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五章

應決然盯着這紙看了好一會兒,沉默不語。

眼下他身在後殿中。屋內點燃四支蠟燭,並不算明亮。這後殿雖名爲殿,但只能算是一間略大的屋子。實際上,是從前蓉城衙門的一部分——是由正堂改建而成的。

容國立國不過一年,雖南征北討,疆域已擴大近百倍,可還未來得及興建新的帝王居所。本是可以用從前餘國京都中的宮殿的。但在攻京都時,餘軍負隅頑抗,戰事進行得異常激烈。最終的一場大戰不但雙方投入了將近十萬的總兵力,更有修士、妖魔出手。

有神通者出手,戰損便極難控制了。大半個京都都成了廢墟,皇宮亦被夷爲平地。木南居的方士認爲京都中亡魂太多,乃是大凶之相,於是棄了京都城,將蓉城定爲龍興之地。

好在殿雖小,卻極靜。侍立在黑暗中的中官凝神屏息,不敢叫自己的呼吸聲擾了這清靜。他瞧見應決然的臉上有一層淡淡陰影。雖然知道那是燭火的投影,可也覺得這該代表了自家主上心中的某種情緒。

那個李雲心要來了……陛下應該不會覺得很痛快。

因爲即便是他這中官,也覺得不大痛快。

他們是人。這世上的許多人,都壓抑得太久了。從前有高高在上的玄門。玄門掌控天下的一切,就連帝王都要俯首。後來玄門覆滅了,卻又有妖魔並起,仍要凌駕於人之上。到如今經過艱難戰爭,妖魔的威脅也開始漸漸褪去,似乎人終可揚眉吐氣。

但這位中官清楚,在這位陛下的身上,還是有一層陰影的。

便是那個幕後的主宰者。

這種事……尋常人瞭解得不多。只有他這樣心腹中的心腹才略知詳情。自家陛下本是落草山賊,得了李雲心的扶助才走上爭霸之路,開始逐鹿天下。

那李雲心雖從未露面,可影響力揮之不去。

譬如國中的“神龍教”。

自玄門崩潰之後,修士們身上的神聖光芒褪去。一時間國內邪教橫行,各自主張“自己纔是真正的天命”。他們聚攏許多因戰亂而心生不滿的窮苦人,隱有動盪之勢。好在這一勢頭被及時覺察,容軍很快將那些教門一一鎮壓。並且頒佈律法,明令任何人不得妄自稱聖、禍亂人心。

唯有神龍教例外。

神龍教信奉的是大聖龍王渭水君,便是那李雲心的化身之一。在容軍起事之初,此教曾立下汗馬功勞。教中許多“仙長”隨軍出征,又在各地徵召“奇人異士”,施展種種神通。容軍攻城拔寨,便是因爲許多人所不能爲的事,那些仙長們都辦得到。

但這位中官清楚,那些所謂仙長,實際都是妖魔。

如今榮國之中地位尊崇的神龍教所崇拜的教主,也是妖魔。

陛下想要君臨天下……他很快就會擁有無可匹敵的權勢。然而即便那樣子,也還要對超脫於人世之上的某個存在低頭。即便是他這種身體殘缺之人想了,也覺得不甘心。

那李雲心真來了蓉城……陛下該以何種姿態去迎他?作爲帝王?還是作爲教衆、下屬?

這些念頭在頭腦中打了一個轉兒的功夫,便聽到案前的皇帝輕出了一口氣。中官立即擡眼、看他。

“清繳木南居餘黨的事,最近辦得怎麼樣。”

中官用極短的時間細細思量一會兒,輕聲道:“回陛下。依陛下的吩咐,捕而不殺。現在已經關了三百四十名有嫌疑者。確認身份的,是一百一十九名。還有些正在審問。京畿一帶木南居叛逆已經絕跡,西北、東南一帶仍些人在活動。但那裡戰事將休,也是難免的事。用上半年的時間仔細搜捕,很快也可平定。”

中官也比尋常人更瞭解木南居。

木南居的人在起事之初同樣立下汗馬功勞。甚至遠比神龍教中的那些仙長更加功勳卓著。他們都是些普通人,但也是最可怕的細作、刺客。可後來,據說李雲心同木南居的主人反目,陛下便宣佈那些人盡成叛逆,開始進行清洗、搜捕。

然而念及從前的功勞,只捉不殺。他覺得陛下這樣做,是因爲心中不忍,可又不得不遵循那李雲心的意志。這種事……真是想了就叫人憋氣。

如今問這個是做什麼?是要在那李雲心來的時候,獻給他嗎?交由他發落?叫他曉得容國人對他忠心耿耿?

