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海龍王”上位之後,倒也有些氣度。沒有大肆清洗,倒是說凡棄暗投明的,既往不咎。
這一位“伏波大將軍”本是個不入流的小妖魔。因爲最初站對了隊伍“從龍有功”,因而得了這麼個封號,叫他每日來東海上巡視。至於上官月的事,他也沒有親見,而是聽蓬萊山上的妖魔說的。但大概也八九不離十了。
這妖將的記憶當中該沒有扯謊的成分。若有不確定的,也只是些他不清楚的事情。
譬如說,真龍封了這蓬萊娘娘做鎮山的妖仙。那麼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如今李雲心算見多識廣。飛禽走獸之類成精得道他見過,鬼修也見過。什麼板凳扁擔精雖稀奇也不是沒有,而他本身就是個龍子。然而三花娘娘、蓬萊娘娘這種,他沒見過。
從前與三花相處,覺得是因爲遭到重創、神智缺失,因而是個顛三倒四的模樣。
可在雲山上見了三花……又在這裡見了蓬萊娘娘,曉得這一類東西雖然看着癡傻,心裡卻明白。
再從這伏波大將軍的記憶當中看——
她們原本就是這樣子的。沒什麼創傷——一直都是這種瘋癲的模樣。
……到底是什麼東西?
李雲心意識到,這是一個關鍵點。從前他疑心三花娘娘然而不確定。到如今面前又有個蓬萊娘娘……從她的身上得到內情,或許一直將他籠罩其中的大幕,也就掀開了半邊!
——毫無疑問那三花娘娘是被派到他身邊的。幕後的主使,十有八九就是木南居——爲了保護自己,也爲了查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個什麼“真太子”、謝生。
那麼這蓬萊娘娘……又是什麼來歷,哪邊的?!
想到這裡,他慢慢合上書。擡眼去看那女妖。
艙室裡有符籙照明。但不是大放光明,而是一股懸在空中的幽幽黃火。
如今他心中存了可怕的念頭,目光便也透着赤裸裸的惡意。因而面孔被這黃火一映……更是陰晴不定、恍若惡鬼了!
“原來你從前是玄境的大妖。真是失敬。”李雲心不懷好意地看着她,慢慢地來回踱步,“這妖將的腦袋裡裝了不少事……但是你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好奇。譬如說你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真龍當初又爲什麼封你。”
“如果我問你,你會老老實實地說麼?”
說到這裡,已經慢慢踱到那蓬萊娘娘的面前了——此前他一邊翻看妖將的記憶一邊看女妖,已將她嚇得縮成一團,躲在艙角了。如今李雲心再踱到她面前,這女妖似乎也曉得不妙。
她到底曾是玄境的,看了李雲心的手段,一下子就知道這傢伙……可了不得了!
他至少也是個玄境!
這樣的超級大妖生出不好的念頭,以她如今的狀況可還能有什麼辦法麼?!
因而尖叫一聲,便升到艙頂的角落上去:“……啊呀,哎呀!啊呀!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往哪裡躲呢?
這面帶陰森笑意的李雲心,脖子忽然像麪條一樣伸長——將他的面孔又送到女妖面前、盯着她:“你說你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你的話是真是假……還是隻好把你給打散了,自己看才放心。”
女妖看着是真害怕了。立即化成一團霧氣,發了瘋一樣在艙室裡竄來竄去、尖聲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呀呀!!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告訴你!?你乾脆殺死我好了——”
“不不不不,啊呀,不要殺、不要殺!殺了我也不知道!”
李雲心看着她這麼瘋轉了一會兒,忽然把脖子收回去,喝道:“東海附近像你一樣的,還有幾個?!”
女妖大叫:“我不知道呀……哎呀!只知道我一個——”
叫到這裡,彷彿是抓到救命稻草,黑霧一般的身子忽然頓住:“——我知道怎麼去龍島!從蓬萊山去呀,嗨呀,我知道怎麼去!”
“東海龍王也知道。”李雲心冷笑着說,“抓到了他,我慢慢審。”
“呸呸呸!”女妖在半空中打轉兒,“那是真龍開了海禁,真龍要放人進去他才進得去!我知道怎麼溜進去——嗨呀,溜進去!你想不想溜進去!誰都不知道!”
