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汴京。熙寧八年十一月初一。

清河郡主與狄詠的婚事幾乎成爲汴京的一個節日,但是讓一些知情者奇怪的是,呂惠卿、文彥博、石越、韓維竟然缺席了,而皇帝也臨時取消了親臨祝賀的計劃……

所有這些人,此刻都聚集在崇政殿。

“衆卿,據狄諮的密急奏摺以及他轉呈的薛奕奏摺所言,薛奕船隊預計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前返回杭州……”趙頊一面說一面環視衆人,神色似是高興,又似有幾分不安。“狄諮奏摺中,道薛奕此次遠航,最遠到達注輦國,並且從三佛齊手中用兩座鍍金座鐘買回凌牙門島,建凌牙門城……”趙頊說到此處,見呂惠卿等人一臉迷茫,知道這些飽學的臣子並不知道“凌牙門”是個什麼地方,便停頓了一下,讓李憲取出一張大海圖,由幾個內侍舉好,笑着對石越說道:“石卿,卿來解釋一下。”

“臣遵旨。”石越欠身答道,一面向衆人抱了抱着拳,目光移到那幅並不十分精確的海圖上,手指劃在了中南半島最南端的一個小島上,朗聲說道:“此處便是凌牙門。”他心裡暗暗一笑:“新加坡,薛奕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口中卻並沒有停頓,“凌牙門是南海之出口,爲香瓷之路上最爲關鍵之所在,平素亦有中國人居留,不過此處並不繁華,只是過往船隻,偶有在此歇息貿易者。”

“正如石卿所言,薛奕認爲此島爲可我大宋海船水軍以及海商的一個補給之所,遂半迫半買,從三佛齊手中購到此地。並留下了三百水軍屯衛建城。”趙頊微微笑道,“如此從杭州、泉州、廣州,海船可以直接抵達凌牙門,甚至不必去占城與真臘等國。”

文彥博審視地圖良久,也點頭道:“此處確是咽喉之地。難得薛奕有此見識。”

呂惠卿卻笑道:“臣想,此處若能建成海港,必然繁華無比。想來薛奕定然也讓狄諮轉託朝廷派官員駐屯。”

“呂卿所料不錯。”趙頊的笑容卻有點勉強,“然此是小事,薛奕請狄諮所呈之奏章,卻是請示一件大事。”

衆人覷見皇帝神色,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大事。連石越也不知道狄諮轉交的奏摺的內容。但是皇帝如此神色,卻肯定不會是一件輕鬆事。崇政殿中,立時寂靜下來。

“衆卿可還記得注輦國?”趙頊的目光投向呂惠卿。

呂惠卿略一思索,即欠身答道:“注輦國,其前身即是唐玄奘所謂的珠利耶,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其國王羅茶羅乍曾經遣使娑裡三文自南海而來中華朝貢,娑裡三文言歷時三年方至廣州,當年曾獻珠六千六百兩,香藥三千三百斤。此後天禧四年(1020年)、明道二年(1033年)均曾遣使來華,因其國離中華有萬里之遙,故此朝廷一向也賞賜甚厚。此國相傳是三佛齊之屬國。”他娓娓說來,不僅石越,連文彥博這等老臣,心裡也不由不佩服他熟知本朝典故。

趙頊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嘆道:“可笑本朝此前無人,那注輦國,本在西天南印度,是天竺眼下最強盛之國,三佛齊又有何本事能使其爲屬國?薛奕回報,道注輦國有戰艦千艘,戰象五萬,爲一時霸者。此國在大食與中華之間,掠奪小國,滅國無數,凡香瓷之路上所有貿易,注輦國必然要分一杯羹,控制海路近七十年。”

趙頊此時說來,殿中之人,無不吃驚。連石越也不知道在印度洋東岸有一個如此強盛的海上強國存在,更不用說他人。趙頊此時早已知道“香瓷之路”(即海上絲路)的巨大利潤,本來大宋海船水軍與貿易船隊的最終目的地,應當是直達大食,甚至還要組織商隊通過陸路前往大秦。但不料剛剛出了南海,橫在面前的,便是一個稱霸印度洋東海岸近七十年的強大王國。

