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君說話,一向快人快語,極少故弄玄虛。她這麼叮囑一番,已是少見的“囉嗦”了。
言罷略略一頓、輕出一口氣,便道:“五萬年前天人創世,依着自己的模樣造出了人來。但你們可知道,早在天人造人之前,這世上也是有主宰的麼。這主宰,就是我們——妖魔。只不過那時候咱們可不叫什麼妖魔。”
“妖魔這個詞兒,乃是人對我們的蔑稱,可笑如今悠久的時間過去,咱們竟也坦然自承了。可是在那時候——在人還沒出現的時候,咱們還有一個名字。叫類種。”
她一開口就是這些話,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
但琴君與睚眥亦不是什麼沒見識的人——早曉得能叫煞君如此鄭重其事的東西,必然是很了不得的。於是,琴君只微微皺了皺眉:“類種?”
在人類的世界裡,琴君也該算是個飽學之士。因而低哼一聲:“這可不是什麼好叫法兒。倒更像是對低等物類的稱呼。要我說,如今這妖魔我聽着倒是順耳。類種——類什麼?”
“類神。”煞君吐出兩個字。
然後擡手,往雲山的方向一指:“那就是神。”
琴君與睚眥下意識地轉臉往那裡看。
這時候兩具骸骨已經走得很遠了。它們身形雖然巨大,但同雲山相比也算是微不足道。而天色愈黯,天邊最後一縷餘暉也將消失。兩個黑黝黝的身影即將隱沒在黑暗中了。
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從天邊傳來隱約的、悠長的、淒厲的嚎叫。
彷彿某種不知名的野獸、終於從地底重見天日因而發出嘶吼。這聲音在曠野之上回蕩、並且傳入三個大妖耳中。
是那骸骨在嘶吼。這意味着……它們的確生出了血肉來了。
三人因這聲音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琴君輕聲道:“這種東西,你叫它們神?”
“是曾經的神。”煞君說到此處,睚眥卻低咳一聲:“我……暫且失陪了。”
兩個危險的大妖都未說話,於是睚眥立即飛身躍下了山崗,不曉得往哪裡去了。
“是曾經的神。”煞君又重複一遍這話,“從前的妖魔、類種,就是神的族裔。只是其後,這些神靈想要滅世,才被擊敗、封禁了。而類種因此消亡,直到天人又造出了人類,才慢慢興盛起來——便是我們如今的妖魔。”
琴君輕咳一聲:“三妹,我提醒你兩點。一點,誰將那些神封禁了?第二點,咱們如今的妖魔,可是族類各異。今天一隻黑虎開靈智得道了,明天一隻白狐也成妖了——你說這兩個,都是同一個族裔?”
煞君平靜地說:“你知道魔種麼。”
“妖魔的身體裡,都有魔種。魔種,便是曾經的神留下的印記——魔種決定了那些所謂畜類能夠得道。而不是畜類得道了,才生出魔種來。”
“這是因爲曾經的神身死之後,將神通與修爲化爲魔種散佈在天地之間,便造就瞭如今的妖魔。所以是的——無論他們得道之前是什麼,一旦得道,便是類種、妖魔了。”
說到這裡擡手又去指那幾乎已經看不到的骸骨:“你沒看到麼?凡是妖魔的魂魄,都嵌入了它們的身上。凡是人的魂魄,都被散成了靈氣。因爲妖魔的魂魄裡有魔種——原本就是洪荒古魔、或者說我們曾經的神,身體裡的一部分。”
“至於是誰擊敗、封禁了它們,鵬君沒有同我說。他也不清楚。”
煞君所說的話未免太過匪夷所思。因而琴君起初在聽,並不是很在意——他甚至試圖指出其中錯處、試圖駁倒她。
但……他的確見到了那骸骨的模樣。妖魔的魂魄被纖維纏繞起來、化成紅紅的、眼球一般的珠子。那情景留在他腦海裡,而他的確不曉得其中的道理爲何。
因此到這時候,終是認真地思考一番,道:“魔種……這東西該也是那金鵬告訴你的吧。所以你想告訴我——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是說我將這東西放出來、弄活了。然後它們就會想要復生。既然妖魔身上的所謂魔種從前是它們的一部分,那麼它們就會想要吞掉天下所有的妖魔。甚至包括,你說的那些……還存於天地之中未被什麼畜類得到的魔種。也就說——一旦它們做到了,那麼從此之後妖魔都要斷絕了、再不會有畜類成妖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些,才擡眼看煞君:“是這樣的麼?”
