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採風

淮北以北,豫州沛郡,龍亢縣,赤眉大本營附近。

從去年老家被赤眉攻陷,直到今年二月份,桓譚已經滯留赤眉軍中小半年了。

半載前,他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雅士人,縱有狂士性情,也不過是效仿狂隱者而已,如今卻是真正的不修邊幅,一身骯髒短打,身後掛着斗笠,已經能熟練地割牛草,甚至騎到牛身上。

桓譚手裡不再是象徵高端節操的琴,而是做工簡陋的竹笛子,悠揚地吹着,老牛緩步載着他前行。

每逢此時,劉盆子便會帶着一羣牧童則緊隨其後,正在幹活的赤眉兵也停下手裡的活,拄着農具聽桓譚的曲調。

他的歌,不再是陽春、白雪,而變成了普通人也覺得好聽的下里、巴人。

等回到營中,桓譚也不必再如囚犯一般被看管,他甚至搞到了一支筆,用炭做了點墨,自己動手或騙劉盆子他們幫忙削的木牘、竹簡,已經塞滿了簡陋的牛棚。

赤眉的大渠帥們不需要甚至排斥士人,但不妨礙桓譚自娛自樂,他讓相當於做了弟子的劉盆子幫忙磨墨,將今日外出放牛時與人交談聽來的歌謠抄寫在簡牘上。

邊抄桓譚還邊搖頭道:“早知今日,當初應該死乞白賴,跟揚子云將方言之學學會,也不至於遇上不會講雅言或樑楚方言的人,就大眼瞪小眼了。”

桓譚尤記得,老友揚雄有一段時間沉迷方言之學,利用他職務之便,與來自各偏僻郡縣的郎官士人交談。

揚雄還對他振振有詞道:“古人云,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周時曾有輶軒使者採諸侯之方言,又有采詩之官擊鐸鄉間,採風而獻之,以正聽,遂有詩三百之國風……只可惜,王者之跡熄而詩亡,方音取韻及採風亦絕跡。”

“有漢以來,雖有孝武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返。元帝、平帝也多遣人循行天下,覽風俗之化。然採風必基於知韻,朝廷使者到了各郡,若連百姓方言都聽不懂,如何能知其歌謠真意?”

桓譚永遠忘不了揚雄當時的話:“是故我搜集方言,只是爲了給新室重新採風,開王者之治做準備啊!君實,你精通樂曲,屆時是否要同往?”

是啊,那時候,揚雄還是寫了《劇秦美新》,對王莽改制抱有無限期望。

說來也不怕笑話,桓譚當時也差不多,讀書人誰不曾期盼恢復三代之治呢?新朝建立後,桓譚就做過王莽的掌樂大夫,負責派遣採風官。

然而這只是掛着羊頭賣狗肉,所謂採風,不過是去搜集各地祥瑞,好爲莽朝貼金罷了。真正的民間歌謠呼聲,一首都沒帶回來,只剩下一羣阿諛奉承之言。

桓譚暗道:“我當年沒有盡到職責,而今卻要拿起筆,耐下性,聽其謠。子云,你完成了方言採韻,至於採風,就交給我這樂官來做罷……”

然而在劉盆子問他在做何事時,桓譚卻滿臉不屑一顧地說道:“聽到鄉間小俚還算有趣,暫且記錄下來,省得無事可做……”

話音未落,他們又被赤眉從事一聲叫喚,喊出去幹活。

赤眉如今有三十萬人,大約萬人爲一營,由三老、從事掌管,各營分別安置在一個縣,平素的活基本基本就是打獵、挖野菜,爲了果腹而翻遍每一個山丘,然後像蝗蟲一般將停留的地方吃得乾乾淨淨。

赤眉起於海岱,轉戰青兗泰山,又輾轉到這豫州淮北,所以五方之民混雜,爲了不餓肚子,男女老少都得上陣。

在幹活間隙,桓譚正好方便打聽各郡民謠。

“我家那邊的歌?”

今日,一個來自兗州的塌鼻樑漢子被問到時,白了桓譚一眼:“餓着肚子,哪還有唱歌的興致?”

可旁人都說,此人加入赤眉前,可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嗓子,山歌俚曲就沒他不會唱的。

桓譚看了一眼整天跟着自己跑的劉盆子,劉盆子只能苦着臉將囊中的食物遞過去,他的兄長在赤眉軍中做着點記賬之類的活,每個月多點口糧,也不捨得吃,多給了弟弟,而桓譚則聲稱,這些都是劉盆子做他弟子需要交的“束脩”,用起來毫不吝惜。

幾口吃食下肚,那兗州漢子似也有了精神,起身將褲腰緊了緊,一吆喝嗓子,唱道:“何以孝弟爲?財多而光榮。”

“何以禮義爲?史書而仕宦。”

“何以謹慎爲?勇猛而臨官。”

一曲唱罷,他看着桓譚冷冷一笑,扭頭就走了。

“夫子,他在譏諷你呢。”劉盆子雖然沒怎麼上過學,連少時的賤名都沒改,就被赤眉擄了來,但他兄長和桓譚都教了點學問,故而聽得懂這歌謠的意思。

桓譚白了他一眼:“你當我聽不出?”

