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主本在滔滔不絕。說些“我早就知道天命、早知李小公子必然會來”之類的話。
如今忽然聽到李雲心問了這麼一句,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他皺起眉、抖抖耳朵:“什麼?”
“我是問你。你說的幸會、你好這兩個詞兒。還有今晚在這茅廬裡三次見我的這件事,是誰告訴你、誰教你做的。”李雲心耐心地又說了一遍,“是那老鬼麼?”
狼主皺起眉。與狼相比顯得短、與人相比卻又顯得長的鼻樑上出現兇狠的褶皺,甚至微微露出犬牙、且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聲音:“你在說什麼?沒什麼人教我——我乃是天命之子,生而知之。你……”
到這時候終於意識到事情似乎不大對勁兒:“你們是什麼人?嗯!?誰派你們來的?!”
李雲心看着他:“蠢狗。你被人利用了——”
“先把你們抓起來!”狼主忽然暴怒。如他一般的低級妖魔,修爲不過化境。爭鬥的時候現出真身是最爲便利的。這狼主也打算如此做。
只是在現原形之前,他比李雲心見過的別的妖魔多做了一件事——
先一把將身上那件綠色的袍子扯開、丟在地上。才怒吼一聲、猛地變成一頭肩高一丈的巨狼來!
“這麼說那個人也告訴過你,可能會有人來找你。”李雲心站在這巨狼面前笑了笑,“我猜對了。”
這話音一落,巨狼張口便咬——那一張嘴就能吞得下他整個人呢!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毫無懸念。他只一擡手便將那狼頭轟的一聲按在了地上,砸出一陣紛紛揚揚的雪霧來。巨狼一時間被砸懵了。隔了好一會兒纔想起四腿亂蹬——眨眼之間就在地上刨出四個深坑。然而他的力量與李雲心相比,就好似螞蟻之於大象。腦袋被牢牢釘住,動不得分毫。就連話也說不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李雲心如此按着他的腦袋,就像是按着一隻乖巧的小狗的腦袋。且憐憫地看着他:“我懂。那個人可能一直都對你說你是救世主、天之驕子……今天忽然發覺事情不對勁兒,就要着急。但這種事沒辦法,現實就是現實。”
“現在的現實是,如果你不說實話,不但夢想要丟掉,搞不好連性命也要丟掉。”
這時候聽到腳步聲。該是狼主此前的低嚎將外面的人驚動了。先衝進來的竟是那黑衣的小妖頭領——身後跟了四個渾身泥水的小妖怪,滿臉懵懂,一時間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事。等瞧見他們家狼主的樣子,就更懵了。
那黑衣頭領到底要機敏些。發一會呆、到底曉得戰戰兢兢地喝問一句:“大大大王……可是出事了麼?大王有什麼吩咐?”
可那狼主被李雲心按着,哪裡能說出話,只能嗚嗚地叫,當真是威風掃地。
小頭領聽了,立時道:“啊呀……大王要是沒什麼吩咐……咱咱咱們就先退下了——”
狼主一聽,四腿撲騰得更厲害。一條粗大的尾巴也把地上掃得積雪飛揚。而後到底記起來現真身被按住了、還可以化人形。便把身子扭了扭、猛地一縮,縮成一個毛茸茸的狼人。
見他服了軟,李雲心也就收手。瞧見這狼主坐在地上喘兩口氣、瞪圓了眼睛:“你果真是——”
他說這話,不是對李雲心說的——看的是外面。
——正主兒果然在此!李雲心立即轉頭往狼主看的方向看。正瞧見老鬼也衝進來、滿臉的惶恐驚詫。
那黑衣小頭領聽到狼主這句話,立時跳起來一指老鬼:“原來是你?!拿下、拿下拿下拿下!”