煞君嘆一口氣:“這種時候你的確是聰明的。可爲什麼要做出這件不聰明的事呢。”
“但這些骸骨,被封禁在地穴裡。”琴君的神情變得嚴肅認真起來,“而這些地穴,你我都曉得,是用來成陣、封禁金鵬王的。”
“意味着這東西隱藏得並不很好。幾乎是很容易就找得到——你看,如今我就找到了兩個。倘若當真如此可怕,爲什麼當年的畫聖……說她依着骸骨成了陣法也好、將骸骨封在這陣裡也罷——爲什麼她要叫我們注意到這東西呢?這可是封印金鵬王的天下大陣。每一個人都會很想探個究竟的。”
“這些,你的鵬君爲你說過麼?”
煞君嘲風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惱意。但轉瞬即逝:“這些事只怕天下沒一個人說得清。你我要做的都只是從這裡面選一些來信。至於其他的,留在以後細細思量。”
琴君卻忽然道:“好。那麼不糾纏這些細枝末節。三妹。旁的事或許我信不過你,但曉得你說話,從不騙人。”
“那麼我姑且……信了你說的魔種、類種、神。好,現在告訴我,我怎麼晉入太上的境界?”
“只是一種可能。”煞君看着他,“至於要不要試,你要好好想。”
“你該曉得鵬王是如何晉階太上的。”
“他原本就得道。後來去了洞天福地修行、再在機緣巧合下得到了道統與劍宗的修行法。潛心苦修,因而以道入太上,成了這世間最強的妖魔——”
“這些我知道。”琴君打斷她的話。他顯得略有些急躁,“沒用的。如果你想說叫我散功重修道法,倒不如叫我……”
“我是想要說,這些都只是鵬王想要世人知道的罷了。”煞君笑了笑,“由此,才能將真正的秘密隱藏起來。”
琴君愣住了:“你是說……”
“妖魔修道法,修上十萬年也晉入不了太上之境。”煞君嚴肅地說,“你記住,我們是類種、身體裡有魔種。而道法,原本就是天人爲人量身定製的東西。妖魔去修那種東西,只會在歧途上越走越遠。”
“且,天人爲了制衡人間修士、不叫他們產生悖逆的念頭,賜予他們的所謂太上境界並非真正的太上。這一點你早該想到過——那些人修,一旦修至高深的境界,就變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這是因爲天人只教會了他們修身、卻沒有教會他們修心。”
煞君搖了搖頭:“而妖魔的太上之境……纔是真正的太上境界。”
“你我如今都是玄境,你該曉得我們施展神通,已不是用術和法,而是在操控這天地之間的法則了。但真正的太上境界……可就不僅僅限於操控了。”
這一次,琴君沒有半句斑駁的話——他將煞君的每一個字兒都聽進心裡去,然後念頭飛轉,試圖搞清楚她所說的是否是真實的。
但顯然徒勞——煞君所說的每一個字兒對他而言幾乎都是陌生的。
他這位三妹……不,那個金鵬王,怎麼會知道這樣多的東西?!
“所以說……”煞君看着琴君的神色,“鵬君之所以能夠晉入太上,也是機緣巧合。”
“因爲他與你一樣,偶然發現了洪荒古魔的遺骸。也就是我說的、曾經的神的遺骸。”
“又是因爲機緣巧合,他發現那遺骸崩碎了一塊。極小極小的一塊——細若塵埃。但就是那麼一塊,也想要吞了他。但你該曉得,最後是與鵬王融爲一體了。於是,他最終晉階太上了。”
琴君張了張嘴,忽然低喝:“就這麼簡單?!”
