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罐肉

再醒過來的時候,只能見一個四方的天。

發黃的天空被屋檐框住,屋檐上有殘破的瓦片以及荒草。草生得瘋,氣根從頂上漏下來,好像一條條的小瀑布。

看這天時已經是黃昏了。應決然皺眉,用手撐着地,努力起身。

他躺在天井裡。四面的三趟屋子有兩邊都破敗得門窗腐朽,只有正對面的一間看着還能住人——也的確住了人。

他看到屋裡生了火。那屋裡原本有竈臺,但傾塌了一半。因而這火也不是在竈臺裡生的,而是在地上生的。火堆上有一個木架,木架上吊着一口底下發黑、邊緣缺口的小瓦罐。

罐裡似乎盛了水,已經開了。咕嘟咕嘟地響。

但應決然又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聞見了從罐中傳來的香氣。那味道本就叫人垂涎欲滴,何況他眼下還飢腸轆轆。他花一息的時間纔將目光從罐上移開,看見坐在火堆後、陰影中的兩個人。

一人是個老道。許久沒打理頭髮、鬍子,糾結成了團。穿一件青色的道袍,手持一柄用木片削成的長勺,正往罐裡瞧。像是擔心糊了底。

另一個……

不知是因爲光線,還是因爲其他的緣故,膚色發灰。但這灰倒不叫人討厭,更像是因爲極白極白,皮下透出來的血青色。穿了一身紅色的小衣,像一個剛剛卸甲的戰士。身邊也的確有盔甲——正抱了一頂造型古怪的紅頭盔,用塊什麼布料小心地擦。

應決然看了一會兒,認出了那女人。

可不就是那夜他和孟噩在巷子裡見到的,“三花娘娘”麼!

這時候聽見老道轉臉對那三花娘娘說:“你也不要氣。你呀,雖說道行高,但畢竟是個妖魔。要說弄這些個東西——”

他拿手裡的長勺輕輕磕一磕瓦罐邊沿。卻不小心又磕下來一塊,掉進罐中。他就趕忙湊過去用長勺小心地將那碎片撈起來,順便嚐了嚐勺上帶來的湯汁。然後重新坐好,繼續對三花娘娘說道:“這些個東西,你們這些妖魔可不成。心哥兒之前是怎麼跟我說的?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時它自美。這東西,你得慢慢煨,才酥、爛、鮮……”

三花便不耐煩。索性丟了手中的布尖聲尖氣地叫起來:“噫,老頭子好聒噪!上好的肉,嗯?啊呀,顫悠悠、亮晶晶……啊呀……嚼着便是一包的血水兒!哼,沒了,都煮沒了!”

她邊說邊往瓦罐裡看,好像心疼極了。

老道哼了一聲:“到時候你自然知道了。”

說了這話不再去理會三花,三花也不理他。

然後他將目光投向已站在了庭院中的應決然:“應大俠不必看了。於家的少爺和兩個姑娘蛛毒未除,已經被送去後邊歇着了。你的那些人同在後面——他們的修爲不高,不像你們四人有高強的內勁護體,能不能捱得過這蛛毒的後勁還難說。”

“啊……倒不必急着去看,且安心。”劉老道朝他擺了擺手、捻一下鬍鬚,笑着說,“此地缺醫少藥,本指望你帶來的郎中瞧病,結果你那郎中也病倒——所以安心在這裡陪老頭子我說說話吧。看與不看,你那些人大概都活不過今晚了。”

“應大俠應該知道在下的。在下便是劉公贊——如今我們第一次見。我那……舊友,殺人鬼孟噩,該是在應大俠的堡子裡。”

他這安慰倒不如不說。應決然聽了心中更急。畢竟都是堡子出來的人。相處日久,也都是親信。如今倘若盡數折損了,實在是好大的損失。但應決然也是也會察言觀色之人。他發現劉老道的臉色、語氣,都有些怪。