“薛奕道注輦國不許海船水軍通過,而他自知遠航船隊僅僅二十餘艘戰船,終不能與注輦國開戰,兼之船上水手有二成得病,因此已遣使向注輦國國王問好,並招其使者來中華朝貢。惟是戰是和,須朝廷決策。”趙頊有點無奈的說道。注輦國已經遠得讓他感到麻木,若非是因爲控制“香瓷之路”是既定之策略,趙頊對於什麼注輦國絕不會有絲毫興趣。

“然薛奕之意見如何?”文彥博略一沉吟,立時意識到這個所謂的注輦國,大宋朝廷完全不瞭解,一切都依賴於薛奕的報告。

“薛奕以爲五年之內,不能與之爭鋒。其要緊處,是注輦國之水軍是百戰之餘,而我朝海船水軍是新創,水手未練,且數量又相差太遠。兼之勞師遠征,補給困難。薛奕請求朝廷允許,暫時放棄對注輦國以西的經營,惟遣民間船隊前往貿易。同時與蒲甘等國交好,注輦國與蒲甘、三佛齊國,不能謂無衝突。若我大宋能控制、影響蒲甘等國,組成聯軍,則可迫使注輦國訂城下之盟。眼下之策,薛奕以爲當與注輦國通商爲上。”趙頊轉述薛奕的意見,心裡卻十分矛盾。一方面,面對如此遙遠的國家,他心中的確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來,有一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另一方面,堂堂天朝上國受阻於一個難得聽說一次的夷國,趙頊的心中也有一種挫折感。至於說要花諾大的精力去經營中南半島上的關係,在趙頊而言,他認爲西面的夏國與北面的遼國更值得關注。

“陛下,不知狄諮的意見又是如何?”文彥博又謹慎的問道。

“狄諮道他於注輦國之事,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不敢胡亂進言。”

文彥博沉吟半晌,欠身說道:“陛下,注輦國雖然遠在萬里之外,卻也謹修貢職,如果隨便興兵,只恐讓四夷笑我中華不講信義。而且注輦國既是強國,只恐不可輕侮,萬一失敗,爲禍甚大。薛奕不輕啓戰端,是他知輕重、曉利害。臣以爲萬里之外,當以和爲上。”

“呂卿之意如何?”趙頊目光轉向呂惠卿。

“陛下,臣以爲本朝海船水軍初創,而經營海外亦不過是年內之事,倉促間尋釁於強國,是不智之舉。今日之上策,是步步爲營。以杭、泉、廣三州爲據點,以凌牙門城爲海上門戶,將凌牙門城以北之海域及周邊諸國,控制在我大宋海船水軍之影響之中。而以歸義城爲據點,水軍則控制交趾、占城、丹流眉(注:在馬來半島,《宋史》稱爲丹眉流,是誤記。此國是三佛齊最強之附庸國,又三佛齊在今蘇門答拉島)、三佛齊等國沿海海域,而步軍則通過控制交趾來影響中南半島諸國,除此之外,有朝一日,更可對大理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待五至十年之後,南海諸國鞏固,再議與注輦國之戰和不遲。”

呂惠卿說出來這番話來,殿中諸人心中不免又各吃一驚。特別是石越,對於呂惠卿對經營海外居然有這番見識,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知道發展海權不能性急,用十年時間消化環南海諸國,將這些國家全部納入“華夷體系”之中,都已經是非常樂觀的舉措。如果能將日本列島、菲律賓諸島、印尼諸島以及中南半島全部納入中華圈,石越以爲即便策略得當,也需要五十年至一百年。當然,並非非要等到整個*全部穩固的進入中華體系才能西進印度洋。不管怎麼說,眼下有人能夠將環南海諸國看成“自家的院子”,便已經需要相當大的氣魄與眼光了。石越自己有多出千年的歷史經驗,有這種眼光自然不足爲奇,但是呂惠卿,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宋朝人。石越不由得不開始重新審視此人……

“石卿,卿以爲如何?”趙頊的目光移到了石越身上。

石越連忙回過神來,略一欠身,道:“陛下,據方纔所說,注輦國雖然不准我海船水軍通過,卻沒有禁止民船通過。既是如此,臣以爲短期之內,海船水軍之任務,便是浚清南海海盜,保護航線安全。將南海納入大宋控制之中。究竟要如何制定方略,不如等薛奕回朝再說不遲。要之,臣以爲與注輦國之間,若要作戰,便要打一場必勝之戰。”

“韓卿之意呢?”