“我說過,是可能。”煞君走了兩步站到高崗的邊上,去看遠處的雲山。
兩人到如今不過說了半刻鐘的話罷了。那兩具骸骨還未行至雲山,但悠長且淒厲的嘶吼還在隱約傳來。琴君說得沒錯……這就是所謂的“神”麼?
可半點兒神的模樣與威嚴都沒有。倒更像是來自幽冥煉獄的惡鬼。
她略看了一眼,又回過身看琴君:“鵬君也覺得簡單。因而想倘若妖魔當中有十幾位太上的強者,不就再也用不着受玄門的欺壓了麼。”
“於是想用同樣的法子,再造出太上來。但你看到如今的形勢就該曉得結果如何。首先是極難從那骸骨上拿到碎片的。那東西幾乎堅不可摧。他花了幾十年的功夫終於做到了那一點,再在旁的妖魔身上試。”
“可這時候無論多麼微小——哪怕比他那個時候更小,也都是失敗的。拿來試的妖魔盡被反噬,百餘例無一成功的。但鵬君當初與那碎片融合的時候,修爲已近玄境的巔峰了。他此後用來試的,倒是連玄境都少,遑論巔峰。因而或許還有一個可能——乃是那些人的境界不足。倘若是玄境的巔峰,也許便可成功了。”
說到這裡,嘆一口氣:“事情你都已經知道了。我困了。該怎麼做你也清楚——我先走了。”
這話題戛然而止,結束得突兀極了。
琴君先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什麼?”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我困了。”煞君打了個哈欠,“難道你要我睡在這荒郊野外麼?”
“什麼算說完了?”琴君瞪着她,“你說如果是玄境的巔峰或許可以成功——然後呢?”
煞君又打了一個哈欠。
她的氣質原本冷冽。可到了這時候忽然哈欠連天,一下子顯得嬌憨慵懶起來。且她這“困”也不是作僞——睡意來得洶涌澎湃。只一會兒的功夫便眼睛發紅,像是剛哭過。
“然後……哪有什麼然後?”她含含糊糊地說,身子也搖晃起來,彷彿一顆春風裡的細柳樹,“這天下玄境巔峰的數也數得過來……我又不想做什麼天下的主人,自是懶得以身犯險……別人又不曉得這事,自然也沒法子試了——”
說到這裡開始皺眉:“哎呀,都是你……這麼多的話……不成了,我得……”
這話未說完。
身子便忽然一歪,直直往後倒去。
但與此同時,不曉得是她的身後、還是虛空裡的某處,忽然迅速地張開一對碩大的暗金色羽翼,正將她的身子托住且包裹起來。而後這羽翼迅速合攏,變成一枚表面有羽紋的卵,安安靜靜地矗立在原地。
龍族九子,除了龍九、龍八之外,每日裡都有沉眠的時間。修爲越高者,這時間便越長。但遇了緊急的事,自然也可以用什麼法子來推遲它們,只是代價不菲。
可如今就在這樣的戰場上,煞君卻如以往一般沉沉睡去,似乎全不理會身邊可能在伺機而動的巨大危險。
琴君便瞧着這枚卵、繞着它走一圈。
然後站住,嘖嘖了兩聲:“唉……倒是個有爹疼愛的。原來是這麼個樣子。”
言罷,俯身、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這枚卵上輕輕彈了一下子。
叮的一聲脆響。卻忽然有無匹的氣息與威勢自他彈的那一點轟然爆發開來、驚得他倒吸一口涼氣、接連後退了三步去,險些被地上的乾屍絆倒。
但他既退開了,那氣息便也立即收斂。這才長出一口氣、咋舌:“好凶。”
很快又皺起眉。
太上。
他這三妹說玄門的太上算不得真正的太上,妖魔的太上纔算。
他的確……是很想踏進這個境界的。然而亦不曉得自己聽到的這些話是不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圈套、陽謀。也不曉得煞君所說的“太上的真正力量”到底是何等境界。
因爲至少他們這一代——這是指長達兩千年的時間——沒人見過“真正”的太上境界強者出手。
這個“真正”,亦包括玄門的太上聖人。
如今這世道……似乎是一個強者沒落的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