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換好衣裳之後,日頭還未西斜。老道坐在石桌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
實則他中午就沒吃飯,從早上開始就在用茶水溜腸子。
用老道的話說,這次寶華會,乃是“渭城從未有過之盛會”——那京華來的大畫師、世代榮寵的豪門獨子,來了這裡辦法會,豈會失瞭望族顏面!
都不會用木南居總店的席面!
——定然是訂的是瓊華樓的上等席面啊!
一席,五十兩銀!
他劉老道活到這年紀,也沒吃過五十兩銀的席面。無論如何……這一次,定要大快朵頤!
李雲心看他這樣子就覺得好笑,但總可以理解。他自己從街角的木南居叫了酒菜,擺在石桌上慢慢吃。
從前他並不喜歡飲酒。但來了這個世界之後反而喜歡上了。
但也還不愛喝烈酒,只鍾情木南居的木南春——依着他的口感來看,就在十度上下。有鮮果香和谷香。他每次喝一兩,是當作舒緩神經的。
因爲最近太累了。
雖然是待在院子裡,然而……他的思緒,除去睡覺之外,一刻都沒有停息過。
他在試着做出一個重要決定。這個決定同他當初來渭城的初衷相違。然而情況畢竟此一時彼一時——因爲他意識到那位九公子除卻“第九子螭吻”這個身份之外,還有些別的秘密。
再有昨日在喬家遇見了凌空子。李雲心這個人……自覺心理比較陰暗。所以他很難相信“巧合”這種事兒。道統修士凌空子撞見了他,已知自己不是凡人。這個事情不解決……他的身份便不保險。
不過再往深處想,身份保不保險,也只是爲了保命而已。保命,卻還有很多其他的法子……
他在努力試着避免一個壞結果,得到一個好結果。然而很多時候一件事的成敗除了謀略之外還要靠運氣。正是知道這一點,他便在一開始做了最壞的打算——用李耀嗣和喬家人幾個人做了試驗品,驗證某種手段。
現在那手段已經驗證成了,他就要真正開始爲自己的今後好好做打算了。
原本安安穩穩待了十幾年,忽然被追殺。然後身邊又接二連三地跑來可能對自己不懷好意、反覆無常的傢伙。
都說壓力是前進的動力,但這種壓力他可一點兒都不想要。
相比小心翼翼看着別人的臉色求生存祈禱自己不被吃掉……
他更希望那惡人是自己來演。
今晚……大概會是接下來那場大戲的第一幕。
他要達成第一個目標。
……
……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今夜的會場果真如劉老道所言,選在瓊華樓。
既然敢用這樣的名字、又在渭城這種地方果真大大有名,這瓊華樓就真的不僅僅是“富麗堂皇”可以形容的了。
因此當李雲心和劉老道步行了將近半個時辰來到這樓外的時候,他很是吃了一驚。
從前住在山村,之後在荒郊野嶺。來了渭城住在劉老道的龍王廟,也少來這種繁華之地。因此對於這時代的建築的大體印象便是“美則美矣、也有古風,但終究限於技術條件,只能讓這時候的古人感嘆,卻沒法兒讓自己感慨”。
可看到這樓的第一眼,李雲心便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小瞧了這世界。
這瓊華樓的每一層,幾乎都是沒有牆壁的——每一層都像是放大版的涼亭,三百六十度全景開闊,只依靠繪了鎏金花鳥圖案的硃紅木柱支撐。只看這第一層,便裝得下三個木南居總店。再向上層層略微收縮,至第六層,上覆鎏金寶頂。此時那頂上、窗邊都已燃起了粗大的香燭,在夜色下映得整座瓊華樓煌煌輝耀,真的就如天仙大能手中的寶塔一般。
樓下已是車水馬龍。一眼望過去,各式豪華車馬雲集街道,穿各色衣飾的小廝來回穿行奔走。
有那身穿綾羅綢緞的達官貴人、命婦小姐在僕從的簇擁下向正門而去,還有衣甲分明的侍衛護院目光炯炯地掃視四周。
他來這渭城之後在街上逛,知道尋常百姓穿衣打扮並不出奇,只能用“富足”來形容。
可此時見了這瓊華樓前的情景,就連他這樣的人,都覺得“珠光寶氣”、“絢爛繽紛”。這應該就是……
渭城的“上流社會”了吧。
他和劉老道從一條小巷子裡拐出來。一出巷口,便見到這樣的景象,只覺得一陣喧鬧聲如同浪潮一般迎面撲來。
劉老道看得有些失神,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
但李雲心卻並不愛這種“熱鬧”——這時候的街道只鋪青石板,兩旁還是黃土地。連着多日不下雨,早幹得不成樣子。這街上不但有赴會的人以及僕從,還有從城裡趕來看熱鬧的百姓。
人一多,叫嚷聲、叫賣聲、孩子的哭鬧聲就混在一處。另有些吃剩下的瓜果核、不知從何處來的污水,也遍佈在地上……
很吵,很髒。
兩個人從小巷裡走出來,又不像那些官員富商有車馬在石板街上開道,因此只在這巷口略略愣一會兒,嶄新的鞋面和衣角就已經覆了一層薄灰。
他嘆口氣,拉住老道的衣角,便要從兩邊圍觀的百姓中走出來、過街、進那瓊華樓。
可拉了一下子,老道卻未動。
“怎麼了?”他問。
劉老道,看看自己的道袍,又看看那瓊華樓、以及樓前鮮衣怒馬的人。之前神采奕奕的表情不見了,此刻卻顯得有些瑟縮。
他擡手似是想用衣袖抹抹額頭,但看了兩邊的百姓一眼,還是放下了。
“心哥兒……”劉老道囁嚅了一會兒,說道,“不然……我還是不去了吧……”
李雲心見他這樣子,不說話了。
他看着劉老道,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當然也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失神。因爲這老道的模樣、今日的情景……
和他記憶中的某個情景、某個人,重合在一起了。
儘管也只是那麼很短很短的一瞬。
老道見他不說話,以爲他是氣惱了自己,忙道:“唉……心哥兒,老道我……我實則是……唉……”
但這話沒說完,李雲心卻突然笑了。劉老道看到他這笑,不知爲什麼覺得不大對勁兒。
以前也看李雲心笑,但大多是“不屑一顧”、“高深莫測”、“殘忍陰鷙”、“心不在焉”的笑。
然而此刻這一笑,劉老道卻覺得……
在這陰暗嘈雜的巷口,他臉上露出來的的的確確是一個很溫暖的笑。
然後聽見李雲心說:“沒什麼的。有我呢啊……”
不知是不是因爲實在太吵、還是自己太緊張。
劉老道覺得他還看到心哥兒在說了這句話之後,嘴脣輕輕地、迅速地動了動,吐出一個詞兒。他的目光好像在一瞬間穿透了自己,看向別的地方或者別的人。
那個詞兒好像是……
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