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理性君主 政治動物(中)
皇帝考教,似如殿試,這些人自是早有準備。
若以富國、強軍、拓展民族生存空間之類的角度去看,這些人的回答相當靠譜。至少,在貿易、經濟、海軍、南洋、拓張、殖民等問題上,比朝中的大部分大臣要靠譜的多。
但皇帝聽後,心裡很難說清楚是什麼滋味。
聽着這些人張口閉口便是什麼“壟斷”、“貿易”、“商品”、“同化”、“統治”、“勞動與財富”、“分工”之類的詞彙,皇帝面上雖頻頻點頭,不時誇獎幾句,可內心終究是有些警惕的。
這些人說的這些東西,只有這些人懂。
這些人之間,也有矛盾,在同一件事也有不同的看法。
但是,他們爭辯所用的詞彙、爭論所用的思辨方式,卻是一致的。
皇帝並不知道後世的事。
但若以後世的例子,可以說,他們內部的爭論和異議、以及爭辯所用之詞彙、理念,有點類似於俄國的民粹派和布黨:都用階級、鬥爭、資本、社會這樣的詞彙;最終目的聽起來也是一致的。
其實他們的思想差別很大,問題就在於,他們用的詞彙、理念、最終理想,在外人聽起來,卻根本分不出區別。
皇帝從不擔心劉鈺這一個人,因爲劉鈺的行事風格也好、大順的集權結構也罷,劉鈺自己是翻不起什麼風浪的。
可是今天詢問這些人對南洋、貿易、富國、強兵的看法,這些人所用的詞彙、思辨方式,卻讓皇帝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擔心。
順承明制,靠的是良家子做刀把子、勳貴掌軍,來達成與文官的一種平衡。
同時,因爲明末西學進入,使得大順可以開辦武德宮,以一種完全不同於儒學文官的教育系統,培養一支能夠和儒學系文官格格不入、互相仇視、爭奪官缺的基本盤力量。
但是,用新順開國、建立制度的太宗皇帝的說法,“武德宮如果不考泰西幾何天文地理之類的學問,便是去背祖率、看誰背的小數點後位數多,其實也一樣。只是選出一羣聰明人做官,用來平衡罷了”。
三舍法武德宮、良家子、開國勳貴等,這一支平衡儒學文官的力量,是沒有“道”的。
他們沒有什麼官方指定的信仰、信念、主義,或者說,他們的“道”,仍舊是儒學那一套東西。
或者說,根本沒有。
當王莽新政失敗之後,儒家最後一次在現實構建地上天國的理想也基本破滅了,如今便是科舉出身的,問他有道嗎?只怕也沒有,哪有真的準備踐行三代之治、真的實踐復歸井田的?
既然都沒有道。
也既然太宗皇帝認爲,哪怕是比背圓周率小數點後的位數、或者比看誰畫屎畫的傳神,選出來的人和科舉選出來的,在做官能力上區別不大——熟讀經書科舉高中的人,到底是因爲他們本身足夠聰明才智能夠理政、還是因爲他們學了經書才能理政,這一點太宗皇帝傾向於前者,並認爲聰明人都去學書經所以科舉選出的一定是最聰明的幾個,但要是去學幾何算數天文地理諸子百家,考試取名次基本上還是他們——那麼,說白了,武德宮良家子這一套系統,就是爲了制衡而存在的。
這是明擺着的事,大順朝中上下全都清楚,禿頭上的蝨子。
至於爲什麼非要用所謂的“泰西學問”,而不用天朝自己的諸子百家?
原因也很簡單。
因爲敢用諸子百家爲與儒學抗衡的道統,大順這江山就坐不住。
諸子百家,是有道的。
故而用泰西學問,其實對應的,是儒家六藝,因爲幾何之類的泰西學問,只有術而無有道。
禮、樂、射、御、書、數。
科舉選拔,考的是六藝之三:禮、樂、書。
武德宮選拔,無非考的是六藝餘三:數、射、御。
這麼聽起來,就好聽的多,大順依舊是尊重儒家道統的,與“保天下”三字是吻合的。
武德宮考的策論、歷史、地理、算數這些,也只能算是所謂“儒學的一個分支”。
總歸,道統依舊是儒家道統,至少面上過得去。
這樣,一分爲二,形成一支皇室朝廷的基本盤,用來對抗儒學文官體系,達成一種類似於土木堡之前的平衡狀態。
這是沒什麼問題的。
皇帝居中,故意挑唆武德宮出身與科舉殿試出身之間的衝突,基本上不太喜歡武德宮出身德和科舉出身的之間的聯姻、官員比例基本上也都保持在一個潛規則內大家都認可的數量。
必要的時候,皇帝可以用文官,打壓武德宮體系的;或者以武德宮體系的,打壓儒學文官體系的。
這是大順復“出將入相之漢唐風氣”的基礎。
然而,現在皇帝考教的這些人,說出來的這些東西——雖然皇帝也覺得很有道理——讓皇帝嗅到一種權力或者說政治上的危機。
武德宮之前是隻學術、不學道的。
現在跪在身前的這些人,到底算不算學了一種新的“道”?
