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很特別。有女性的婉轉,卻也有男性的清亮。你說不好是一個富於朝氣的男聲,還是一個低沉柔和的女聲。
但並不難聽,反叫人產生某種奇特的舒適感。
她的身量也高挑,站在這裡長身玉立,幾乎同李雲心齊平。
李雲心微愣。隨後意識到那天晚上——在渭城的火焰中與附身睚眥的九公子爭鬥的那天晚上——睚眥曾經提到,他有一個三姐。
三姐嘲風。
李雲心心中念頭電轉,立即舒展了眉毛。然後眨眨眼,略顯驚訝、羞澀、純良的笑容浮現在臉上:“啊……是三姐麼?”
“我這些日子才聽說,三姐的封地在天煞崖,自號煞君……”李雲心走了兩步站到這女子的身邊去,親熱地笑,“但是從沒想過三姐這樣漂亮——與三姐比,道統劍宗裡那些什麼仙子,都成了惡獸了!”
女子聽了他的話抿嘴一笑——白淨的臉蛋便有一半掩藏在了絨絨的毛領下。然後才帶着嗔怪的神氣,微微側臉看李雲心:“你這小傢伙兒,嘴巴倒是甜。”
一邊說這話,一邊從斗篷底下擡起手來、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在李雲心的額頭點了一下子。
就好像是尋常人家裡的姐姐去點弟弟的額頭、叫李雲心的腦袋也微微一仰。
然而李雲心……可是真境的大妖魔!在面對另一個大妖魔的時候,雖說面上看着親切熱絡,可內裡,早已經是十萬分的警惕、防備了!
但就在這種情況下……卻被這女子用一根手指點上了!
他本是想要躲閃的。可就在他即將躲閃的一剎那,某種轉瞬即逝的無力感忽然襲上他的心頭。譬如雪山下的人對鋪天蓋地而來的滾滾雪崩無力、譬如怒海中的人對狂暴呼嘯而來的滔滔怒潮無力——在那一瞬間那無力感叫他愣了片刻。
於是當真被點中了!
這是……威壓呵。甚至比當初見到真龍時還要強大的威壓!
而這已是他這些日子裡第二次體會到這種感覺了——一次是在小石城中、那劍宗的玄境修士出現的時候,另一次便是如今了。
他便微微瞪大了眼,愣了片刻。
然後這女子卻又拉住他的手,再微笑:“愣什麼呢?來,同我一道去瞧瞧你二哥。”
說罷拉了李雲心便走,亦像是尋常人家的姐姐、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弟弟。李雲心也只能輕出一口氣,舉步隨她走了。
他這三姐嘲風……竟然強到了這樣的境地麼?!
然而不管他心裡在想什麼,這女子看起來卻隨和又溫柔。往殿中走的一路上執着李雲心的手,隨口問一些……叫李雲心在此時此地,聽了之後更感到說不出的荒謬的話——
“九弟平日在渭水,都怎樣過的呢?”她邊走邊微笑地側臉看李雲心,
“有沒有時常讀些書?”
“你我雖然是大妖魔,但道理也是要懂的。倘若如同那些渾渾噩噩的尋常妖王一般,可沒法子做天下妖族的表率。”
李雲心愣了愣,才道:“是……是……小弟謹記了。”
女子又笑:“瞧你這樣子,怎麼,是嚇着了、慌了神?我前些日子聽說你被道統與劍宗追,心裡也是發慌的。想我這苦命的小兄弟,被那麼一羣凶神惡煞的臭道士圍堵,真是不曉得吃了多少的苦頭。”
“我天天想着,老天保佑,可別叫我那小弟在那些人的手裡有個什麼好歹。如今可好,看見你這模樣、平平安安,我也放了心。”
李雲心張了張嘴,卻只能說:“……多謝三姐關心、牢三姐惦記了。”
——他,平日裡是最擅長做這種虛情假意的模樣了。可如今這女子……倘若也是裝模作樣的話——這功夫竟毫不遜色於他呀!
她在想什麼?想要做什麼!?
