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君所見的天空之上、那滾滾的濃雲之下,此刻有玄光翻涌舞動。
這光自琴君開啓了白散人留在漫卷山中的陣時就已出現了。到如今細細一看,卻不是從前那種雜亂虛無的散光光芒與雲團,似是慢慢在天空當中形成一個什麼影像。
可不正是李雲心的模樣麼?
然而她看的時候,這影像卻正在散去。
散去的時候氣勢也是很駭人的以整個天空爲背景、光與雲勾勒出了他臉龐的輪廓來。彷彿是巨大的天神出現在穹頂,而地上的人,哪怕是骸骨,也如同螻蟻一般。
這面孔此前似乎就已經在天空當中出現了,可如今卻又在消散
煞君所見的便是這一幕。因而她皺了眉李雲心在做什麼?先現出這駭人的氣勢……但如今卻散去了,可是在雲山上遇到了什麼變故的麼?
想到此處,她便又低聲道:“他的話或許當真不可信,心兒你”
“……他不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的。”白雲心卻將她的話打斷,“他……只是想叫我們看。”
煞君在一時間沒弄清楚她在說什麼:“看?”
白雲心卻徑自往前走了一步、好叫諸妖王都瞧得見自己。然後才驚叫一聲:“……天哪,那是什麼?!”
漫說那些正爲自己的性命而奮力死戰的妖王們就是在她身邊的煞君都被她這叫聲嚇了一跳。她這聲音清亮、其中又有掩藏不住的驚詫,倒仿若發自真心一般!
衆妖聽她這麼一聲便紛紛抽空轉臉來看她。就瞧見她在仰頭、往天空上細細觀察。於是就也去看天
原先沒有在意。如今看……就終於都看到了。
只見廣闊的天空之上、蒼穹之中!濃雲奔流翻騰若波濤洶涌的汪洋,光芒遊走閃耀如同九天星界降臨世間。便是這些滾滾的濃雲、玄光……正慢慢地、以無比可怕的氣勢,幻化出一張巨大的面孔來!
諸妖王哪裡見過如此震撼的景象?
更不要說,是在這性命危急的關頭原本就心神鬆懈、精神恍惚,戰得昏頭昏腦了。因而只這麼一眼,俱心神大駭。只覺得那天空之上的面孔瞧着當真如同神靈一般……威勢無匹、氣勢懾人!
便又在下一刻,見到那在天空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的面孔,自口中發出雷鳴一般的大笑聲來,震得每一個人身子都微微發麻
“哈哈哈哈!可笑可嘆!爾等追隨那龍大龍二作亂、忤逆真龍神君聖旨時,可想過會落到今日這個境地?!”
眼中所見的情景叫人震驚。如今聽到的話語,就更叫人震驚了!
這些妖王追隨煞君而來,但都曉得乃是被諸龍子召集了說奉了真龍神君的聖旨來攻雲山,談什麼“作亂”、“忤逆”?
他們兀自發愣,煞君卻也愣。然而不是愣那李雲心的面孔此前說的話,而是
“這是什麼意思?”她轉臉看白雲心,“他方纔是”
白雲心又嘆了口氣。彷彿如今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情景,倒叫她最放心。她從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低聲道:“他剛纔……只是爲了叫這些妖王走到窮途末路、自己再現身罷了。只不過,如果不是我瞧見他在天上的面孔了……大概那些妖王還要死傷許多的吧。”
見煞君仍不解,她便也頓了頓。似乎要說的事情是極難解釋的。可實際上……倒也算是極難解釋的吧。
“我之前帶了李閒魚同路走,她零零碎碎和我說了許多李雲心的事。”白雲心一邊觀瞧那些妖王的模樣,一邊低聲而快速地說,“我也算知道了一些……嗯……他的性子吧。所以他剛纔實際上……已經在天空中像這樣子現過身了”
她說到這裡擡手指了指天空李雲心的面孔藏在濃雲與玄光裡。看着威嚴肅穆、不可一世。口中又在用如雷的聲音說些“隨龍大龍二作亂”之類的話,聽着是很想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那兩個如今已經受了重創的龍子。
“像這樣,你看……流雲和玄光,慢慢地奔騰翻轉、幻化出他的臉來。如果你能瞧見這一幕瞧見天空上、他的容貌、從無倒有,是不是會覺得、很震撼、很厲害、很……”白雲心頓了頓,似有些難爲情似地說,“拉風。這是李閒魚說的……她那個時候在洞庭和李雲心待在一起,總聽他說這樣的怪詞兒。”
可煞君仍舊皺眉。
她似是還沒有聽懂白雲心要表達些什麼的。又或者、聽懂了只是不明白、不理解、不相信,真會有人這麼幹。
白雲心便稍有些急、跺了跺腳:“哎呀。就是說他這是李閒魚的話說李雲心他最喜歡別人看見他漂亮威風。所以更喜歡做叫自己看起來威風的事情。如今大概覺得將自己的臉在天上幻出來的情景震撼極了,就非要叫人人都看見他的模樣是怎麼化出來的人瞧着天上的流雲和玄光慢慢變成一張臉,可不是覺得威風得很麼?”