“臣不曉海事,只知凡事謀定而後動,有益無害。香瓷之路,由大食商人控制大食至注輦國之一段,大宋則控制杭、泉、廣三州至注輦國一段,雖然注輦國坐收中轉之利,但亦無不可。大宋每歲從香瓷之路所得利潤,據估算最少將有數百萬貫之巨,其中朝廷所得,商稅與貿易相加,幾乎佔到三至四成。而且能年年增長,此爲一大利源,遠勝於向百姓徵稅。朝廷眼下之重點,在於富民強兵,解決西北與東北之百年邊患。”韓維無意中說出了一句實話,大宋朝廷關心海事,完全是受利益驅動。

趙頊聽完四人意見,思忖了一會,說道:“衆卿之意,朕已知悉。既是如此,數年之內,便不去與注輦國開戰,待薛奕回京,讓他分別去政事堂與樞密院敘職,之後朕還要接見他。到時候再討論經營南海諸國之方略不遲。”

“陛下英明。”

趙頊擺了擺手,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苦笑着將一份奏章遞給李憲,說道:“此外還有一事,李憲,你把這份奏摺給諸位大人看看。這是蔡京的奏摺,杭州張商英轉達的。用的也是密急。”

李憲恭恭敬敬的接過奏摺,依次遞給文彥博、呂惠卿、石越與韓維。四人傳閱過後,一個個表情奇特,良久,文彥博才說道:“陛下,迎娶屬國王女之事,爲古來所無。此事大駭物聽。”

呂惠卿也笑道:“陛下,高麗號稱君子國,卻畢竟是夷狄,如此不知禮義。且欲強爲婚姻,若許諾之,只怕爲天下臣民所笑。”

石越奇道:“臣卻不知此事有何不可?以漢唐之強盛,亦不免有和親之策。今日不過納其兩女,卻可得一國之助,臣以爲無拒絕之理。”

韓維似笑不笑的望了石越一眼,道:“此事自秦漢以來未嘗有。且天子與高麗爲婚姻,必爲遼國所笑。夷狄女子,安能侍奉君子?”

石越料不得三人衆口一辭的反對,心中暗暗苦笑道:“高麗公主居然會嫁不出去。”他垂頭想了一會,又說道:“若是拒絕婚姻,只怕高麗會惱羞成怒。況且一國王女……”

文彥博冷笑道:“此事斷然不可,萬一皇后無子,其女爲陛下生下龍子,難道讓他來繼承大統?此是爲社稷留下絕大隱患。旁事皆可答應,唯此事答應不得。”

石越見他如此堅持,不由哭笑不得。趙頊笑道:“此事若然應允,必然爲遼人所笑。不若尋一親王,收爲姬妾。”

“一國王女,豈肯爲姬妾?高麗必以爲我大宋輕視其國。此結怨之始,董氈背遼歸宋,其原由亦不過是爲了一公主。遼夏相攻,亦不過爲了一公主。史上事如此,陛下豈能爲一女子而結怨一國?”

“這……”

“請陛下三思。目下是朝廷有求於高麗之時,以婚姻鞏固盟約,可堅高麗之心。”

文彥博見皇帝又開始動搖,忙欠身道:“婚姻之事,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何不問太皇太后與皇太后?”

“此事的確應當詢問太皇太后、皇太后。”韓維也附和道。

“朕知道了……此外唐康與金氏之婚姻、又蔡京所允諾高麗國王諸事,又當如何?”

“臣以爲……”

從崇政殿出來之後,天色已然微黑。石越自從上次遇見何畏之遇險之後,每次出門,雖然並沒有弄出全套儀仗,卻也多帶上了七八個騎馬攜弓的家丁,也算是開始前擁後簇了。這日因爲討論的事情都並不如意:遠洋船隊受阻注輦國,挑撥高麗之策反倒被己方一種小小的歧視所阻隔……他幾乎有點懷疑文彥博是因爲自己的孫女未正式過門就要先接受唐康收一個異國小妾而心情不佳,所以極力阻礙此事。因此,石越的心情也不是太好,上馬之後,侍劍正欲開口詢問,石越早已揮鞭喝道:“去張八家。”

不料他話音剛落,便聽一人在身後笑道:“張八家的酒不正宗,子明若是有暇,何不上我府上喝一杯?最近我家人卻釀出了一桶好酒。”

石越不用回頭,便已知是何人,心中雖然不耐,卻也不得不收拾心情,轉身答道:“呂相公,今日如何有此雅興?”

