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司馬,你別看這縣名拗口,其實卻與汝祖上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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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新秦中的張奮對蒙澤說起這城池的由來:“傳說軍司馬的祖上蒙將軍,奉秦始皇帝之命北伐匈奴,在此築城,開土動工前,用觚盛滿酒祭祀,這時一隻鶉鳥飛過來停在了觚上,於是根據這一瑞象,城建好後取名‘鶉觚’(chúngū)。”
而他對面的蒙澤哦了一聲,卻對這祖先的典故不感興趣,只坐在竈前烤火,頗爲煩悶,伸手掐着胳肢窩裡的小蟲兒,罵罵咧咧:
“再在這城裡枯守下去,我的甲冑,都要生蝨子了。”
且說秋天時,張純聽聞第五倫舉事,便跑到南方來表忠心,得了一個侯位,回到新秦中後,老張純又點了兒子張奮,去魏王身邊聽從調遣,相當於做人質,而蒙澤則奉命護送他南下。
二人與百多名士卒抵達北地時,正好趕上隴右勢力進攻原涉,只能跟着原大俠南逃,與耿弇匯合後,便一同守在鶉觚一帶。
但如今這冬日的小城上頭既無鶉鳥之瑞,連觚酒也喝不上,隴右騎兵截斷了他們與關中的道路,魏王認爲這種情況下給北地送糧純屬資敵,只讓他們堅持到春天。
敵情倒也沒有迫切到火燒眉毛的程度,鶉觚的北、東、南幾座縣城還控制在魏軍手中,擋住各方來敵,來自西邊的隴右兵上萬人,也在圍攻數日後乏糧,退回了安定郡。
按理說,耿弇只需要靜坐據守數縣,不要讓隴右全取蕭關道、北地郡即可,但此子不像魏王那般善“站”,生性好動。
“蒙司馬。”
耿國奉兄長之命,來喚蒙澤去軍議,這讓蒙澤受寵若驚,趕緊跟着抵達小邑中的一個窯洞裡,還沒鑽進去,就聽到被第五倫封爲“遊俠將軍”的原涉在與耿弇爭論。
“鶉觚、弋居、泥陽,還有南方的漆縣,幾座城互爲犄角,隴右兵在臘月不易攻城,只要守到開春,等魏王發兵來援即可,耿將軍何必冒險出擊呢?”
相比於在茂陵做大俠時的呼風喚雨,原涉如今已老了很多,對耿弇的冒險選擇,他是萬萬想不通的。
耿弇卻道:“當初原大俠行俠仗義之時,郡國諸豪及長安、五陵諸爲氣節者皆歸慕之,這是因爲原君能夠急人所急,能爲人之不能爲,敢爲人之不敢爲,是故關中矚目。”
“如今怎暮氣沉沉了?”
原涉頓時默然,他的志氣是如何一點點墜落的?還不是被王莽授予的二千石差事磨的!
從去年起,東方大亂,王莽開始病急亂投醫,讓諸王宗室多推薦人才,於是原涉就被薦了上去,王莽召見後,認爲他能得士效死,遂加以寬赦,讓他做北地大尹——王莽用人就是如此大膽。
但原涉雖也當過官,但過去不過是區區縣令,通吃黑白兩道沒問題,可要他管控碩大一個郡,遂有些捉襟見肘,很快被北地傅、甘二氏架空。
最初幾個月好歹能在西漢、魏王中間搖擺,同受兩國印綬,可當抉擇到來,原涉因與萬脩的關係,偏向投魏,但當地豪強心儀於隗氏承諾的好處,雙方混戰,他這外來強龍壓不住地頭蛇,遂一敗塗地。
一路退到這裡,舊部死傷慘重,原涉那點豪氣也全沒了,只想好好熬到開春,回茂陵做個富家翁去,這大亂世,不適合他。
可耿弇這二十一歲年輕人的心態,卻與他截然相反!
兩國交兵,爭奪的焦點就是蕭關道上這幾座城,要他坐等別人來救,簡直是奇恥大辱!
要做,就做那個能一舉扭轉戰局的人,耿弇認爲他已經看到了這可能,也有這能耐。
“隗氏就是欲圍攻我部,而誘魏王派兵來援,來一支打掉一支!”
