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這一句話的功夫,道君往李雲心的身前猛撲過去。他這一動,環繞他身周的禁制也動,又將許多的妖王籠罩其中。結果自是那些倒黴蛋兒也一個接一個地往火海里落進去,想來是要手忙腳亂一番的。
李雲心見到他這個樣子似乎也感到吃驚。不攻反退,踩着腳下的祥雲遊走出了數十丈、似要先摸清楚他的虛實再說。
就在這當口兒,煞君籠在黑色大袖中的手腕一翻、彈出一道凌厲的妖力去。
但她的妖力一入那道君的禁制當中便立時消弭,情形果真與她同那具骸骨爭鬥時一模一樣——此前的情景可不是什麼障眼法兒,而的的確確是強大的禁制。
這禁制與道君所知的所有神通都不同。甚至連道統、劍宗的人都拿它沒辦法——道君從哪裡學會了這骸骨的手段?又爲什麼直到這時候才捨得使出來?
但這些念頭在她的頭腦當中只打了一個轉兒,煞君便立即拉起白雲心往後飛退。亦對那站在她們身邊、沉默不語只盯着李雲心觀瞧的九公子道:“退後些。很邪門!”
人世間有人情冷暖,妖魔世界亦如此。龍九螭吻從前修爲低微、又受制於洞庭老君。因而他的哥哥姐姐們便極與他交往——是否瞧他不起倒是另說,更是因爲那洞庭君。洞庭君修爲高深又在洞庭中經營許久,旁人閒來無事自然不好去他的領地窺探。
因此,與這“九弟”的交情實際上是極淡泊的。煞君如今也出言提醒他,或許是因爲李雲心也曾被她看做“九弟”,因而愛屋及烏吧。
可這九公子竟未立時走、而是猶豫了一陣子。
煞君便從他的眼中看到熱切的光。
這種光她已極少在妖魔的眸子裡瞧見了。那意味着躍躍欲試、意味着對於這個世界有無限憧憬,甚至意味着某些狂妄的雄心壯志。
她一想便明瞭。她這九弟從前鬱郁不得志,修爲低微。若是尋常的妖魔也就算了,偏還是個龍子。巨大的反差必然在他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帶來許許多多的問題。如今他因爲李雲心擁有了自己從前不敢想象的力量……自然要“躍躍欲試”的。
就彷彿一個劍客得到一柄寶劍,一個刀客得到一把寶刀。一個初學寫字的孩童得到一支新筆記,他們都會很想要立即試一試的。
白雲心便哼一聲:“龍小九,別自討苦吃。恐怕李雲心都要費好大的力氣對付他——你別給他添亂!”
九公子猛地轉過臉來瞪白雲心,有一瞬間他的臉上浮現出可怕又兇惡的神氣,看起來猙獰極了。但那表情很快又變成單純的氣憤而已——似乎在看到白雲心之後又意識到……
他如今雖說成了真境的巔峰。然而那白雲心竟更進一步、亦是玄境了。兩者之間還有不可逾越的溝塹,實在晦氣得很。
瞧他這模樣白雲心就也瞪他,亦從臉上露出兇狠的神氣來:“好哇龍小九。一兩個月不見你倒長進不少——難道忘了被我追得跑來跑去的時候了麼?!”
九公子從臉上浮現出尷尬的神情,哼一聲、又哼一聲才悻悻道:“……我救過他的命!兩次……三次!”
他如此邊說,才邊慢慢往後退去。
到這時候道君已同李雲心交了手。
此前道君使道法神通、李雲心仗着一身寶甲要同他肉搏。到了這時候形勢倒轉。道君倚仗他那可怕的盔甲要撲到李雲心的身上,李雲心也忌憚的禁制,遠遠地同他遊走。終究他的法寶多,手段也很多。
但洋洋灑灑的劍氣電芒飛針從掌心噴射出去的時候氣勢十足。可一旦飛進道君的禁制裡就立即失去光彩,變成普普通通的物件兒。這種東西可傷不了道君體外那些堅固鎧甲分毫。他伸手在身上隨意一抹便將法寶接住。也學李雲心的模樣往地上灑、喝道:“想要這些玩意兒?等本君殺了他……啊哈哈哈嘿嘿嘿嘿……還不是隨便要麼?!”