說話之間,呂惠卿已到近前,笑道:“近日不僅得了好酒,還買了幾個絕色佳人,精擅歌舞,若無人共賞,卻是掃興了些。子明萬萬不能推辭。”

呂惠卿畢竟是當朝宰相,兼之最近以來他一直都非常支持石越的諸多政策,雖然石越心中一直懷疑韓絳罷相,根本是栽在呂惠卿的陰謀當中。但是既然查無政策,以後又有許多地方還盼着呂惠卿能夠配合,此時石越自然不便拂他面子。因笑道:“如此敢不從命?”

呂惠卿哈哈大笑,招呼了從人,竟是與石越並綹而行。二人一路談笑,說了許多閒話,呂惠卿忽然注視石越,似笑非笑的說道:“熙寧八年一年之內,黃河以北出售礦山、拯災;揚杭之間發展商業與恢復農業生產;裁併州縣、減少不必要的開支;推行官制改革;建忠烈祠、先賢祠;兵器民營化,全面解除持兵禁令……子明幾乎是於無聲無跡之中,做了大宋百年來衆多賢士所不敢想的事情。細細想來,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

石越聽呂惠卿如數家珍的說出自己的種種政績,心中亦不由有點得意。特別是河北諸路拯災,雖然出售礦山使得黃河以北許多商人地主幾乎一夜暴富,趁機兼併的事情也並非沒有,但是畢竟救災的問題基本上得到了解決;而揚杭商業圈的發展卻使得衆多中小商家更加活躍,在海外貿易的刺激下,杭州等地胡人聚居的蕃坊不斷擴大,伴隨而來的,則是商業規模的擴大,前不久《海事商報》上就報道了一個故事,一個來自大食的商人,一次性向杭州市舶司出售大象牙四百株,大犀角五十株,此外還有珍寶無數,竟然使杭州市舶司無力購買!不得己之下,需要請到民間商號幫忙消化。那個大食商人回程時,買了二十艘福船,裝滿貨物而歸。而市舶司在此一次交易中收取的稅金,《海事商報》推測可能高達二十萬貫。這樣的大手筆,讓一向號稱富甲天下的汴京商人,也要望塵莫及。海外貿易所帶來的利潤與關稅,在熙寧九年極有可能達到五百萬貫,除去發展擴建海船水軍、興建港口,建築歸義城與凌牙門城等等資金,應當還能夠向朝廷交納二百萬貫至二百五十萬貫左右的稅收。換句話說,大宋經營海外勢力,沒有用過朝廷一文錢。如果環南海貿易圈能夠在熙寧九年之內建立成熟,那麼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估量了……

想到這些,石越精神一振,抱拳笑道:“這全是皇上英明。”

呂惠卿哈哈笑道:“賢主良輔,相得益彰。”

“若論良輔,相公纔是良輔之材。”石越虛僞的客套道。

“豈敢。”呂惠卿微微一笑,神色間卻沒有半點“豈敢”的意思。又隨口說道:“十五日單將軍廟公開競標,兵器生產民營化至關重要的一步,皇上已讓子明前往主持,想來子明應當早有章程。”

“在下自當盡力。”

“我以爲,這軍器一物,與子明在杭州競標之物不同,不可純粹以價低者得。”呂惠卿淡淡笑道,如敘家常。

石越臉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旋即笑道:“哦,還請相公賜教。”

“軍器關係甚大,若以價低者得,難得有商人不喪心病狂,爲得利潤,不擇手段。因此凡競標,須得考慮競標者實際之生產實力,家世,甚至品德,再綜合其投標之價格,決定是否中標。”

石越不知道呂惠卿打的什麼主意,心中暗暗狐疑,口裡卻笑道:“相公所言有理,不過若是如此,則不若讓衆人去寫標書。只不過眼下信譽未立,用標書的方式,可能會影響朝廷在商賈之中的信譽。”

“何謂標書?”呂惠卿笑問道。

“便是各家將投標之內容、價格,自家之實力,中標後要如何生產之類,先用文書寫好,交給朝廷。朝廷再從中選出一部分較滿意的,由其再次競爭。如此方式,則不純粹是價低者得,但是卻難免其中有情弊,有礙公正。”石越一面解說,一面悄悄觀察呂惠卿的神色,不料呂惠卿始終神色如常,讓人難知他心中所想。

