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晦氣。在海上的人又多迷信,因而略微沉默一會兒之後,紛紛呸呸地啐了幾口,罵那人“烏鴉嘴”。忙再起個別的話頭將此事揭過了。
可又說了一會兒……到底是被那人弄得趣味索然,便慢慢地各自散了。
和李雲心賣弄那人也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哎?你往哪兒去?你還沒告訴我——怎麼越往東、就越暖和了?”
這一位到底和“李小公子”氣味相投,也是着實愛賣弄的——本要走。聽了這問話將眉一挑,就重新蹲下了,臉上浮現起矜持的笑容:“李小公子精通玄學,竟然不曉得這個呀。嗨呀,這好說——”
“小公子想啊,天地,乾坤,陰陽,這都有差別,對不對?”
“咱們這陸上乃是坤,厚重,滋養萬物,那在陰陽裡屬純陰的。可是土地厚重,海水就正相反,那和天一樣,該是屬陽的。既然一個陰、一個陽,必然有不同。所以說到了冬天,咱們陸上冷,水裡就該暖和。越往東走水越多,就越暖和嘛!”
這個世界與李雲心從前的世界不同。他從前的世界也有陰陽五行之類的說法,但一直遊離於主流科學體系之外。篤信的人極少。哪怕那些經常把這些掛在嘴邊兒的,也只是說一說罷了。在他那個世界,陰陽五行的理論可以解決某些問題,但更多的問題沒法子解決、或者說,暫時沒法子解決。
然而在這裡……陰陽之道似乎纔是主流。這個行商套用陰陽來說海陸的區別乍一聽有道理,也與實際情況相符。但問題是,李雲心身下的水亦是他從前那個世界也有的水,他知道有另一套解釋的方法的——水的比熱容較大。到了冬季,沿海的溫度的確要稍高些。
但高也不能是這麼個高法兒——他們是一直往東走,船上有指南針的。緯度幾乎沒變,變的是經度。照理來說氣溫該有小幅度的回升,可絕不該如此明顯。出海將近十天的功夫,氣溫至少升高了十度。到這裡,已經約是零上了。
他想到這兒,卻聽這行商又笑:“聽說更往東,就彷彿是過夏了一樣。茫茫一片的大霧,再看不到前邊兒了。要是穿過那片霧,也就到了天邊兒,就是各方天帝的居所。”
“也就是說,龍島和仙山,都在大霧裡面?”他問。
那行商笑了笑:“可不正是。仙人和咱們都隔着大霧呢。沒有大法力,那穿不過去。”
說到這裡,邊說邊擺手。
李雲心點了點頭。
那蓬萊娘娘被他收進符裡了。這幾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常審問她。這妖怪零零碎碎說了些事情,李雲心不曉得真僞。於是這些日子如此前一般隨意地向船上人詢問,與蓬萊娘娘的話互爲印證。
這一則倒是印上了。
女妖之前說蓬萊仙山在濃霧裡,因此才辨不清方位。又說龍島也在濃霧裡,時隱時現。還說四季長春仿若初夏,又說越往東邊越熱。李雲心聽了覺得荒誕,纔有此一問。
沒想到女妖說的是真的。
這就很奇怪了。
他們兩個說到這裡,忽然聽見船邊和船尾的人喧譁起來。船邊的那些人在釣魚,船尾的那些人在放網,原本也算是其樂融融。可這時候都看着手忙腳亂,忙將漁具往回收,彷彿海里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李雲心也就起了身。看見那行商愣了愣,低聲道:“……還能是看見海線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言語裡有某種茫然的恐懼——倒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李雲心皺眉:“什麼海線?”
可行商不理他了。只愣了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忽然轉身就往艙裡跑,連賣弄也沒心思了。
他就只好自己走到船邊往下看——
果然看到那行商所說的“海線”。
這個名字起得很貼切。深藍色的海水裡,正有一條線。看起來約有人的一隻小臂粗細,極長。挨着船邊,從船頭不知多遠處一直延伸到船尾不知多遠處。
李雲心目力比船上的人都好。因而看得額外清楚。這玩意兒看着是白色的,但實際上該是半透明的。約在水下一兩尺深,算是漂着的。
但也只是漂着罷了,真的像是一條線。在這東西身上並未覺察有什麼異常之處,依着他的心思,因該是某種未知的海洋生物——能長得這麼長,該是植物一類吧。
然而船上的人慌成這個樣子,必有緣由。
他扒在船邊只看了兩三息的功夫,身後便有人道:“李公子,別看了,這東西劇毒!可別被海浪濺着了!”
