兩稅法有關。因爲國家稅收之主要來源,完全不需要抑制兼併。此亦本朝立國與唐初立國之異。然而若依兩稅法之精神,那麼百姓在交納兩稅之後,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
範純粹所說之事,石越自然清清楚楚,但是自範純粹口中說來,卻依然讓人聞之嘆息。便聽範純粹又說道:“本朝承五代之弊而不能改,兩稅之外,又有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要隨同兩稅輸納。且丁口之賦不論主戶、客戶,一體交納,更是於兩稅之外,再徵了一次人頭稅。百姓之負擔,較之兩稅法,已經變重。特別無地之民,更深受其害。最爲不堪者,卻是交了兩稅與丁口之賦、雜變之賦以外,還要服差役!”
“本朝差役,有主管運送官物或看管府庫糧倉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賦稅的里正、戶長、鄉書手,有供州縣衙門隨時驅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有逐捕盜賊的耆長、弓手、壯丁等等。王介甫欲行免役法,其免役錢可比唐之庸,然而徵庸之後,差役往往並不能免。是役法之禍更烈。本朝若真欲寬政爲民,依區區之意,是應當盡廢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更應當讓百姓一體免役,使兩稅之外無役稅,此方是爲百姓着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冗兵冗官,國庫空虛,想要輕徭薄賦,畢竟也只能是空想。”
聽到這裡,劉庠接過話來,道:“陝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剝,實爲國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爲與西夏曆年交兵,百姓被徵發轉運糧草,組織鄉兵弓手,別外百姓還可輪息,陝西百姓卻幾乎無一日安息。興水利,淤河爲田,皆是大工程,全靠財政僱人進行,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徵發百姓,百姓已經疲於奔命,實不堪再被驅使。我輩一心爲民謀利,又豈能不顧事實,反而害苦這一路百姓?故此陝西路所難者,實是無錢可用,無人可使!”
石越望着映在窗紙上的燭光,沉吟良久,忽然試探性的問道:“解散一部分鄉兵弓手如何?”
範純粹搖了搖頭,苦笑道:“那是朝廷的敕令。事關軍國邊防,我三人都承擔不起。”
“沿邊或者還需要弓手協助守衛,與西夏不接壤諸州縣,要弓手何爲?”
“怕的是萬一。而且此事亦非陝西官員可以決定。”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當中。石越苦思良久,實無半點良策。須知正如劉庠所言,興水利、淤河爲田,充足的財力之外,更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但是陝西一路,早就變成了一個邊防組織,百姓們在承擔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被徵發來替軍隊轉運糧草軍需,修築城池要寨,還要組織民兵,來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的地區,要辦大工程,只有兩個辦法:一是不顧百姓死活,強行徵發,以蠻橫家長式的作風,爲了“百姓的利益”反而去置百姓於水深火熱當中;另一個,則是從邊防機器中來抽調人手搞建設,但是這種可能危及到國家安全的行爲,會不會被朝廷認可,會遇到多大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首先,石越就可以確信,政事堂呂僕射,就一定會用國家安全的大義,來竭力阻止。
“先用一年的時間去準備。”石越忽然開口說道:“希道兄、德孺兄,爲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事不可不爲,亦不可操之過急。在半年的時間內,希道兄要將陝西路需要興建、修復的水利設施與淤河計劃按輕重緩急列出清單來,包括估計要投入的人力與財力以及時間,屆時可能得到的收益,同時可以進行一些較小的計劃,瞭解實際的困難。而我用這一年的時間,來想辦法解決人與錢的問題。”
劉庠與範純粹對望一眼,有點懷疑的說道:“我估計要組織的人力,最少要數十萬;花費的錢財,絕不會低於數百萬貫。”
“我知道。”石越擺了擺手,道:“所以我們分工合作。兄等去巡視地方,做好準備的工作;而我來想辦法,去把東風借來。”說罷,他注視着劉庠與範純粹,鄭重的說道:“希望希道兄與德孺兄不要以爲我是戲言。”
“不敢。”
“治理地方,須要寬猛相濟。以往陝西路百姓被驅使過度,我輩來此,定要殫心竭智,使百姓稍得休息。在大修水利之前,凡行政之事,能寬得百姓一分,便是百姓得一分利。切勿以善小而不爲。地方不相干的雜徭,一定要約束各州縣守令,越少越好。凡做一工程,事稱須得先想好投入與收穫是否相得,利倍於害,方可爲之。若是勞而無功,更困百姓。”
“正當如此。”劉庠點頭道,“惟陝西之大治,終須要西北平靜。”
石越微微嘆了口氣,西夏不平,西北如何能平靜?豈非緣木求魚?他轉過頭,注目範純粹,換過話題,說道:“本路學校情況如何?”