“我卻以爲這是良方。投標價格過低,未必是一件好事。”

“在下當斟酌。”

二人如此邊走邊談,穿街過巷,終於到了呂府。宰相府的規模氣度,遠勝參政府,比起石府來,呂惠卿的府第豈碼要大出四至五倍。二人在府前下了馬,呂惠卿挽着石越的手臂,無比親熱的將石越迎了進去,且不在客廳設宴,而是直赴花園的一座水榭之中。呂惠卿與石越分了賓主坐下,侍劍便站立在石越身旁侍候,呂惠卿身邊卻是侍立着兩個美貌的婢女。

奉茶之後,呂惠卿朗聲笑道:“子明是稀客,難得來一次。今日卻是湊巧,要向子明介紹另幾個稀客。”說罷,輕輕擊掌三聲,便見三個人走了進來,向呂惠卿與石越長揖爲禮。石越注目看時,卻見三人之中,有一人卻是熟悉的——原來竟是歸來州個恕之子乞弟。

乞弟見石越認出他來,忙一瘸一拐地上前又深揖一禮,操着極其蹩腳的官話說道:“日前多有得罪,還望參政恕罪。”

石越傲然望了乞弟一眼,眼角又掃了呂惠卿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必是乞弟賄賂呂惠卿,託他向自己賠罪。他與呂惠卿雖然素來不和,卻不願意爲這種小事去掃呂惠卿面子,當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者不罪。”

乞弟見石越不怪,立時面有喜色,向門外招了招手,立時便有一個僕人捧着一個檀木盒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跪倒在石越面前,將盒子舉過頭頂。

石越不動聲色的一笑,道:“這是何意?”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此是下官向參政賠罪之意。”乞弟一面說,一面將檀木盒子揭開,便見盒中放着一件黃黑之物,邊角上綴了許多珠寶,璀璨生輝,“蠻邦之人,沒什麼貴重之物,這件虎皮披風是當年我父親與另一蠻部羅氏鬼主相攻時所得之物,今日獻予參政,正是使物得其主。”

乞弟發音不準,石越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正待說話,忽然見另兩人中有一個人眼中似有憤怒之色,心中一動,只是微微一笑,向呂惠卿笑道:“相公,不知這兩位又是何人?”

呂惠卿指着二人,笑道:“這一位是歸來州羅氏鬼主之子羅牟平;這一位是我族侄呂顏山。”呂顏山見介紹到自己,連忙向石越行禮,甚是恭敬。

石越一面答禮,一面卻不禁啞然失笑,他知道呂惠卿以一國宰相之尊,自然是十分輕視歸來州的夷人,因此竟然讓兩個世仇部族的繼承人同聚一堂,偏偏乞弟所獻之物,還是個恕部對羅氏鬼主部的戰利品。也難怪羅牟平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只是不知道這兩個世仇是通過什麼門路找上呂惠卿的。他對乞弟沒什麼好感,當下心中轉念,笑道:“乞弟,你送此物,是有求於我,還是單爲謝罪?”

他如此直截說出來,乞弟縱然是有求於他,也不便開口,只好訥訥笑道:“自然是爲了謝罪。”

“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了。”石越嘻笑着朝侍劍打個眼色,侍劍連忙接過盒子。乞弟頓時喜動顏色,呂惠卿眼中卻有驚訝之色。

卻聽石越又朝羅牟平說道:“羅牟平,聽說你父親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

羅牟平不料石越問到自己,怔一下了,忙欠身說道:“羅家一向效忠朝廷,從不敢有二心。”他的官話比起乞弟來卻要流暢許多。

“既是如此,我便要借花獻佛,送件見面禮予你。”石越笑道,“這件虎皮披風即是你羅家之物,今日正好完璧歸趙。”他話音剛落,侍劍已將盒子遞到羅牟平身前。乞弟睜大眼,急道:“這……這……”

石越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送給本官,便是本官之物。是也不是?”