“可之前妖王們在和那怪物爭鬥,可沒心思去看天上如何的。但他又不好說‘你們快來看我的模樣多威風’,於是只好自己在天上幻了又幻,指望當真有人一擡眼,正好把這情景給瞧見了。要不然……他就不出手。我猜要不是我剛纔留意到了……他終究還是要急得自己弄出點聲響來、引我們擡頭呢!”
“至於剛纔把靈氣引過來……也該是沒別的心思。就只是……”白雲心嘆了口氣,“想叫他們力不能支。他好在這時候露面,就更叫人覺得驚駭震撼了。”
煞君愣了好半晌,才皺眉看她:“……你說的這些事,豈不是隻有五六歲的孩子才做得出來?我雖然看不透他。但曉得也該是個梟雄一流的人物,他怎麼會”
“也就只有他纔會的吧。”白雲心眨了眨眼,“君上還記得麼,我曾經對你說、李閒魚同我說的”
“說他得了洞庭、入主君山之後,硬是將那裡面,洞庭君許多年蒐羅的人間華麗衣裳都取出來,一件件地往自己身上穿、對着鏡子試的。這麼將宮中兩百六十九件華麗的袍子都試過之後,纔給自己又幻化出如今這件白衣來。他如今這衣裳……”
“看着模樣簡單。但的確得體又漂亮。”煞君也嘆了口氣。看着似是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她如今倒是將白雲心所說的話信了七分。
然而……
倘若白雲心所說的是真的。這李雲心,當真會在某些時候如此刻一般、即便在十分緊要的關頭,仍流露出這種叫人琢磨不定的任性脾氣來……這近乎可笑幼稚的行爲在她眼中卻不但算不上缺陷,反而叫他更令人警覺了!
需知一個人無論是陰險冷酷,還是殘暴魯莽,都有一定的脾性可循。或許難以琢磨,但相處的時間久了、或是知道了許多那人做的事,就總能對他未來的舉略推測出一二來。
可李雲心這種……他偶爾發作的“幼稚病”、“任性脾氣”,可不能拿什麼常理來衡量。便好比一個人前一刻還在嘻嘻笑,下一刻轉眼就翻了臉、將刀子插進人家肚子裡。這種瘋子和可比什麼單純的壞傢伙……可怕多了。
她這九弟……當日在戰場上看起來慷慨豪邁的九弟,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麼!
你簡直永遠沒法子猜得到他在想什麼他如今這幼稚可笑的行爲,煞君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了。
然而到這個時候、自李雲心在天空當中現形到如今,也不過過了數息的功夫罷了。他在天空之上慷慨激昂了一番,先將衆妖王唬住了。接着羣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天上的……是誰?
實際情況是,妖魔當中有相當一部分算是臉盲。若非如此,也不會有那樣多模樣古怪的妖魔。
他們當中的某些或許當日在戰場上見過李雲心,可早不記得相貌了。如今他的模樣瞧着威風,身份卻成謎。因而待這些妖王反應過來,便有人暫時地跳出戰團向天空當中大喝:“是什麼人在裝神弄鬼可知道咱們是在誰的座下、受誰的節制?!”
又有人向煞君道:“君上!這傢伙八成是道統、劍宗的人在裝神弄鬼……琴君與通天君如今到底如何了?”
妖王們奮戰許久,此地的龍子卻只有煞君一人。本想着有她坐鎮便已足夠了、那龍大龍二還有別的事在做。終究他們這些妖王與龍子的地位相差懸殊,是並無人會特意想這種事的。
然而如今天上的李雲心說了些“重創”、“謀逆”之類的話,到底將妖王們的心思勾了起來自那火雨落下之後諸龍子便各自散去了,龍大龍二倒是去了哪裡?此人所說的什麼兩個龍子謀逆……可是真的麼?
倘若是真的,白雲心與琴君許給他們的什麼天下封地可就泡了湯誰還有心思再與這可怕的怪物鬥!