李雲心心中掠過無數個念頭。一邊想,一邊細細聽這女子說話,以期能夠抓到什麼有用的細節。
可直到他們走到了睚眥的房門前,也沒有捕捉到有用的東西。
女子停也未停,伸手推開門——隨即便看到屋中的睚眥。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每一間屋子都大得離奇。而睚眥此刻正在屋子盡頭的桌後背着手,對桌上的地圖思量。
他聽到聲響,便擡起了頭。先微微一愣,之後高聲道:“你可來了!”
一邊說一邊大步往門前走。李雲心看得到他的表情——那表情中可沒什麼驚喜、熱絡之類的情感,只有焦慮急切罷了。
這似乎意味着……睚眥與他這三姐嘲風,此前見過面。不但見過面,接觸還頗爲頻繁。因而如今再見到了,就並不像李雲心一樣略感錯愕,而是開門見山地直接談事情——
“玄門最近的佈局我看不懂。只等着你也來參詳。怎麼拖了這樣久?”睚眥話語裡有某種親切的責備意味,並無半分做作。
女子將李雲心也引進門、鬆開他的手。
然後轉身關了門——是如同一個世俗人一樣親自去關門,而不是用什麼妖力。
接着再轉身解開自己斗篷的繫帶:“陷空山那邊的事情有點麻煩,耽擱了些日子。”
她將斗篷解下了,隨手遞給李雲心。然後邁步上前、迎上了睚眥——二人毫不遲疑地擁抱、相互重重地在對方的後背拍了拍。再分開,女子才又道:“但好在辦成了——你這裡是什麼情況?”
李雲心在一旁……已微微愣住了。
女子脫下斗篷,他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她的胸膛——
這年代沒有他那時候的內衣,某些女子還要裹胸,以平爲美。因而胸膛沒什麼起伏也算是常事。
而這女子穿的是男子的勁裝——束腕箭袖、寬帶短擺。這也是常事——行走江湖的話,許多女俠也這樣幹。
可是……接下來於那睚眥的擁抱,他卻是看不大懂了!
就在他略微發愣的當口兒,睚眥已與這女子並肩走到了書桌前、微微傾身、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地形,然後低聲地交談起來。
卻將李雲心自己晾在這兒。
這十幾天來,可是他第一次進這睚眥的書房——實際上他本是想要趁着夜晚,同九公子說些話的。
九公子附在睚眥的身上,晚上纔出現。而李雲心也用這十幾天的時間摸清了殿中妖僕輪值的規律。實際上他如今儘可以在這殿中自由行走——只要不出殿外去。然而睚眥——似乎爲了防止九公子再做出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每到夜晚降臨便將自己關在屋內、且佈下禁制。
李雲心便是想要找他,也見不到的。
他本是打算就在最近的一兩天破掉睚眥的禁制,卻不巧今日遇到了這件事。
他微愣一會兒,四下看了看。找到一張寬大的椅子,將女子的毛領厚斗篷順上去。然後想了想,便在屋中走幾步——揹着手,做樣子去看牆壁上的掛畫。
但那些畫也不是什麼寶貝——無非是用金銀裝飾鑲嵌了,算是閃亮的物件罷了。
如此過了一刻鐘,女子與睚眥說一會兒話,才擡頭看李雲心。
然後對睚眥說:“叫九弟來看看。你不是說他聰明得很麼?我剛纔見着他,也是覺得有股機靈勁兒。”
睚眥略想了想,點頭。然後揚聲對李雲心說道:“九弟,來。既然你大哥已來了、也說了話——也來看吧。二哥先前不問你這些事,也是在等你大哥拿主意。”
李雲心便轉了身——正正經經的驚詫之色寫在臉上了:“……大哥?”
他看看睚眥,又看看那“女子”——卻瞧見對方側臉促狹地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說:“怎麼,九弟,還以爲我是你三姐的麼?”
睚眥也笑:“你大哥慣常愛作弄人。但也是生的這樣子——你要問爲什麼,得問龍主去。”
李雲心便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才道:“……原來是大哥。”
他眨了眨眼,一邊走過去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大哥……恕九弟說錯了話。”
“你誇我漂亮,我還心裡喜歡呢。恕什麼罪?”這……龍大、囚牛,笑着說,“你知道你三姐自號煞君。可知道大哥我自號什麼?”