這歌中意思是,從前漢到新莽,所謂的民間求賢孝悌,最終不過是無義而有財者顯於世,諸如被王莽重用,濫用五均六筦,搞得民不聊生的大賈們;欺謾而善書者尊於朝,諸如被第五倫懲辦的諸多大儒民賊;悖道而空有勇猛者,貴於官,比如昆陽戰神王邑,死於匈奴的韓威之輩,勇則勇矣,卻於國無大用。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百姓對孝廉制度已頗爲不滿,很難選出一個好官來。方纔那兗州漢子就故意當着文化人桓譚的面唱這歌,打他臉呢!

“就當那吃食喂狗了。”桓譚嘴上罵罵咧咧,心裡卻挺高興。

這纔是真實的民間之音啊,他們喜愛什麼唱什麼,怨恨什麼唱什麼,不無病呻吟,不故作姿態,以我口寫我心,這纔是桓譚在經歷新朝覆滅的彷徨後,想要尋找的東西。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當初能盡到責任,將這些血淋淋擺在王莽面前,或許……

只可惜,沒有如果。

晚上在牛棚裡,黑燈瞎火沒事幹,更沒有女人,桓譚閒來無事,口述教劉盆子詩三百時,就說出了心裡話。

“太史公說,詩三百,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其實不然。”

桓譚道:“十五國風、小雅,多采自民間。豳風之《東山》有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寫士卒出征多年,回家時悲喜交集、喜勝於悲。豳風《七月》則按季節先後,從年初寫到年終,從種田養蠶寫到打獵鑿冰,全詩盡是民間勞作之苦,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非親力親爲不能作也。”

“今世之人以爲詩皆典雅,只是因時移世易,當初的民俗俚語,成了現在的雅言。”

“至於《伐檀》《碩鼠》《相鼠》《南山》《株林》等,言辭簡樸,或諷刺貴族不勞而獲,或揭露諸侯貪得無厭。”

桓譚的這種理解與過去解詩總跟政治、諷喻掛鉤的大爲不同,解得直白,劉盆子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吾家過去是侯,莊園很大,奴婢上百,也是不勞而獲,貪得無厭?”

桓譚從不考慮弟子的情緒感受:“至少赤眉便是如此想,否則爲何如何恨你,恨劉姓宗室?”

這話讓劉盆子緘默了,這心地善良的孩子大概會難過一整夜。

沒錯,漢家諸侯、王子侯,儼然可以對標春秋戰國時的公侯伯子男和卿大夫們。

只是,殷周的庶民只敢在歌謠裡反抗,如今的赤眉,卻是直接揭竿而起,將淮北平原上一座座塢堡如打爛貴人腦袋一般攻下。

但這之後呢?他們,赤眉軍,當真迎來樂土了麼?

到了次日,桓譚他們在一片嘈雜中醒來,而外頭也來了一個模樣和劉盆子有幾分相似的人,額頭上抹着赤眉,卻穿着一身溪水裡洗太多次有些破損的儒服,正是劉盆子的兄長劉恭。

赤眉打到現在,雖然依舊鄙視文化人,但也需要點會算賬識字的,劉恭就在本營從事身邊聽侯調遣。

他找到劉盆子,就立刻將懷裡的東西交給他,那是一些吃食和衣物,都是如今赤眉最稀缺,劉恭一點點省下來的:“吾弟,我要走了。”

劉盆子有些驚慌,他們在淮北待了太久,久到劉盆子都快以爲,赤眉要在此長住了:“兄長要去何處?”

劉恭道:“樊巨人在集合三十營衆三老,點了至少大半丁壯西行,我被從事點名,也要隨軍。”

赤眉三十萬,是包括隨軍老弱婦孺的,但比例不多,因爲體質太弱的,要麼死在了家鄉,要麼死在了路上,至少有二十萬男丁,抽調一半……那就是起碼十萬人啊!

桓譚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前幾次劉恭來見劉盆子時,還頗爲振奮地說,赤眉有意與南陽更始皇帝和談,若能順利被招安,漢家天子一定會將他們這些被赤眉關押的劉姓宗室子弟贖回去。

當時桓譚就譏諷道:“汝等又不是舂陵劉,而是城陽劉,八竿子打不着,於劉玄而言,路人罷了,難道還想讓他叫你一聲皇叔?”