綠漢的牽制還是有些用的,潼關、嶢關總得留兵守備,萬脩的主力在與隗囂隔着長安城對峙,第五倫在五陵也是以防禦爲主,等新募的兵卒、民夫訓練完畢後,開春再發動反攻。
第五倫不動如山,就是不上隴右的當,但耿弇卻不能那般悠閒。
“魏王不知,吾等收了太多投奔的殘兵和百姓,幾座城的糧食,恐怕撐不到開春。”
所以在糧食絕盡前,倒不如冒冒險。
“吾意已決,請原君與吾弟留守此城。”
“而我調一千精銳,帶五日干糧,輕裝出擊!”
耿弇定了調子,讓弟弟將蒙澤帶進來:“聽說你帶來的新秦中老卒,腳力都很好?能走山塬麼?”
蒙澤早就憋壞了,不止是這些天在鶉觚靜坐,還得算上過去幾年間,他們這些第五倫最初的舊部,被留在邊塞,如今重與魏王聯絡上時,驚覺他們已錯過了太多的仗和功勳,已然被邊緣化了!
其他人無所謂,蒙澤卻不甘心,久聞小耿將軍常能立功,此時頗有些激動,說道:“這地形,與新秦中也差不多,都是黃土塬和溝溝壑壑,吾等如履平地!”
……
當耿弇帶着蒙澤及精挑細選的一千兵卒,裹着厚厚的冬衣,不帶甲冑,或騎馬或步行,要離開鶉觚小城時,原涉還試圖對他進行最後的勸誡。
“臘月行軍,還要在山塬溝壑裡走兩百里山路,五天的乾糧可能撐不到將軍率部抵達汧縣(隴縣),將軍不怕士卒飢餓?”
耿弇已經考慮好了:“沿途有些山中里閭村社,因爲遠離要道,甚至不知漢、魏之爭,有的已是荒村,有的還有人家,每日住宿都有地方,該搶就搶該劫就劫,不至於沒吃的。”
原涉又勸:“前幾日大寒,隴右兵雖沒有兵臨城下,但斥候仍在附近遊弋,將軍一舉一動都在其眼中,若是被隴右發覺將軍意圖,銜尾追擊,將軍以寡敵衆,如何應對?”
耿弇自信滿滿:“我所挑的人,都是北方士卒,尤其是來自新秦中的百多人,人人能騎馬。泥陽、弋居之馬也盡數調來,能湊數百,騎兵倒是練不出來,騎馬步兵,足矣,換着騎乘,腳程不會比隴右騎從慢。”
原涉又道:“將軍所選路線,雖多是溪水溝壑,但最後一道,卻得翻越千山,當真能夠?”
“北方的山不比南方。”耿弇是找過嚮導詢問的:“那千山雖然東鄰岐岫,西接隴岡,長數百里,乃是涇渭分水嶺。但主脊坡度平緩,到時候將馱馬一棄,步行翻過去倒也不難。”
原涉還有最後一件擔心的事:“隴右此番傾巢而出,後方雖然空虛,但汧縣乃是隴關道要害之處,守軍不會少於數百,將軍以疲敝之兵抵達後,面對堅城,又要如何奪取?“
耿弇卻神秘地一笑:“我自有計較。”
末了他看向原涉:“原君考慮如此周全,不似豪俠,倒像個文官。”
“老了,老了。”原涉有些慚愧,與耿國在城頭目送耿弇與千餘人遠去,看着消失的身影,只感慨道:
“我原涉,只不過是民間里閭之雄。”
“但耿將軍,乃是軍中諸將中的豪俠,萬夫之雄也!”
……
在原涉面前,耿弇話語雖然說得輕鬆,但他也很清楚:“這一仗要能成,我扭轉戰局,居功至偉;若是不能,就是身敗名裂了。”
但這並不會妨礙他冒險,耿弇故意向東行進,一副要前往其他幾座縣城的架勢,來自安定的隴右軍得知這麼多兵卒撤走,定會加緊圍攻鶉觚,沒料到他居然想打他們大後方!
接下來,就是與時間賽跑了!