劇毒與海浪之間的聯繫,李雲心一時間沒弄明白。
但很快就明白了——船上並非只有他一個人第一次出海。十幾步遠處還有兩個男子也扒在船邊往下看。模樣瞧着像是讀書人,眼神該不大好。加上這鉅艦又高,便使勁兒往下湊——其實哪裡有用呢,只是心理安慰罷了。
但他們和船上的人不大熟,就沒人去攔他們。
便正在此時,船邊那條“海線”,“微微”顫了顫。
這個微微,是相對於這東西的長度而言。以李雲心的目力,在船頭船尾尚且看不清有多長,那該是長得可怕了。
這麼長的東西,即便是以很微小的幅度痙攣似地微微一顫,力道也很大——轟的一聲響。彷彿是有成百上千條與一起從水底下衝上來,船邊濺起好高的浪花。
這浪花倒不足以越過船舷撲到甲班上去。但總有些水花濺到人身上了。李雲心被人喊開,沒碰着。船邊那兩個書生倒是被濺到臉上去了。
海水又苦又澀,似是入了眼。兩個人忙縮回身子轉了頭,擡起手拿袖子去擦臉。
便在這時聽見離得稍近的幾個人幾乎同時叫道“別動”、“別擦”、“別碰”、“哎呀”——
可已經晚了。
只擡手那麼一抹。就好像戲劇裡變臉一般……兩個人的面目都模糊了。
彷彿是這兩位的臉是糖泥做的,如今收了熱、融化了。臉皮耷拉下來,眼皮也耷拉下來,模樣極恐怖。見他們兩個這樣子,周圍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二位似乎一點都沒有覺察到臉上的異樣,還頗奇怪地“咦”了一聲——因爲眼皮耷拉下來,將視線遮得有些模糊了。便覺得是海水入眼出了問題,又用力擦了擦。
這一下子……啪嗒啪嗒的兩聲,兩張血糊糊的麪皮掉在甲板上。
這兩人的臉……就這麼被自己擦掉了。
露出其下血淋淋的臉骨來,以及兩隻血淋淋的眼球!
衆人終於驚叫出聲。便隨着這麼一聲叫,四隻眼球沒了支撐,也在臉上耷拉下來——那兩個書生似還不覺得痛,也但覺察事情不對勁兒,伸手往臉上去摸。這時候他們已經目不能視了。一摸便摸到自己的臉骨、自己的眼球。稍稍一愣之後,登時發出高亢的慘叫,噗通一聲跌倒在地。
鮮血涌出來,很快糊滿整張臉,又在甲板上聚成一灘。其中一個驚嚇得失了理智,轉身用手扒住了船舷,一下子翻過去、掉進海里。尋常身上有傷口時浸了鹽水都疼得厲害,何況這麼一張臉浸到海里去呢?!
立時發出叫人頭皮發麻的慘叫來……但也只是叫了一聲就戛然而止。
那海水,只濺了幾滴在臉上就將面孔融了,何況他整個兒浸到裡面去了!