卻不想他的陛下又問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仙纂之術,有眉目了麼?”

中官稍一愣,立即答:“近期又尋到四位從前玄門的修士。可境界都不算高。叫人去問過,都說沒有聽說過那種法子。”

應決然沒有說話,盯着案上的那張紙沉默起來。

中官心中一緊。想了又想,說出已在心中藏了許久的話來:“陛下,老臣……”

“你想說那東西不存在。嗯?”應決然低沉地說,慢慢背了手。

中官深吸一口氣:“畢竟……只是蠻夷的話。”

他口中的蠻夷,指的是一個羅剎國人。該凌遲一百遍的羅剎國人。

容軍在兩月之前將吐火羅滅國。吐火羅與羅剎國人,相貌與中原人不同。高鼻深目,毛髮的顏色也很有趣。他們多以經商爲主業,在中原腹地不是很常見,亦有許多迥異中原人的傳說。在征服吐火羅之後,被俘的吐火羅王室被押解進京。

其中有一個吐火羅王子因精通中原文化,被陛下特赦,留在蓉城做了編修,叫他寫些西域諸國的奇聞異事,好編入《萬國風俗志》之中。

結果那位王子所寫的一則傳說偶然出現在應決然的視線當中,並引起他的極大興趣。

那傳說講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羅剎人也有一位強大的皇帝,叫做“戴大羅斯”。這位皇帝喜歡修仙,想要成爲修士。可如同現在一般,不是人人都有修行的天賦,因而無法修煉。可他又實在很想獲得如仙人一般的強大力量,便求助一位女性方士。

那位女性方士,便煉成一種“仙纂之術”。將符咒刻印在那位皇帝的骨頭上,當真叫他擁有了仙人一般的力量和神通。

據說這件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了那時候,中陸還不是今日這般完成的一大塊,而是分爲東西兩塊。後來天人因爲這種力量發怒,毀滅了一切並將世界重鑄,纔有瞭如今的模樣。

應決然對這傳說上了心。他原本專心戰事,可打那之後,開始研究這事。似乎也想要像那位皇帝一樣,獲得同樣的力量。

中官對此憂心忡忡。他在意的不是那個故事的真僞,而是自家陛下對於神力的追求。

他清楚像陛下這樣的人,在有了無可比擬的權勢之後,必然想要更多。想要……完全抹去頭上的陰影。可他無法修行。即便可以修行,也難以同那些已修了幾百、上千年的修士比。他不會甘於在修行一途重新開始的。已是帝王之人,怎麼再向別人低頭?

所以他纔想要捷徑的。

這個捷徑……除了那個傳說中的法子,其實還有一個。

便是死。

那從前的離帝、慶帝、餘帝,不都是死了嗎?死了,成了有強大力量的妖魔!

一旦如此,如今這基業可怎麼辦!

那強大的離國,不正是因爲離帝身死皇子內鬥才國力大損,以至於如今被容軍征服了半壁江山的麼!