他這時候發出的笑聲便顯得癲狂。似乎變成這個模樣也影響了他的心智,因而失掉了從前雖陰險卻理智謹慎的模樣,徹底變成一個狂人了。
李雲心的法寶所發出的神通對他沒什麼用處,可道君也一時之間似也追不上腳踏祥雲的李雲心。於是這新一輪的爭鬥在經歷了氣勢如虹、叫場中人人自危的開局之後,又變得冗長且無味起來。對於羣妖而言甚至沒有道君被李雲心追打的時候有趣——至少那時候,李雲心會丟下許多破碎的法寶。
然而如今道君丟下的卻都是完璧,並不是數量衆多的低階妖王與妖將所能覬覦的。
如此,一刻鐘的爭鬥時間很快過去。道君開始變得愈發惱怒,他發出癲狂的怒吼,李雲心卻遊走得愈發從容、似已經慢慢摸清他的手段、在想新的法子。
因而誰都沒有發現,其實就在這附近還有一個人在場的。
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且是個“她”。
——距李雲心與道君相爭處約莫十里遠。從這裡往那裡看,火光都變得隱約,羣妖也只是一團黑乎乎的霧氣。
一個女人站在一叢矮樹的陰影當中,身形融合在黑暗裡。呼吸極平緩,幾近於無。眼眸極亮,專注地往十里之外看,彷彿不憑藉任何東西就可以將那邊的情形盡收眼底。
就連煞君這種修爲幾近玄境巔峰的大妖魔,都沒有覺察到她的存在。
如此瞧了一會兒,她終於動了。
先微微閉上眼睛、安靜地思忖,似是在考慮什麼。而後張開、輕嘆一口氣:“唉。他到底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主上,可確定了?”
——原來矮樹的陰影當中並非只有她一人。還有一個男子立在她身後的。說到這男子,李雲心該是熟悉的。他與他曾有兩面之緣。一次在慶國渭城、一次在餘國蓉城。
不是旁人,正是木南居的王掌櫃——在餘國蓉城時他與李雲心接洽,也算是說了許多話。
這女子並不言語,只是又閉上眼睛、似是在推算些什麼。
王掌櫃安靜地等了三息的功夫。見他這位女主人還未出聲,才放低了聲音慢慢地說:“但……總該不會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在小石城的時候,咱們說他沒法子在這列侯之爭裡活下來。可如今他不但活着,還將自己的境遇生生逆轉——從前是個四面楚歌的局面。到這時候竟也隱隱成了一方的諸侯、拉攏了幾個強大的盟友。雖說咱們也出過些力但到底……還是他的確很有些叫人吃驚的本領。”
說到這裡、小心地看看女子的臉色。見對方並未不悅,才繼續道:“……主上到底不滿意哪一點呢?從他踏出那山村開始,咱們就一路盯着他、試驗他。我還從未見哪一個人能叫主上花這麼多的心思。”
“這些日子裡爲了他也算是調動了好多的人力、物力。可……”王掌櫃說到這裡低嘆口氣,“主上要找的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女子依舊靜立很久。才輕出一口氣、向前踏出一步。
於是她走出了陰影,容貌被天光以及極遠處的火光映亮了。這是極其驚人的美貌,幾乎很難用言語來描述的了。
——正是曾居住在慶國京華的清水道人。
“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呢。用極隱秘的手段改變天下大勢的走向。將他捲入其中接受測試又得保證不被他這樣的聰明人瞧出來、也不叫他會真地死去。這樣的難度於我而言也是吃力的。”
她說到這裡擡起手。在微弱的光亮中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似是漫無目的地攪了攪了什麼,又輕嘆一口氣:“本以爲他該是忘掉了許多東西……結果如今看,似是當真不曉得。如今又怕這道君。也許的確不是我要找的人。”
“但既然你這樣看好他,就再給他最後的機會吧。”
聽她這語氣,似乎從前已經給了李雲心許許多多的測試、許許多多的機會。然而李雲心卻一次又一次地未通過,因而到此刻,這美麗的清水道人已對他失掉了希望、信心。
王掌櫃還要說什麼,清水道人的手指卻已經輕輕一勾:“但只怕你要失望了。你自己瞧着罷。”
說完這話便轉身往遠處走去,看着是要離開了。
於此同時——
原本同道君謹慎地保持着距離、遊走以尋找時機的李雲心……身子忽然僵了僵。卻不是他自己的問題,而似乎是這片天地的問題。
靈力忽然斷絕了一瞬間。
天地之間的靈力與妖魔、修士的身體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的。即便他此前動用乾坤子母盤攪亂此處的氣機,這種聯繫也仍未中斷、只是變得紊亂。可眼下,就在剛纔那一瞬間。彷彿天地之間成了真空——所有的靈氣都消失不見、或者說被與自己的身軀隔離了一下子。
這變成了某種可怕的壓力——他身體裡的靈氣試圖噴涌而出、逸散到天地之間去。
這一瞬間極其短暫,短暫到了並未對他的身體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影響的地步。但要知道,如今他可是在與道君爭鬥。兩者在天空之上奔行的速度極快。就在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的這一瞬間,道君那可怕的禁制已籠罩了他!