李雲心便突然不笑了——像是女妖的話觸動了他心裡的什麼念頭,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早怎麼不說?”
女妖像是要哭了,從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黑霧來:“嗨呀,我才記起來!把我封在龍島上,就是爲了鎮什麼……鎮什麼……哎呀,就是從那裡溜進去!”
李雲心又沉默了兩息的功夫。才又笑了笑,眯起眼睛看她:“其實東海上,原本不止你一個。”
“你鎮守蓬萊山。還有兩個和你類似的。一個鎮守瀛洲山,一個鎮守方壺山。因爲你們這三山從不同時出現,所以這個伏波大將軍不知道,對不對。這個,你也可沒說。”
女妖的身形忽然頓住。仿是驚訝到極點、失聲尖叫起來:“你怎麼知道?!”
李雲心歪頭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道:“猜的。但是看來猜對了。你們果然是這種玩意兒……原來是這麼回事。”
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了這話,他陰陰一笑:“好。不殺你。逗你玩兒的。怎麼會真要殺你——要死,也還沒到時候呢。”
女妖化成的這團黑霧又顫了顫——彷彿是沒有搞明白此前這李雲心還在逼問她,可這時候又似乎是弄明白了一些東西……因而不打算打散自己的魂魄了。
就彷彿如今他知道得比自己還要多。
又彷彿……從前早有某種推測。而今只是因爲她話語當中的一點、兩點,忽然茅塞頓開了。
她只來得及想到這裡。李雲心的大袖忽然一揮,那方符籙再一次將這蓬萊娘娘給收了。
……
……
行商們跑到甲板上已近中午。後來發生許多事,便到了下午。
等李雲心再與那妖將、妖女周旋完、出了艙,天色已略黑了。傷員都送去救治,但能不能活下來是未知數。
謝生獨自回到他的艙內去,將房門緊閉。這時候,他該是安全的。
出現在浪頭之上的神君叫他們不可再生事端。在謝生這裡,該認爲神君是爲他着想。這意味着船已行至龍族的庇佑範圍……他很快可以找到組織了。
陸白水留在甲板上安撫惶惶的人心。從船頭走到船尾,指揮海員修理被大浪損毀的桅杆、船樓。這時候兩艘海上的鉅艦倒有些燈火通明的意味——到處都可以見到勞作的人,彷彿一個小小的工地。
但等到李雲心現身在陸白水身後的時候,夜已經算深了。
起了海風。修理工作告一段落,甲板上除了值夜的再沒有人。而陸白水正在船樓旁一個避風處吃東西。吃的是一張麪餅夾一些醃菜——有與諸人同甘共苦的意味。然而身邊無人,在陰影中倚着,誰都看不到。
李雲心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
陸白水才慢慢把東西嚥下去、將拿餅的手放下了。如此也站一會兒,轉過身。神色如常地說:“李兄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他臉上還留着血痕。血止住了,但傷口附近腫脹起來,令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怪。
“處理一點私事。”李雲心看一眼他手中的餅,又看他的傷口,“所以說你是陸非。你知道東海龍王的確存在,甚至與他有過些接觸。”
陸白水“嗯”了一聲:“我隱瞞了李兄。但有苦衷。”
“我想聽一聽。”
陸白水嘆口氣,搖搖頭。往四下裡看看、找個地方坐下了:“剛見你沒別的想法。只覺得意氣相投。後來問我令慈——她是令慈吧?”
李雲心沉默一會兒,生硬地說:“是。”
“令慈的事,我也沒起什麼疑心。直到再往後……聽說了總督府裡的事。”陸白水苦笑,“聽說總督府裡曾出現一個年輕的修行人。我以爲是李兄,才隱瞞了……沒料到不是你。”
李雲心慢慢地點頭:“你和東海龍王的事呢。”
“我只是個人。”陸白水輕輕碰了碰鼻頭上的傷口,“也只是那東海龍王在……唉……像我一樣爲東海龍王做事的人還有許多。說是做事都是擡舉了——也只是蒐羅些路上的奇珍異寶,供奉而已。他保我們這些海上跑營生的風調雨順。李兄……但你到底是什麼人?先前那浪頭上的——”
李雲心點頭:“我知道了。但我的事,你也還是不知道爲好。”
他沉默一會兒,想了想:“既然你講義氣。我就保你平安。傳說你們藏身在寶瓶灣,是真的?”