那會劉恭還紅着脖子反駁,可如今卻眼中垂淚,看來這趟西行,多半不是歸降,而是赤眉要和綠林火併啊!

劉恭朝桓譚重重作揖:“吾弟就拜託桓公照顧了!”

“這說的什麼話。”桓譚嘴裡沒好氣:“這小半年,分明是他在照顧老夫。”

劉恭長作揖告辭而去,劉盆子垂淚看他,轉過頭問桓譚:“夫子,赤眉會贏麼?”

桓譚沉着臉:“不管輸贏,都是好事。”

“贏了,剩下二十萬就能去南陽吃食,省得在此餓死。”

淮北已經快被赤眉啃光了,雖然開春後赤眉終於想起種田,但撒下去的種子得秋天才能收穫,誰能捱到那時候,再者,海岱的土質和淮北大不相同,某個赤眉兵在故鄉是個好農夫,來此後第一年卻不一定能種出多少糧食。

“而若是輸了……”

桓譚幽幽道:“你的枷鎖也解了,豈不也好?”

劉盆子哭道:“如今也挺好,放牛不算勞累,我寧永爲牧兒,也希望赤眉能勝,兄長平安。”

真是個好孩子啊,桓譚這一刻有點心軟了,也不說陰陽怪氣的話,只道:“放心,赤眉定勝,以老夫聽各方傳聞來看,那綠林更始皇帝劉玄……”

似是想起某個被自己錯料低估的人,桓譚摸着劉盆子的髮髻,嘴邊露出了一絲笑:“一介鄉里之士罷了!”

……

二月二十那天,赤眉大軍出發。

桓譚帶着劉盆子遠遠看着這些背井離鄉,衣衫襤褸,唯一亮色只是額頭一抹紅土血跡的赤眉兵出征。

桓譚想起,他們所在的縣叫“龍亢”,《易》雲,上九,亢龍有悔。上九之數,乃是亢陽之至,大而極盛,故曰亢龍,此自然之象。

桓譚雖然沒見過指揮赤眉的樊崇樊巨人,但他和手下的人馬,確實有一股亢陽剛烈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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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赤眉軍隨營相伴的妻兒老弱們,這次不跟着西進,但都聚集相送,一個營萬人,留守的人佔了小半,有被母親抱在懷裡含着乾癟**的孩子,也有頭髮斑白的老人,青壯一走,他們也要彎着腰找野菜尋吃食了。

但她們目送父兄子弟離開,卻沒有哭哭啼啼,竟似傳說中古時秦軍出征一般,竟相勉勵,爲他們準備好吃食,甚至解下身上的衣物披在子弟身上。

而其子弟則推攮不受,還說:“等打下城池自然就搶到衣食了。”

逼迫樊崇開戰的不止是劉玄的傲慢,還有生存啊。

當然,也有沒逃走的本地人,站在更遠處,目光不善地看着這羣霸佔自己家鄉的外來人。他們中不止豪強地主殘餘,也有普通農夫。赤眉以爲自己在行正義之事,但在淮北人看來,赤眉就是一羣蝗蟲,不請自入的闖入者,毀滅家園的禍害,天天盼着其早點離開。

赤眉多是步行,衣衫各異,沒有像樣的旗幟,就是一面上面打滿各種補丁,卻沒有任何字跡的大布。

旗幟下的赤眉兵邁步走動,也唱起了一首歌,讓桓譚能記一輩子的歌,赤眉之風。

“出東門,不顧歸。”

“來入門,悵欲悲。”

“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

米罐裡沒有多少糧食,回過頭看衣架上沒有能禦寒的衣服,豈能不悲?

爲人丈夫、父親者,面對這樣的極度窮困的一幕,聽着孩子飢餓的哭聲,一扭頭,一跺腳,拔劍東門去!

然舍中兒母牽衣角哭啼,求他不要離開:“他家但願富貴,賤妾卻甘願與君共哺粥糜。”

更何況在上有蒼天,在下有幼兒,求你不要走!

丈夫沒有回頭,就像遠去的赤眉兵也無一回首一般,只擲地有聲,扔下了一句話。

“吾去爲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這破世道,欲共哺粥糜而不得,憑什麼就要過這樣的苦難日子,難道要熬到白髮蒼蒼死去那天不成?我們早就該造反了!

這是他們加入赤眉的原因,但爲了生存,就要搶走別人生存的權力,活下來的人,有時候亦會痛苦,這種遠征,何時纔是盡頭?

但這一次,樊崇終於又在新莽倒下後,找到了新的敵人!打那些南陽權貴,打那些自甘墮落的綠林諸王,他心裡更舒服些。

男人們出東門,十萬赤眉,向西而行!

只剩下一曲歌謠的尾音,在淮北大地迴盪。

“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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