在這一刻,原本聚集在他足下、叫他的行動更加迅捷的那團祥雲忽然散去,宛若最平常的水霧。另一些原本圍繞在他身邊盤旋飛舞、爲他提供結界持護的法寶也紛紛墜落、彷彿一羣在頃刻之間死掉的鳥兒。
李雲心的身子失掉依託、忽然開始下墜。
見到這情景羣妖幾乎異口同聲發出驚呼。這驚呼並非是因爲他同情或者喜愛李雲心。只是驚訝於爲何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將大好的形勢葬送、自尋死路罷了。
白雲心猛地抓住煞君的手:“君上!!”
煞君同樣摸不着頭腦。可在這時候,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道君發出一連串可怕的獰笑、飛撲向李雲心。二者之間原本的距離就並不算太遠。到如今他撲到李雲心的身前幾乎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天空當中、火光之上。道君探出骨刺森然的利爪直取李雲心的心臟。而那李雲心在他的下方仰面看他、手中還握着那柄鏽跡斑斑的劍。仿是因爲失掉了舞空的神通,因而肢體活動也不靈便,一時間沒法子反擊了。
白雲心驚駭得大叫,九公子也失色。
同樣吃驚的還有十里之外、在陰影當中往此處觀瞧的王掌櫃。但他不是用裸眼看。他的手中握着一隻長長的圓筒。這玩意兒李雲心瞧了會曉得,當是一個圓筒望遠鏡。做工很粗糙、也是這個世界的風格,或許是木南居里的能工巧匠造出來的。
但無論如何,效果竟然出奇的好——王掌櫃將此刻的情景盡收眼中,亦低聲道:“……啊呀!”
可清水道人並未回頭。似是早曉得如今的情勢。
又走兩步才道:“你已經看到了。走吧。我們要找的人,是不會死在此地的。浪費了這樣久的時間,我們還要從頭開始。”
隨即聽到王掌櫃的聲音:“主上是說……倘若他未死——”
清水道人停住腳步。沉默一息的功夫才轉頭、微微皺眉。
看到王掌櫃瞪大了眼睛、指着遠處:“那麼,主上……”
“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
當清水道人再往十里之外看過去的時候,正看到這樣的一幕——
道君自上向下撲擊,彷彿雄鷹掠食。他猙獰利爪的尖銳指甲、正觸及李雲心的胸口。只要再稍一用力便會陷入他的血肉之中、將他的心臟刺穿。而李雲心手持一柄鏽跡斑斑的寶劍、正在下落。
然而……這樣叫諸妖魔、白雲心、九公子、乃至王掌櫃都忍不住低呼的一瞬間……卻沒有如衆人想象的那般快地結束。
實際上,是持續了整整三息的功夫——道君猛撲下來,李雲心下落的速度竟與他相當!兩者之間便保持着這道君眼看便可得手、卻始終差了一點點距離的狀況、過了好一會兒。
——諸人才意識到,那李雲心實際上也是在飛退!
他足下的法寶,他身周環繞的法寶都失去了神通掉落了,但他自己並沒有!
似也是如此過了足足三息的功夫,道君與李雲心才意識到這一點——李雲心自己瞧着也頗爲意外——兩人都同時愣住了。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下一刻,道君才驚呼一聲猛地往後躥去:“——怎麼會?!”
這李雲心似也剛醒悟過來、執劍便刺:“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