煞君沉默無言、並不應那些妖王的話。只冷冷地微微仰頭看天空當中李雲心的模樣,意識到無論是自己,還是那琴君、睚眥,從前都將這九弟看輕了。
白雲心此前說他將自己的模樣在天上化來化去是在任性。她如今卻不這麼看了。
這李雲心露面到現在不過是十幾息的功夫、說了十幾句話罷了……便已叫自己陷入了某種走投無路的境地。而這一點,白雲心似還不曉得呢
她身邊這女兒……如今臉上倒是有無奈又輕鬆的神氣。似乎篤定了李雲心必來救援她們。
依着如今的形勢看,他倒的確會救。
只是……她煞君都成了這李雲心的棋子了。
她這九弟先將兩具骸骨驅策過來,料定他們是必然要苦鬥一番……或許也料定了自己要出手的。然後再現身說些漂亮的話……看出自己也身受重創,於是說要來救。
繼而引動地氣,叫諸妖王陷入更可怕的境地。到這時候,座下衆多妖將力不能支,自己該要出手的。可她偏偏就更沒法子她若動手、叫衆妖王看出了自己已到強弩之末,怕是他們立即就要作鳥獸散。唯一的辦法便是硬撐着罷了……將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他若來救,則可解了自己的圍。若不來,結局將無法想象。
正因爲這一點,他如今在天空之上將龍大、龍二說成了叛逆之輩煞君若想從骸骨手下保全自己、保全白雲心,就非得不吭聲、默認了不可。
然而這些似乎也並非他的最終目的吧。她這九弟看得遠比尋常人更遠在諸人都還想着怎麼出這禁制、怎麼保命的時候,他卻已在爲自己在這場大戰之後的事情找退路了……
鵬王將要重新現世。而玄門崩潰,天下間唯一能與鵬王分庭抗禮的,便是真龍了。
可真龍神君對龍族九子疏離已久……那李雲心雖說與真龍見過面,也未必能真得真龍的信任。因而他得在即將到來的大變中找到庇護者。就如同她座下的這些妖王妖將也要尋求她的庇護。否則勢單力薄,則將成爲衆矢之的。
這種滋味,想必李雲心已體驗得夠多的了。
因而他要給真龍納“投名狀”的話……該怎麼做呢?
思及此處,煞君悚然一驚。
此前李雲心說驅策兩具骸骨來是爲了“殺大哥和二哥”。她原以爲李雲心也僅僅是“說說”罷了。
琴君與通天君是何等的地位身份?雖同爲龍子,可遠非渭水君螭吻可比!在太上強者們不出世的時候,此二者,便隱爲天下羣妖的主宰了。否則這兩個人……怎麼能當真聚攏起這樣多的妖魔、來與玄門決戰呢?
要殺這二人,可的的確確是一件驚動天下的大事保不準,便有許許多多曾受過二人恩惠、或另有企圖者接二連三地來尋仇,可謂是無比的麻煩兇險。李雲心這樣的聰明人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本該不會動手的。
然而如今煞君意識到……
若李雲心此前做所的一切
包括叫天下妖魔在戰場上都看得真真切切、看到他的確不被容於龍大、龍二、不被容於玄門……也都只是想要叫真龍看到呢!?
叫真龍看到他是這樣一個孤單的人,同旁的勢力都沒什麼牽扯。如此的一個龍子,不依附真龍還能依附誰呢!
而後……再當真將龍大與龍二殺了!
開罪天下間的妖魔算什麼……那些妖魔的勢力再大經此一役,能比真龍神君的大麼?!
這李雲心……此前所做的這一切難道都是精心策劃過、只爲了向真龍納一個投名狀、爲即將大變的天下形勢做準備麼!?
或者說,他此前被各方追殺活得狼狽卻偏偏誰的善意都不要那時候人人覺得他悽慘,可實際上,他乃是故意爲之、他乃是看得比所有人都遠、他乃是爲了……取悅真龍的麼?!
這些想法從煞君的腦海中生出來,幾乎無法遏制。
一旦開了個頭兒,接下來的念頭便氣泡一般地往上涌……煞君不曉得她如今所想的這些是真的,還是自己想得太多、將李雲心想得太可怕。
然而,要證明這些念頭也是很簡單的。她只需要……看李雲心接下來的舉動。
倘若他當真殺了個龍大或是龍二、倘若他當真要藉機令諸妖王都曉得他纔是真龍神君的心腹,那麼……他方纔所想的一切,無疑都是真實的。
那將意味着,白雲心眼中的李雲心,也只是一個模子、一個影子罷了。那李雲心真正的心思、心機,遠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深沉陰險。最要命的是……這樣的心機,卻隱藏在一副看似幼稚任性的外表下!
他總是叫人覺得……“自己已經看穿他了”!
於是看到李雲心在高天之上的面容忽然冷笑。
“是真是假,難道你們自己還不清楚麼?如今你們身前這東西,是誰放出來的?三姐難道不是琴君與通天君放出來的麼!?”