往東走了半天后,耿弇忽帶着人往西南折返,進入一條名叫“百里溪”的溝壑裡,月初的雪已經化了,只在塬上還堆積着些殘雪,他們迎着颯颯北風行進,鼻涕都凍在臉上。
路很難走,根本不是大隊人馬能行進的坦途,虧得這一路確實有不少里閭荒村可讓他們在晚上容身。
第二天,軍隊途經陰密(靈臺)縣邑,這個在山溝溝裡,遠離一切關隘要道的小縣城彷彿被人遺忘,既不屬西漢,也不屬魏,過去竟不曾有人來宣諭過,見耿弇軍路過,從縣令到百姓,只驚魂未定地看着他們。
耿弇卻是想起一首詩:“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
“當值殷商之世,西北戎狄屢犯豳地,古公亶父率姬姓周氏二千乘,循漆水逾大山,去到岐山腳下週原。”
“與今日吾等路線,卻是差不多。”
只是周人是在平原上遷徙,而他們則在人煙稀少的山坳溝壑裡行進,如此方能把避開隴右斥候耳目。
茫茫黃土高原之上,寒冬臘月,呵氣成霜,瑟瑟寒風猶如刀割。伴着腳下吱吱作響,被凍得梆硬的枯草被人腳馬蹄踩成了渣。
因爲馱馬不夠,還一路有損耗,仍有很多人得步行,今日輪到耿弇竟也帶頭走路,這讓叫苦後悔的人也沒了話說。
但耿弇從小過的是好日子,出行作戰基本都是車馬,不比苦出身的士卒。走着走着不太舒服,撐到下一個荒村時,脫了靴襪,發現他的腳趾已經擠出血泡,小腿也開始抽筋,疼得要命,但耿弇卻只咬着牙忍耐。
“耿將軍過去不怎麼走遠路啊。”蒙澤笑着說道,看得出來,耿弇是以爲靴墊墊得越多走起來就越舒服,結果造成靴子擠腳,血流不暢,加上猛一坐地,不抽筋纔怪,隨軍醫者給他按壓了半刻才緩過來。
同樣症狀的士卒可不少,好在可以換着騎馬,屁股磨破總比腳疼好多了,實在走不動掉隊的人,就留在當地待命。
第四天時下起了雪,白雪飄,寒風鳴,風越刮越大,雖有溝壑兩旁的山塬阻礙,但飄起的雪花還是直往士卒們袖口和領口裡鑽,不少人冷得直打哆嗦。
“把臉都側過去,不要正面朝風!”
耿弇這次倒是有經驗,竟還能在寒風中放聲而笑:“這風,這雪,比起塞北上谷來,差遠了!”
“不錯,相較於新秦中,這點小雪算什麼?”蒙澤在後應和,橫着身子挪到了山後無風的地方休憩。
如此一路減員,艱難走到第四天時,東西走向,綿延數百里的千山山脈就在眼前。
這山塬不算很高,坡度平緩,但馬匹是萬萬上不去的,這也是隴右騎兵不會來的地方。
“棄馬,翻過去!”
耿弇倒是活學活用,將來歙的招數學來,騎馬步兵將馬一扔,就無處去不得。
他手腳並用,帶頭往塬上爬去,仰頭看着頂上,祈求千萬不要有敵軍伏兵出現!否則就得全軍覆沒了!
荒溝加上昨日下雪,隴右軍不知是沒追上,還是壓根沒注意到,這支軍隊竟悄無聲息從他們兩軍中間、本不是行軍要道的地方穿插而入,就這樣進入了空虛的後方。
翻上千山頂上的平塬,耿弇走到邊緣,遠近天地、丘陵、溝壑、城郭、田野都一片白。不少士卒患了雪盲症,眼睛有些乾澀,看不清東西,倒是蒙澤教了他一個第五倫當年傳授的辦法:用黑土將眼睛以下鼻部等塗黑。
看了一會,耿弇的手指向二十餘里丘塬外的一個小黑點。
“那就是汧縣(今隴縣)!”
他們花了四天半,走了兩百多裡,翻溝越嶺,從蕭關道跑到了隴關道。汧縣以西,就是巍峨的隴山,隴關則在山的那頭,那就不是能趁虛而入的地方了。
士卒已經頗爲疲敝,幾乎挪不動腿了,接下來還有一場攻城戰麼?
“將旗幟打出來!”
隨着耿弇的一聲令下,一面旗幟在颯颯寒風中舒展而開。
那是一面紅旗,上面繡着一個“漢”字!
“都記住了,吾等不是來偷來襲的魏軍。”
“而是從自西向東,趕赴前線馳援的隴右西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