陸白水意識到李雲心的語氣變了——不是從前那個中正平和的李雲心。而變得冷起來、且有些寒意。彷彿刀子一般。
或許這纔是真正的他……
他便又輕輕搖頭:“寶瓶灣只是個前站。實際上是在——”
李雲心擡手打斷他的話:“陸兄。我不是來探你們的位置的。只是要告訴你,快些離開東海。過些日子這裡可能要出大事——走得晚了,怕是要出人命。”
陸白水一愣,要皺眉。但剛皺了一下子便“嘶”了一聲——臉上被謝生的光劍劃出的口子還在。面無表情還好,但略有些表情、說多了話,就要鈍痛。
“李兄能不能細說?”他只好繼續木着臉,“離開東海……是要離多遠?”
“離開東海,就是說,回到陸上去。”李雲心看着他,“東海可能有大戰。”
“大戰……誰?和誰?”
李雲心盯着陸白水又看一會兒,笑了笑:“白天躍出海面的那龍獸,就是我的表弟。要說大戰,自然是和東海龍王了。”
陸白水猛地瞪大眼睛,微微後退一步:“李兄你——”
“我要找的人在東海龍王那裡。我自然就要找他的晦氣了。”李雲心沉聲道,“陸兄好自爲之吧。”
說了這話一轉身——整個人便隱沒在空氣當中了。
陸白水仍站在原地、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儘管曾有許多設想可是……一時間還是無法接受曾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這李雲心——瞧着完全是個人——卻是個妖魔的事實。且若他沒有信口胡謅——是自認爲能與“東海龍王”一爭高下的大妖魔!
然而這樣的身份,與他所看到的李雲心,可無論如何都沒法兒重合到一起去!
他便站在陰影中發愣、聽海風在自己的耳邊吹過。
如此呆立了許久,才聽到一點別的聲音——腳步聲。
值夜的兄弟們也在走路。可這明顯不是他的人的腳步聲——走路的人功夫應該不弱,勉強算得上二流好手。如今是提了氣、前後戒備着行走。
這樣走路的人,必然有不可告人之事。
說來荒謬——前一刻他還在想東海、想東海龍王、想那位可能是大妖魔的李兄弟。到了這一刻……對於那些存在而言微不足道的凡人的腳步聲,卻又把他驚動了。
陸白水覺得自己的頭腦有些發木——這船上發生了太多超乎常理的事。如今一股腦兒地涌過來……他覺得自己在出海之前的感覺是正確的。有一個“大漩渦”。而他在這漩渦裡越陷越深了。
便在心裡低嘆一口氣,叫自己謹慎地往前湊一湊、去看來者。
艨艟號很長,船樓也就很長。雖分了三層,但每一層都不是一整個的空間,而是如同陸上的房屋一般被分隔成一些小間。他如今身在近艦艏的船樓邊往船腹那裡看,便瞧見了一個女子——
甲板上很暗。看不清面目。但這船上的女人就只有一個——潘荷。
腳步輕快,動作敏捷。擡手在欄杆上一點,無聲無息地躍上了二層。
陸白水就在心裡、又不曉得第幾次嘆了口氣——看着又要生事了。
事到如今見識了白天的事、再聽李雲心說了那些話,即便是他這樣的漢子也在心裡生出無力感。這不是什麼沮喪頹唐的問題,而是自知某些事情自己的確無能爲力——譬如妖魔們真在海上鬥起來,自己能做什麼呢?
這一趟出海本是做自己的事,順帶解決一些問題。沒想到如今才曉得……自己纔是別人眼中“順帶”的事情。
他那位李兄,那謝生,似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如今又跳出這個女人來……他有某種預感:這個女人身後的事情,搞不好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然而船上還有他的上百弟兄……他不硬着頭皮去看,誰去呢。
陸白水搖搖頭,身形也在夜色中騰空而起,上了二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