這一聲“三姐”叫羣妖一愣。便曉得天上的該是龍子。可……倒是哪位?
諸妖王便去看煞君。
但煞君並不言語。李雲心所說的是實話這骸骨的確是琴君與睚眥放出來的。可他只說了一部分實話如今再跑過來要這些妖王的命……可不是龍大與龍二的本意。
李雲心未等她說話,便又用如雷的聲音說道:“他們兩個,是打算用你們的命、你們的神魂來祭煉這怪物。一旦將這怪物煉成,便有了同神君相爭的資本。你們這些細細想想看這些日子裡,他們兩個可憐惜過衆妖的性命?”
他說話不多,但說的都是事實有限的事實,叫人沒法子反駁也找不到破綻來。
可便是這樣的事實一旦被諸妖王聽到耳中……立時便想起這些日子的事了。李雲心說得沒錯兒……那龍大龍二,的確是很有些叫衆妖去送死的模樣!
“哼……若不是我這三姐不與龍大、龍二同流合污、力保了你們的性命,你們還有今日麼!?”
李雲心說到此處,那骸骨終於擺脫了本就分了心的諸妖王的糾纏,往煞君立足處殺去。見此情景,那天空之上的巨大面孔忽然再次發生變化濃重的雲與光翻騰流轉,竟在眨眼之間、幻化成一個人的模樣!
見了這麼一個人一個巨大的宛若天神一般的人,諸妖終於曉得這是誰了。
可不正是那日……死在陣前的龍九渭水君麼!
還未想他如今又如何未死、“區區”一個真境妖魔又如何得了這樣的神通,便見這人影一腳從天上、踏到了地上來直衝到那骸骨的身後。口中再發出雷鳴般的吼叫:“你的主子已就縛、還敢在此地猖狂!”
骸骨似是感應到身後有人來襲,立時轉身去格。然而這李雲心幻化出的身影似有無窮無盡的神力,揚起一掌猛地轟到它的肩頭去!
兩個巨大的身形相擊,再激盪起狂暴的氣浪、靈力流來。便也因如此的景象以及心中對李雲心此前所說的那些話的擔憂忐忑,妖王們很難意識到就在李雲心這巨大身影出手的時候,此地的靈力驟然變得極度稀薄。
不但是靈力稀薄、且靈力再一次往雲山的方向奔流而去那骸骨骨縫當中僅存的那些遊走的、細蛇一般的纖維都在瞬間枯萎,這此前還令衆妖王束手無策的怪物,實際上如今纔是強弩之末了。
可如今他們眼中都只有這樣的一幕
龍九渭水君的巨大幻影……一掌轟在那骸骨的肩頭將它半邊身子轟塌了半邊!
見此情景,哪裡會有人不倒吸一口涼氣、疑心是自己的腦袋發了昏、看錯了呢!?
那煞君……玄境巔峰的大妖煞君,擊殺此前那具骸骨尚且用了三擊。可這龍九如今未現真身、只一掌就幾乎將它半邊身子轟了個粉碎……
他而今到底是怎麼樣的境界、怎麼樣的修爲?!
唯有此刻的煞君低嘆了一口氣。
她意識到,自己此前的猜想的確是真的。李雲心在爲以後鋪路也包括他如今這一擊。他引了靈力來,便可叫這骸骨殺機大盛。他引了靈力走,又能叫這骸骨虛弱萎靡。他通過什麼手段、藉助天地之力塑造了這樣一個修爲奇高化身出來,因而一掌便對這怪物造成了可怕的傷害。
所做一切無非是要叫這些妖王、另一些未在此地、但還倖存着、躲藏着的人與妖意識到他可怕的力量似與煞君此相差無幾呢!
不論人信還是不信……只要心裡有這樣一個念頭,日後便會對他忌憚許多。
那麼接下來在李雲心制伏了這骸骨之後他所要做的就是另一件事了吧。
如他所說的、殺死龍大、龍二。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個人殞命,才能叫天下真爲之震動、才能叫所有人都記得渭水君、李雲心這樣的名字。
這場妖魔與玄門之間的戰爭開場時轟轟烈烈李雲心的死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罷了。
可誰又能想得到到了收尾時,竟成了這此前“微不足道”的人的舞臺呢?
許許多多的人所謀劃的一切……
都爲他做了嫁衣而已啊。
煞君又在心裡低嘆一口氣一時間無論天上的轟鳴還是諸妖王震驚的眼神都在她眼中成了隱約的背景罷了。她看身邊的白雲心她此刻仰臉看李雲心所做的一切,面頰上泛着奇異的光。
她許是當真喜愛上了他。只是她這喜愛……竟也叫煞君的心裡生出了難以抹去的憂慮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