“這……”乞弟的官話本來就不靈光,此時着急,更加說不出話來。

“你若要收回,本官眼下也可以給你。”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侍劍立時捧着盒子遞到乞弟跟前,乞弟看了半天,卻終是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想不想收回?”石越不耐煩的問道。

“不、不收……”

“既是不收,那本官想送給誰,亦是本官之事。”石越臉色稍霽,向羅牟平笑道:“這既是件寶物,便當還給你。”

羅牟平臉上卻大有爲難之色,這件虎皮披風,的確是其部中之寶,但是他託盡關係來求呂惠卿,是想要爲父親在歸來州謀個好一點的官職,好讓羅家壓過個恕家一頭。此時明知石越是在幫自己,按理是不應當收回,受石越這般大禮;但是如果不要,這件虎皮日後便再難有機會收回了,未免又有幾分捨不得。他可不是什麼心懷大志之輩,能讓自己的部落在歸來州的羣山中稱雄,已是他心中最大的志向。

石越這些年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見他神態,早知其意,笑道:“你儘管收下,這件披風,我卻是用不着。”

羅牟平臉孔一紅,單膝跪倒,雙手接過木盒,朗聲說道:“參政此恩,羅家沒齒難忘。日後若有用得着之處,但有一語帶到,羅家絕不敢辭。”

石越與呂惠卿對望一眼,哈哈笑道:“那我就先多謝了。”二人心中都不曾將此當回事,畢竟羅氏鬼主充其量不過是數萬人之夷族,二人卻是掌握數千萬人口帝國的宰相與副相,又有什麼地方能用得着數千裡之外的夷族?

呂惠卿招呼衆人坐了,便吩咐了歌舞酒宴。他的酒倒也罷了,雖然非常香醇,但終究比不上皇宮的御酒,便是曹太后家的家酒,也遠勝於此。但是他買的這幾個舞妓,卻真的是非比尋常,石越見過衆多顯貴家的舞妓,無論相貌舞技,都無人能出其右。金石絲竹,羅綺珠翠之中,似乞弟與羅牟平,早已不知身在何方,連石越也忍不住讚道:“虧得相公尋來這些女孩兒。”

呂惠卿笑道:“這卻不是我尋來的,是我這個族侄尋來的。他在泉州,亦頗有些身家。此次因爲軍資生產競標,千里迢迢來京師,可難爲他還能尋到這些女孩子。不過送給我卻是送錯人了。”

石越聽到這話,心中立時明白,呂惠卿是有求於自己。當下淡淡一笑,道:“以令侄之能,想來必有十足之把握。”

呂惠卿冷笑道:“他想要競標的東西太多,只怕未必有希望。”

“哦?”石越心中忽然有點好奇,很想知道呂惠卿會如何向自己說項。

“他這次是準備投標二成的軍衣生產,而且還想製造新式弩機標準配件。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呂惠卿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漫不經心的說道。

“若令侄資金雄厚,有足夠的作坊,又是相公族人,這倒並非不可能。”

呂顏山一直豎着耳朵傾聽,聽見石越此語,以爲石越有許諾之意,不由笑道:“參政所說有理。實在不是小侄貪心。據小侄所知,江南十八家商行此次聯合競標,竟然是想奪下全部標物的五成。小侄與他們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汴京的幾家鉅富之家,每家所想要競到的份額,都在一成以上。”

石越笑道:“若是作坊不足,也不可能隨便競標。萬一完不成,罪責非輕。”

“此事不難。競標成功之後,再根據競標所得,收購作坊便是。似弩機一物,若未能中標,誰家又有這等能力?”

“原來如此。”石越不置可否的一笑。

“只是此次競標,小侄多方打聽,知道大多商行作坊,在一些項目上都並不指望掙錢。只要能夠不虧便可。他們是想和軍器監建立良好的關係,從下一年開始,軍器監必然會優先選擇與其合作,得到更多的項目。相信未來利潤最大的,是弓、弩、刀、槍以及許多攻城器械之生產,因此眼下競爭最激烈的,便是弩機等物了。畢竟軍衣這等東西,只要有錢就行。而弩機等物,卻需要實力。若能得到軍器監認可……”

呂惠卿不待呂顏山說完,便笑着插話道:“眼下真有能力製造弩機的,只有江南十八家商行,十八家商行聯合之後,就一同創辦技術學校,最要緊的,是他們的作坊裡有各種各樣的工人。這是別人無法相比的,而且十八家商行一向聯合行事,實力也是大宋首屈一指的。”