到這時候,劉公贊也跟了進來。然而他曉得這裡的妖魔都不是他與李雲心的對手,便並不急迫。只叫一干人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等心哥兒一句話就動手拿人。
豈料這時候生了變故。
那四個小妖此前見自家主人被李雲心單手牢牢按住,就曉得這人原來如此不好惹。因而虛情假意一番就要溜。到這時候卻聽小頭領說將老鬼拿下——
這老鬼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不短,都曉得老鬼可沒什麼好怕的。既然大王發了話,自然要好好表現。
因而五妖爭先恐後地往那老鬼身上撲去,而後者還瞪着眼睛……惶恐地瞧見他們張牙舞爪地撲到了,才驚叫一聲扭頭便走。劉公贊微微皺眉,擡手便打出一張符要將老鬼制住。豈料一個小妖身子一歪,正好生受了那符。便如同一截木樁一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劉公贊並不急。另一根手指一彈,又打出第二張去。
這一次倒是看得清楚——乃是黑衣的小頭領再將另一個小妖一推,又把這張符給接了。
他接連做了兩次這種事,似是自己也曉得瞞不住。情急之下舍了自己的身子往劉公贊這裡撲來,口中大叫:“老東西你待我不薄,今天不管你做了什麼都快走吧!”
這種把戲,劉公贊還不放在眼裡。
他冷哼一聲,隨後便將那小頭領遠遠地摔去一旁。再朝老鬼一指!
本已化成了一道淡淡人影的鬼修的身子忽然定住,彷彿是煙霧在一瞬間凝成實質。隨後也硬邦邦地摔了下來。
然而……似乎老鬼已在這一瞬間做成了什麼事。
在李雲心極度敏銳的感知當中,地底先有什麼東西震了一下子。震源該是在茅廬之下。而後在一瞬之間猛地往四周擴散、引發了更加猛烈的震動、爆發出更加可怕的能量——
轟!!!
半個山谷被掀上了天!海量的土石與泥沙如同波濤一般濺起,那現了人身的狼主亦被裹挾其中。李雲心雖站得遠了些,可是也被波及。在這一瞬間他的心中有兩個念頭電閃——
果然找對了地方!
因爲這爆炸並非靈力或者妖力!
他在轟鳴與煙霧中嗅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他從前的那個世界,過年節時燃放鞭炮的味道!這是……人爲的爆炸!
“人”爲,而不是“人爲”!
若是別的時候、別的情況,李雲心必然能將狼主救下。可如今這一爆,卻叫他吃了驚。
他從前在渭城的時候,向一個人傳授了“黑藥”之術。那人得了黑火藥的方子如獲至寶,連於家人也很重視。意味着這玩意兒還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然而如今山谷中這一爆……威力遠不是黑火藥能做得到的。
應當是某種性能更好的爆炸物——好到了李雲心都不曉得是什麼!
也就是因這一驚,狼主的性命就葬送了。
當煙霧稍稍散去、巨響漸漸平息之後,狼主的身子落回到地上——三截。面目全非,生機斷絕。而這時候李雲心才反應過來。將手中的鐵索一抖,便要去拘那狼主的魂魄。然而不曉得是不是因爲爆炸時的能量、氣浪、或者別的什麼玩意兒也對魂魄造成了影響,那妖魔的魂魄已不在山谷中,不曉得被轟到哪裡去了。
到如今再往身邊看。看到劉公贊亦目瞪口呆——
其實這狼主,算是妖魔裡面討喜的。不吃人,吃熟食,想要做山神。爭鬥之前甚至還先將衣服脫了——該是捨不得那綢緞的袍子。
二人來了山谷當中也是信心滿滿。認爲自己乃是這洞府當中掌握生殺大權的人物——不叫他們死,就沒人能掀起風浪。因而纔好整以暇地看這狼主搞事、並不急。
如今有了頭緒,也本該是微笑着將人制住了,然後細細地問。若有機緣、這狼主也識趣,或許可以收做座下妖將呢。
哪裡能想到是如今的局面——
先前彷彿是個喜劇故事,忽然變成了兇殺懸疑呢?好似白天忽然變成了幽暗的夜!劉公贊未能預料得到這轉折,那幾個小妖更是手足無措。若非之前爲了追老鬼往外走了些,大概也要一併完蛋了。
最終,等天上如雨點一般下落的土石都落盡了。劉老道纔看李雲心:“心哥兒——”
李雲心振了振身子,叫肩頭的泥土也滾落。看一眼狼主的屍首,走到被劉公贊摔去一旁的黑衣頭領身邊,一把將他提起來、盯着他:“你搞什麼鬼?!”