他看着是個美貌的女子,說話的聲音也是女子、做派神態,更是活脫脫的女子。然而如今卻自稱“大哥”,叫李雲心覺得彆扭極了。但他將這異樣的感覺掩藏在心裡,只輕出一口氣:“九弟還不知道。”
“在別人面前,你該稱我少龍主。自家兄弟姐妹當中,就稱我琴君。我世俗中的名字,叫做百里琴心——與九弟你也是有緣,都有個心字。”他歪頭看着李雲心,“但囚牛這名字聽着粗笨愚鈍,我很不喜歡。這樣叫我,我要發火。”
“是……琴君。”李雲心深吸一口氣,笑了笑,“九弟知道了。”
“那就好。”於是這龍大伸手在地形圖上一指,“你二哥同我說你比我身邊那不成器的小白要聰慧得多——那麼你來瞧瞧,玄門這是要做什麼。”
說這話的功夫,李雲心已經走到桌邊了。
三個“人”,都是龍子,“親”兄弟。在這樣的情勢下共同盯着一張地形圖商議戰事,似乎是同仇敵愾的感人情景。然而李雲心的心中,卻已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身上的每一根寒毛,更是根根豎立!
太……可怕了。
就在此時此刻,這世上不會有比如今更加兇險的局面了吧!
睚眥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妖魔——玄境的第二階。這樣的修爲已是天下少有,就連道統、劍宗當中,也不過雙掌之數罷了。
而龍大囚牛,則是廣生玄妙境界、玄境的巔峰了!這樣的修爲在道統、劍宗當中,不過是未足一掌之數!
他是李雲心親眼見到的,第一個玄境巔峰——再踏一步,便是太上之境了!
如今被這樣的兩個大妖魔夾在中間。可這……也不是最叫他心驚的。他真正忌憚的是這兩個妖魔的做派。
從前他與九公子周旋——那九公子生性殘忍,他也心驚,可也並不是特別畏懼。因爲九公子雖殘暴,卻純粹。心底的情緒寫在臉上,是極好懂的妖魔。哪怕也會喜怒無常,但相處得久了,便可以曉得他的逆鱗在哪裡。
然而睚眥。他生得威武敦厚,做事說話也似乎威武敦厚。但偏偏天下皆知睚眥殘暴的名聲——這名聲總不會是平白謠傳而來吧?!
這意味着從李雲心第一次見他到如今,他始終沒有露出本性,反而表現得與本性截然相反!
這種人,是很難看得透徹的。
可是睚眥與這龍大、囚牛、琴君比起來,又是天壤之別了!
李雲心好歹曉得睚眥或許是在僞裝、也曉得睚眥的殘暴名聲。u看書(wwwuuanshu.om)但如今再看龍大呢?
世間的修士、妖魔、凡人,怎樣說龍大?
……沒什麼印象的。
——連一個略微直觀的印象都沒有!
這意味着他行事低調隱忍,極少有消息外泄。但這也叫他少了許許多多的香火……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舊是玄境的巔峰!
再看他如今行事,舉手投足都活脫脫是一個溫柔和善的凡間女子——李雲心看不到半分做作之處!
這纔是最最叫他心驚的地方。妖魔絕不該是這樣子,可她偏是這樣子。渾身都是破綻反而沒有破綻可尋了——你哪裡知道她這究竟是僞裝的,還是當真生性就如此?
李雲心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這些念頭都強行壓回到心中去。
又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地形圖上。
如此在兩個大妖魔的目光中,盯着那圖看了好一會兒,心思才真正被吸引過去了。
這玄門的佈局、倘若探查得沒什麼謬誤的話,的確有問題。
李雲心並不精通兵法。前世不精通,此世也不精通。雖說人誇他聰慧,但再聰慧的人也沒法子在不經過學習的情況下,就對全然陌生的事物發表高明的見解。
可是眼下他所見到的——即便沒什麼涉獵——也能瞧得出不對勁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