“登記之小學校有八百餘所,諸縣多者有十數所,少數不過一二所,規模大者數百人,小者二三十人。各州皆有州學,大小不一。此外尚有橫渠書院與京兆學院兩學院。在京兆府與河中府,各有一所數百人的技術學校。惟本路僅有一座官立圖書館,即京兆府官立圖書館,藏書不過三萬卷。連河中府都不曾有圖書館。下官打算一方面派人去國子監遊說,希望爭取國子監能夠儘早將陝西路列入計劃中;另一方面,則希望能從地方募資,建立民立圖書館。陝西畢竟太窮,有許多書生走半個月甚至一個月的路到京兆府官立圖書館看書,實在可嘆。”
石越靜靜聽範純粹說完,方悠悠說道:“德孺不可以被數字所誤。國子監現階段重視的圖書館與州縣學院,固然重要。但是德孺眼下不如先調查一下那八百所小學校,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不能開設國子監要求開設的課程,保證合格的師資與教學條件,是不能夠享受抵稅待遇的。要防着奸民從中鑽空子,朝廷白白流失賦稅。”
範純粹怔道:“難道有人空設學校,卻不辦學?”
“德孺一查便知。有人用私塾義學來充小學校,有人設了學校的名義空佔稅賦,國子監的檔案上有這個學校,但是去當地找,卻根本找不到。對於奸吏來說,辦了學校既是政績,又可以從中間以抵稅的名義侵佔大筆賦稅,國子監遠在京師,覈查困難無比;而僅僅是公文上的登記,地方民衆則根本不知道,想舉報也不可能。離任之前,能擺明下任就一起狼狽爲奸;若是擺不平,則可以上報撤銷學校……”
石越兀自侃侃而言,範純粹的臉早已沉了下來,一臉怒容的罵道:“豈有此理!明日起,我便逐一調查這八百餘所小學校,看看究竟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渭州城。王韶回京後,原熙河地區的軍事歸李憲總管,而秦鳳以至環慶一帶諸州軍的軍隊,則由渭州經略使高遵裕節制。按照新官制,渭州經略使並不是正式的官職,而只是臨時的差遣。
此時,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渭州經略使兼渭州知州高遵裕一身戎裝,站在城樓之上,翹首東顧。
“高帥,始終不見石帥的儀仗。”說話的是高遵裕的部將,翊麾校尉顧靈甫。
“昨日的報告,石帥到了何處?”
“昨日上午石帥便離開了涇州。”顧靈甫言語之中不無擔心。他與石越並無交情,但是石越貴爲陝西路安撫使,是他們的頂頭上司,若在自己轄區出事,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
高遵裕皺起眉毛,“再叫兩隊人馬去接應。”
“是。”顧靈甫高聲應道,大步走下城樓。
城樓之下,兩個穿着低級軍官服飾的中年大漢眉開眼笑的走上來,顧靈甫遠遠望見二人,立時大聲喝道:“羅劍偉、李十五。”
那兩人被嚇了一跳,見到顧靈甫,慌忙行了個軍禮,高聲答道:“屬下在。”
“你二人速點本部人馬,往涇州方向,去迎接石帥。”
“是。”羅劍偉壯着膽子問道:“大人,不是已經派了幾撥人馬去了麼?”
顧靈甫瞪了他一眼,喝道:“囉嗦什麼?還不快去。”
羅劍偉慌得一縮頭,忙不迭的應道:“是。”回頭卻見李十五早已先默然下城而去,連忙快步趕了上去。
二人整了本部兵馬兩都共二百一十人,出了東門。
羅劍偉笑道:“十五郎,我們兵分兩路去迎接好了。渭州駐紮大軍,平素並沒有聽說有什麼山賊,石帥自然不會有事。不過若能先迎到,必有獎賞,卻不能落這個後去。”
李十五的臉色卻非常的沉重,沉聲道:“派了八撥人馬去迎接都沒有回信,其中還有馬軍。羅兄還是要小心爲妙。”
“瞎,亂操心。石帥貴爲安撫使,除非西夏入寇,怎麼會有事?渭州離西夏遠着呢,總不可能鎮戎軍這麼多守軍連敵人入寇都傳不出一個訊吧?”羅劍偉大大咧咧的搖了搖頭,滿不在意的說道。
李十五一怔,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但是不知道爲何,他心中卻始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羅劍偉見他臉色有異,奇道:“十五郎,你怎麼了?難道石帥是你救命恩人?你這麼關心做什麼?”