石越聽呂惠卿開口,便知道他要說的什麼是意思。所謂“江南十八家商行”,是這幾年來揚杭商業圈中最赫赫有名的十八家大商行聯合組成的一個準行會,其產業無所不有,也是海外貿易中的巨無霸組織,又創辦了《海事商報》,更因此成爲江南地區商業領袖組織。而這十八家中的一家,便是唐家,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這些事可以說人所共知。

石越笑道:“弩機此次的配額並不多,不過十萬只。此事不瞞相公,軍器監蘇大人的意思,是希望至少分成五份,軍器監的確是要從弩機的生產中,瞭解各個商行作坊的實力,這完全是爲了以後打算。以江南十八家商行的實力,只要他們有意,必然會得到一份。”

呂顏山聽到這話,已知這次如此不能成爲標中弩機生產的五家之一,日後要介入軍器生產的領域就肯定會失去先機,而且也加倍困難,不由急道:“萬望參政能夠周全,小侄感激不盡。”

石越卻淡淡望着呂惠卿,口裡笑道:“最後是誰中標,要聽樞密院與軍器監的意見爲主。我不過主持其事,談不上決定之權。”

呂顏山正待再說,呂惠卿早已朗聲笑道:“正是如此。顏山,你既是我的侄子,就不可令石參政爲難。須當公平競爭。”一面又向石越說道:“今日崇政殿所言之事,我細加思索,又覺蔡京之策甚是可取……”

石越聽他沒頭沒腦說起此事,不由一怔。眼下乞弟、羅牟平、呂顏山都是不相干之人,競標的事情,說些能說的東西倒不妨事,但這等軍機大事,自然是不方便談論的。呂惠卿如此精明,突然說起此事,背後必有他意。石越微一沉吟,已知道這是呂惠卿在暗示於他,畢竟高麗事成,他石越有創議之功,而唐康更是爲國建功……因語帶雙關的說道:“皆是爲國家朝廷而已,若能公私兩便,自是兩全齊美。”

呂惠卿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私兩便,果真是兩全齊美。”

熙寧八年十一月上旬,充滿了喜慶的味道。清河與狄詠的大婚過後,便是包綬迎取程琉。到了十一月初十,出乎文彥博意料之外,太皇太后向皇帝趙頊表明態度:支持他迎娶高麗國王女,可封“賢妃”。而呂惠卿則不再反對此事。十五日,在祭奉單雄信的單將軍廟,五百餘家商行作坊主購買了軍資生產競標的入場券。江南十八家商號聯合競標,一舉奪下了百分之四十的標物。此外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前宰相韓絳的族弟與妻弟,前宰相曾公亮的族侄、即樞密院都承旨曾孝寬的族弟,現任宰相呂惠卿的族侄,也參加了這次競標,並且毫不客氣的各奪到一萬件弩機的標物,並且全部另有收穫——兩天之後,這件事便成爲《西京評論》的頭版頭條。《西京評論》譴責此事是“道德敗壞,斯文淪喪”,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的立場則不相同,《汴京新聞》質疑的是公正性——但是五百當事人無人質疑,而且主持者又是在商人中印象非常的石越,這種質疑未免顯得無力。對於當事人而言,這些譴責更加不關痛癢,沒有任何指責能夠讓他們面對如此巨大的利益而不動心。而且在朝中而言,諫官、御史、給事中都沒有指責的興趣。甚至連皇帝都認爲讓他們分一杯羹是理所當然的。

在汴京的目光被單將軍廟的這次競拍牢牢吸引的時候,十一月十七日,薛奕的遠航船隊,載滿了整船整船的貨物,進入杭州灣。薛奕的水手們並沒有能夠全部回到大宋的國土,有數以百計的水手病死或因故身亡,另有數以百計的水手因爲病重,留在了凌牙城修養。但是這一點完全沒有妨礙到杭州市民的熱情,在《海事商報》和西湖學院的煸動下,人們好象在迎接一個收復了燕雲失地凱旋而歸的將軍,歡迎的人羣從杭州灣的港口開始,長達十餘里。

但是薛奕並沒有在杭州多作停留,他必須趕赴汴京。在那裡,大宋朝廷將聽取他的意見,制訂真正意義的海外戰略規劃。同時,做爲一個武進士,他也非常希望能夠趕上朱仙鎮講武學堂歷史上第一次“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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