動輒談貿易、勞動量、財富、貨幣、分工……儒家六藝裡,怎麼也說不出這些東西吧?
禮、樂、射、御、書、數,這些東西應該算在哪一個裡面?
當然這不過是爲了面上過得去的政治爭取,不歸納於內,也能找到別的理由。
問題是,這些人回答的東西、考慮問題的思路、思辨的方式,不管是好科舉出身的、還是武德宮出身的,都格格不入。
就以皇帝詢問的“爪哇該如何治理”一事來說。
西爪哇,要不要土改、分田於小民?
其實,不管是此時在這裡跪着的,還是那些沒在這裡的科舉或者武德宮或者勳貴出身的人,有才能的給出的答案肯定是一致的:要改。
答案是一致的。
但是,出發點,或者說“爲什麼要改”的理由,卻完全是不一樣的。
這就和劉鈺認爲的“漢明得國之正”,與大順或者大明官方意識裡的“漢明得國之正”,結論是一致的,理由卻完全不一樣的情況,基本類似。
一個是底層的反抗是得國之正;另一個是沒當過蒙元一天的官沒拿過蒙元皇帝的俸祿是得國之正。
答案一致。
思路可謂千差萬別。
於西爪哇土改問題,也是如此。
科舉或者武德宮出身的人,回答的理由,基本上可以分爲幾類。
仁政,這是口號。
實則,分田於小農,此抑兼併政策之延續。
抑制豪強。
方便流官。
革除當地的“土司”勢力。
編戶齊民,便於統治。
瓦解當地“土司”和“豪強”的勢力,使得朝廷可以對西爪哇進行控制。
而此時跪在皇帝面前的這些人,給出的理由,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們認爲,西爪哇要土改的理由,這些人幾乎都差不多,而且前面的卻截然不同。
他們給出的理由是:土改之後,使得西爪哇的農民耕種土地,使得他們的收益歸於自己,提升勞作的積極性。而他們種植水稻、棉花、咖啡、靛草等,又正是大順所必須的。
大順的鐵器、布匹、木器、農具等,可以換取他們種植的稻米、棉花、咖啡、靛草。
相當於,以極低的價格,收走了西爪哇農民的收穫。
咖啡等,可以賣到歐洲換金銀貨幣。
稻米,可以穩定江南的米價;棉花,可以讓江南紡織成布,再換取更多的南洋棉花靛草。
如此一來,既可以展示與荷蘭的“強迫種植制”完全不同的仁政,又可以極大地促進大順的工商業發展,爲江南工商業提供足夠的原材料的同時,還可以打開一個南洋的市場。
他們認爲,西爪哇的土改,將會提升西爪哇農夫買東西的潛力。他們買的布越多,大順賺的錢越多,賺到的稻米棉花靛草等原材料就越多。
如此一來,一則,使得工商業興盛,緩解大順因爲人頭稅取消之後的兼併之風下,大量破產農民的求活問題,可以去城市做工嘛,生產的東西再賣給南洋;二來,也可以加深對南洋的控制,使得南洋離開了大順,毛也造不出來。
而這,也造就了皇帝嘴上對這些人連連誇獎、內心卻考慮權衡着權力與政治繼而產生了擔憂。
武德宮與科舉,那是白馬、黑馬。
大順擔心,全他娘都是黑馬,一片漆黑,以致出現前朝之禍,儒林在基層徹底壯大。
所以弄出一堆白馬:別以爲就你們黑馬能拉車,逼急眼了,老子用白馬拉車。
不過,這也只是嚇唬嚇唬你們。
威懾性的力量,只有在動用之前,纔有威懾力。一旦用了,就卵用沒有了。
你們好好的,看上去朕可能會全用白馬拉車,而且白馬的數量也夠,但是你們且放心,你們別做的太過分,朕也不會全用:大順還是保天下之道統的嘛。
雖然降衍聖公爲奉祀侯,但也沒一擼到底弄成平民不是?
雖然整天嘴上嚇唬你們,要用武德宮出身的來執行皇帝的意志,但也是嚇唬嚇唬你們,你們同意朕的妥協意見,坐地起價、就地還錢,大家還可以商量嘛。
可現在,眼前這些人,與武德宮、科舉之間的關係,可不是說白馬、黑馬,現在又多了種黃馬。
而是,這是一羣有犄角、偶蹄的、反芻的黃牛。
非說他們都是四個蹄子,都有尾巴,都有耳朵,都倆眼睛,然後說他們和不反芻、奇蹄的、沒犄角的白馬、黑馬沒啥區別,就是一羣黃馬……
似乎有道理,卻又似乎說不過去。
最起碼,此時的皇帝,覺得不太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