而那小妖這時候也呆住了。像一具屍體一般被李雲心搖晃了兩下,才猛地尖叫:“殺了那老東西!給大王報仇!!”
喊出這句話的時候睚眥欲裂,渾然不在意李雲心更加可怕的神情。可這一聲喊了又哇哇大哭起來:“都是你們兩個災星、禍害!害死我家大王……啊呀!是我害死大王!殺了那老東西!大王待你不薄你竟敢——”
這一次可沒人聽他的了。那餘下的小妖嚇得瑟瑟發抖,哪有什麼心思“殺了那老東西”。
瞧這頭領的模樣,或許是從前有隱情——與那老鬼私底下交好。如今雖不曉得老鬼到底做了什麼事將大王觸怒了,然而竟生出一腔的熱血,要將他放走。豈料如今卻發現自家大王身死,因而意識到自己要回護的那老鬼與他想的並不同、後悔極了。
李雲心便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一把將他摔在地上。又轉眼瞪那老鬼:“把他給我看好了!”
他冷冷地對劉公贊說了這話,便在原地氣急敗壞地踱了兩步,口中自言自語:“好好的一件事、好好的一件事!真是——”
說到這裡又怒視老鬼。看着是恨不能將他給就此滅殺了。然而又因爲對方的確是個重要的人物,因而下不了手。
劉公贊不說話。但臉色也很不好看。大步走過去,又在老鬼的身上連下數道禁制才道:“……心哥兒,這幾個呢?”
李雲心惱怒地一揮手:“這些蠢貨留着有什麼用?!滾!”
這一聲滾不曉得是對劉公贊說的還是對小妖說的——劉公贊默認爲後者。他就不再問,鐵青着臉將其中一個小妖身上的符籙收回了。也沉聲道:“滾!”
那四個妖兵此刻才如夢初醒。雖然仍舊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可既然大王都死了,哪裡還敢留在這兒?立即屁滾尿流地逃了。
李雲心一轉眼,發現那黑衣的頭領還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着、看地上那狼主的屍首,臉上竟像人一般有些哀切的神情。他便一皺眉:“滾!”
那頭領這頓了頓,忽然跪倒在地上、給那狼主的殘屍磕了三個頭,亦跑掉了。
如此……十幾息之後。這山谷裡就只有李雲心、劉公贊、與那老鬼了。
老道站在老鬼的身邊,看李雲心揹着手、朝谷口的方向發呆。在長達一刻鐘的時間裡一言不發。
就好像是……頭一次遭遇這樣的打擊,因而失態了。老道想了好一會兒、終究是嘆口氣,低聲道:“心哥兒,我——”
李雲心這才轉過臉。劉公贊一見他的模樣,便愣住了。
因爲李雲心如今的臉上可沒什麼憤怒、沮喪的神情。正相反……有微笑。
這微笑,他在李雲心設計對付渭城府尹李耀嗣的時候瞧見過、在對付月昀子的時候也瞧見過。乃是一種得意的、略壞的笑容。
劉公讚的心就一下子落到了肚子裡,覺得身上忽然輕快起來了。他眨了眨眼:“心哥兒?”
李雲心一偏頭:“走。捉魚去。”
老道又愣。然後看身邊的老鬼:“那這個……”
“也是個稻草人。”李雲心哼了一聲,“這種事,要不是我從前也做過,差一點就被騙過去了。”
……
……
夜晚在山裡走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許許多多白天的時候微不足道的東西都可能致命。譬如一塊石子能叫人跌下山崖,一根鋒利的樹枝也可以戳瞎人的眼睛。
但這些問題對於李雲心與劉公贊來說並不存在。
他們兩個出了那狼主的洞府,大概花了三四句話的功夫……便走完了他們要找的那個人用將近一刻鐘的功夫才走完的路、走到一處小山坳裡。
李雲心隨手劈斷一叢擋在面前的矮樹,嘆了口氣:“你現在這樣子,叫我想起我從前。被妖魔拎在手裡隨便一丟,就要摔個七葷八素、身受重傷。所以這些年你和妖魔混在一起,是怎麼捱過來的?”
聽到他這話的人,如今靠着一棵老樹坐着。呼吸急促,眉頭緊皺。看起來的確是受了很嚴重的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