他正是想到這些,才說出那樣兩句話。這是極冒險的事。要知道這位容帝並不是好脾氣,或者說……脾氣叫人琢磨不透。即便如他這樣日夜隨侍已半年有餘的人,也時常搞不清楚這位陛下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來。

但應決然竟未發怒。倒是搖搖頭:“你不懂。算了,不說這件事。”

他擡手在那張紙上點了點,似是又想了些什麼,才說:“你去擬旨。準備迎接神龍教主。”

“傳令諸軍,包括在外征戰的,停一天兵事,祭祀渭水龍王。再叫城內籌備大典,叫神龍教的人開壇做法。再將從六個城門到宮裡的道路,都砌上青石磚,洗刷乾淨,不許人踏上去。而後鋪上紅毯,以鮮花覆地。不是有修士麼?鮮花的辦法叫他們來想。”

“城中設宴,放糧三日。每戶賜下內庫的棉布,務必人人新衣,都要臉上帶笑。”

中官將這些事一一記在心中,才道:“這是……”

“劉公贊說過,他喜歡漂亮的景緻和人物。”應決然說,“木南居的人,也要換上新衣,到時交給他發落。”

中官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是。”

……

……

在這同一天的時候,李雲心現身在一座小山上頭。

十天的功夫,他趕了數千裡的路。身邊的景緻亦大變。

遇着那烏雞精時,山野之中還是蒼翠的。可如今這山坡上已覆着厚重積雪了。南國與北國風光,在同一季節相異如此。

他來到了如今的榮國、從前的慶國境內。從這裡往下看,有一片平地。那片平地上本該有些人家。在如今該是炊煙裊裊、各自生火做飯。

可現在房舍全無,只餘下一片廢墟了。廢墟又被積雪掩埋得白茫茫一片乾淨,好像從未有人在這裡生活,也從未有人打這裡離開。

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這個小村子,竟已被毀了。

李雲心踏雪走下去,沒有留下腳印。到了原先的村口處挑了挑手指。於是一面殘破的小旗從積雪中跳出來,在他面前展開。

旗被火燒過,只剩半面。上面寫的是:大容龍鱗軍一統二制驍……

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再擡手。於是另一面小旗從積雪中跳起、展開。這面旗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跡,已成了一條一條。又被幹涸的血粘在一起,變成個骯髒的糰子。如今展開,字跡更模糊。但也能看得清上面寫的是:大慶定州統領徐。

雪阻不住他的視線。他再往四下裡一掃,看到些盔甲殘兵。大部分是略熟悉的樣式,該是慶軍的。少部分陌生,該是容軍的。

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激戰。慶軍與容軍在此交戰,而戰火毀掉了這村子。

他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一揮手。積雪頃刻消弭,其下的殘破兵甲也化爲飛灰。這裡重新成了一片荒地。

其實除了老劉,沒人知道這裡是他的故鄉。老劉在容軍的時候,地位很高。只有在大戰時纔會出現。而這裡——李雲心略一推算,曉得只是一場總人數不會超過五百的小戰鬥罷了。

老劉該不清楚這裡發生了這種事。應決然,也該是不清楚的。只是造化弄人,或許是一小股慶軍逃進了這深山當中的村落,容軍追擊而來。便在此處發生激戰,將這裡毀了。

或許天意如此吧。

但也正是天意如此了。

李雲心低嘆口氣,輕聲道:“那麼,你我的緣果便盡了。”

……

……

觀風使不斷傳來消息。李雲心已近榮城百餘里,又殺死三個妖魔。

這消息送到的時候,容帝正在臺上。

一連兩天。打晨光熹微時至明月初升時,他都身着厚重的帝王禮服,靜立在剛以松木、龍柏、金銀搭建起的祭禮高臺上。

臺下是神龍教衆仙長、城中的文武大臣。更向外,是虔誠的百姓。金線香、玉火燭被燃起,整日不熄。層層疊疊的貢品,則堆滿了高臺的一半。

第一天的下午時起了大風,落了大雪。中官與藍皇后勸皇帝回宮暫歇,待有消息說渭水龍王將至時,再登臺迎接。但皇帝沉默,仍肅立雪中。

第二天雖未落雪,可比第一天更冷。皇帝裸露在外的臉面、執香的雙手被凍得發紫。藍皇后心疼得落了淚,皇帝才同意中官奉上暖棚。

人們被皇帝的虔誠感動,不少人嚎啕大哭。可等到月升,李雲心仍未出現。

到第三天晌午,又有觀風使的奏報送到。

李雲心已去蓉城,一千四百里。

皇帝攥着薄紙沉默很久。但還是一直在雪中站到晚上,又站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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