“胡說八道。”李十五衝羅劍偉吐了口痰,罵道。一面轉身向部下招呼道:“走,我們走小路往潘原去。”
羅劍偉望着李十五遠去的背影,不由搖了搖頭,罵道:“古怪。”一面笑着向兵士們喊道:“弟兄們,我們走大道去潘原。”頓時,他屬下的一百多人一起發出歡呼之聲。
一路之上,李十五始終緊繃着臉,眉頭深皺,似乎有無限的心事。
他與李劍偉都不過是從九品小官陪戎副尉,一都的小頭目,以前叫“都頭”,現在改了名號,稱“都兵使”,比起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來,差了整整九級,若用磨堪之法,三年一轉,縱使不犯錯誤,也要整整二十七年方有機會做到翊麾校尉!二人的命運卻比不了遠在京師的田烈武,更比不上幾乎是一步登天,幾年之內由八品武官直竄爲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拜侯爵的薛奕。
但是,僅僅在幾年之前,他李十五的前途,別說田烈武無法相提並論,便是薛奕,亦遠遠不如。當然,他現在只知道薛奕,卻並不曾聽說過田烈武。
自己的命運曾經因爲石越有過一次巨大的轉折,這一點李十五並沒有過自覺。但是他卻非常明白,薛奕能有今天的成就,完全是因爲石越!因此,對於石越任陝西安撫使,李十五內心其實有着巨大的期盼。而且,他對石越還有着特殊的感情。
那畢竟曾是他人生永難忘記的事件!
“都頭。”
“嗯?”李十五回過神來,望着叫他的士兵。雖然他更喜歡“都兵使”這個名號,但是士兵們的習慣一時間卻難以改回來。
“我覺得我們不應當這樣徑直去迎石帥,這樣能迎到,早有消息送回。我們不過是白白走到潘原罷了。”
“也對。”李十五想了想,拍了拍那個士兵的肩膀,笑道:“你說的有道理。回頭賞你一壺酒。——弟兄們,我們從原州邊界那邊繞到潘原去!”
傍晚。
殘陽。
經過長途的行軍之後,李十五的一都士兵早已疲憊不堪。在副都兵使與兩個什將的催促下,勉強行進。但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潘原城,已經不可能。
幸好這是整編過的部隊,李十五在心裡感嘆道。一都之中,什長以上,都曾經在宣武軍第一軍接受過訓練,李十五這樣的九品武官,還進過講武學堂。因此之故,雖然李十五執意要繞一個大遠路,但是那十來個屬下,卻並沒有半句質疑。
“頭,讓弟兄們歇一會吧?”說話的是都中的軍法官將虞侯邱布。
李十五擡頭看了一下天色,搖了搖頭,道:“明日日落之前,無論能不能迎到石帥,都要回去繳令。否則難逃軍法。今晚必須趕到潘原城再休息。”
邱布嘴脣動了一下,不敢再說。雖然按例陣前若都兵使臨陣退卻,他可以立斬之;但是此時,他卻知道自己名義上也是李十五的部屬。
“哪是什麼?”忽然,副都兵使馬康叫了起來。
李十五順着他的喊聲望去,立時怔住了。但只是一瞬間,他就反應過來,跑了過去——一具馬屍!
絕不可能有馬屍被這樣棄在路上的。活馬不用提,死馬也是一筆財富,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頓。須知若無故宰殺馬匹,是犯律令的!李十五跑近幾步,臉上肌肉抽搐起來——馬是被弩箭射死的,旁邊還有一具死屍!也是被弩箭射死的!
“戒備!”李十五嘶啞的吼聲,劃破了似血的天空。一百餘名宋軍禁軍,取出自己的弩機上弦,布成了一個圓陣。
“血還有點熱。”邱布撈了一把馬血,皺眉道:“死者是蕃兵,還有弓箭和刀。”
李十五已經站起身來,聲音如冰一般冷酷:“是蕃部叛亂,弩箭上刻有‘陝安’二字,是石帥的護衛。”
“啊?!”邱布與馬康望着李十五手中連血帶肉的弩箭,都驚呆了!
蕃兵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