餘下的這一個便在地上打滾——無人不避走,生怕被他的血給濺到了。
這麼一鬧的功夫,便有幾個官兵從艙室裡跑出來。一見此人亦是吃驚,喝問“怎麼回事”。
隨後……那在艙室裡待了數日不出的謝生也走出來了。
這是李雲心與他在山村中分別之後頭一次見到他——此前他在艙中也能捕捉到此人的氣機,然而到底沒有瞧見面目。如今一看,發覺也是變了個模樣。
雖說還是微黑,但略有些白淨了。個子似乎也長了點,肩膀也寬了。
他從前在山裡待了十幾年,皮膚又黑又糙。說是相貌平平可以,說是難看也不算過分。但到如今該算是徹底擺脫“難看”這樣的評價了。
因爲境界提升了。
這時候看他的氣機,該已是虛境了。一晉入虛境,人便會脫胎換骨。從前劉公贊是個實打實的老道模樣,兩鬢蒼蒼。可晉入虛境之後鬚髮重新變黑,那是因爲壽元變長、青春重複了。
這謝生自然是青春年少,於是身體變得結實。一個人身材好,就難看不到哪裡去——再配上如今這身剪裁得體的衣裳,也算是一表人才。
這傢伙……倒的確有點“主角”的樣子。
一旦逃出了那拘囿他十幾年的大山,立時搞了一大堆事情出來——初入世時一無所有。如今卻成了東海國驚濤路總督的座上賓,另外拐了一百親兵和兩艘鉅艦。
順便還依着李雲心送他的那粗淺功法、在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修到如此境界。這種天分修爲真是可怕。
但這天地之間的靈氣已亂。謝生自然不可能像從前的修行人一般來修。必然是有靈藥輔佐的。李雲心猜他之所以跑去總督府裝神弄鬼,就是因爲總督府裡有靈物。這倒不奇怪——世俗間的大員、貴胄,哪個府上不藏些寶貝呢。從前道統與劍宗在各大城市都有駐所,彼此結交也不奇怪。
而今看着……或許這謝生也是因爲靈物用光了,還想要再精進,於是也想要順便看看龍島上有沒有可供修行的。
他如今走出來,看着氣度沉穩。那幾個官府的兵見了他,也趕忙行禮、壓低聲音。
李雲心瞧得出那幾個兵是發自內心敬重這位“謝道長”——這小子拉攏人心倒也有一套……
——便問是怎麼回事。
見這位年輕道長態度和藹,就有人給他說了。
謝生一聽就懂了,卻不先去船邊看,而是把目光投向那滿地打滾的書生,滿臉不忍:“怎麼沒人去救他的?就讓他這樣子?”
那些海員便解釋說,這種人血液裡也有毒——海線的毒性可怕。一旦出現在海中,附近十幾裡的海域都會有這種劇毒。只要沾染一點點,立時血肉消融。旁人碰了中毒的人的血,也都是一樣的下場。
非得的是那海線消失之後,再過三四個時辰,這種奇毒也纔會消失——這玩意兒不常見,但也不罕見。一個人每年跑十來趟船,總有一趟能見到。不驚擾它就沒事,只要離得遠便可。誰叫這兩個書生找死……別人能有什麼辦法呢?
謝生聽了這話,皺眉想了想。便低嘆一聲:“即便如此,叫他受這罪也不是辦法。”
將手往旁邊一伸:“刀來。”
親兵上船之後就卸了盔甲,只穿布甲。長腰刀也沒帶,只帶了短刀。忙將腰間短刀抽出,奉給謝生。
謝生持刀,看着那滿地打滾的書生、再不忍地嘆息兩聲才道:“幫他解脫了吧!”
話音一落手一揚,一柄短刀嗡的一聲射出,正沒入那書生的額頭,將他的腦袋釘在地上。
這人的身子便又抽搐、彈動了幾下——不動了。
衆人因他這果決的出手而吃驚、安靜下來。謝生便揹着手越衆而出,再嘆道:“也是命苦。”
大袖一揮——平地裡捲起一陣旋風,將這屍體、連着甲板上的鮮血,統統捲到海里去了,沒有在船上留下半點兒痕跡。衆人見了這情景,自然感到神異。早聽說船上有一位出海尋找仙山龍島的道長……如今見他展露了這一手,才知道果然是神仙。
因而沒人再圍着李雲心,都找這位神仙說話去了——相較於“李小神仙”,這一位纔是貨真價實的哩!
李雲心便趁着這羣人簇擁謝神仙往船邊走、再小心翼翼往海里看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往後走了幾步。
挨着了船舷,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輕輕一抹。伸進嘴裡一邊慢慢地吮了一會兒,一邊冷眼觀瞧謝生和那羣人。
人看不到微小且快的東西,他卻看得到——剛纔那書生滿地打滾,雖說人都離得遠遠的,可還是有一滴血濺得更遠,落在這船舷上。
他嚐了嚐這玩意,纔再轉頭往海里看。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海線已經消失了——似是重新潛入深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