有些防備與警惕。

他就定了定神,瞥一眼身邊躺在地上的黑刀拱手道:“鬼算子劉公贊。久聞大名。那麼這是有事要問在下了。”

劉老道在李雲心面前像個慈祥的長輩、忠心的老僕。如今李雲心不在他單獨與應決然說話,身上隱藏許久的江湖氣息竟然又回來了。他在火堆之後坐着,火光倒映他的臉——看起來竟然真地找回了當年鬼算子的風采,顯得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只見他嘿嘿一笑,從面前火堆中抽出一根柴,好叫那火再小些。然後擡眼問:“我家龍王叫應大俠帶人來渭城,這事我是知道的。應大俠今次果然來了,可見是重諾之人,龍王定然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

“劉先生請講。”

“你們在城外見了嘉欣那孩子,將她救起了。我在外面的兩位朋友之前已說了事情的經過。我聽了,佩服應大俠的俠肝義膽。但——應大俠從道統道士手底下搶人,卻毫髮無傷。不但你毫髮無傷,就連你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毫髮無傷。這一點,老道不是很明白了。”劉公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應大俠怎麼說?”

應決然沉默一會兒,冷笑:“沒什麼好說的。毫髮無傷的理由多得很——道士手上妖魔大把,並不在意。道士怕追了耽誤佈置法陣的時間,也就沒有趕上來。隨便說一種在下都覺得合理,畢竟是仙人,不是世俗人。但劉先生如果有疑心,哪怕那道士眼下站在此地說原委,你還是有疑心。”

劉公贊捻鬚微笑:“應大俠說得有理。但龍王說過,他從不相信巧合和異乎尋常之事。見他做事做得久了,老道也就這樣想了。因而這一件,我是這樣想。”

他說道這裡收斂神色,嚮應決然一招手:“應大俠進來坐。天色晚了,看着要落雨。”

應決然略一猶豫,撿起地上的黑刀走進屋子裡。

說來也巧。他剛一進屋,外面就起了風。屋頂的瓦片被颳得微微作響,荒草都伏低了頭。兩息的功夫便有豆大的雨滴砸下來,再過一息,狂風已經嗚嗚地攜着雨幕衝進來,直卷得地面都塵土飛揚了。

但劉公贊自從袖中取出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辭地祭出了,堂中的風就一下子減弱,變成叫人身心舒泰的微風。

應決然微微一愣。他只知道從前劉公讚的江湖身份,卻未想到他竟然精通道法——到了如此地步!

但這一愣之後,他倒覺得更不能輸了氣勢。撿一塊沒有被劈成柴火的木樁坐了,道:“這也是巧合了。劉先生怎麼看?”

他看看外面的雨幕——狂風在天井裡變成小小的龍捲風。那雨滴便被龍捲風一片一片地卷着,變成一道亮白色的漩渦、劈頭蓋臉地澆在地上、屋頭。瓦片叮叮噹噹地往下掉,就彷彿這三間屋子就要傾塌了。

劉公贊又笑:“這可不是巧合。你來時應該曉得了,進來容易出去難。實際上,咱們是被高人困在了此地。不知高人存的是什麼心思,但想來沒有惡意。因而這裡的氣候反常,這樣大的風雨並不罕見。什麼時候天上砸了拳頭大小的雹子、李子、魚、肉,那也算尋常。”

“這些暫且不提,只說應大俠的事。”劉公贊不去管應決然看起來有多麼驚詫,“老道在想的是,應大俠一行人恰好就遇到了於公子。恰好就在城外遇到了嘉欣。恰好那些道士又有事沒有追趕……這些個恰好,未免有點多了。”

“倘若要我說,我會提防道士將你們當成了餌。我家龍王——外人說他殘暴,實則心中是暖的。他嘴上的話未必是心中想的話,這一點我曉得。倘若你、於家公子、帶着嘉欣投奔他那裡去了,他可很難將你們拒之門外。前些日子我已得到消息,說龍王是身處什麼禁制當中,道統的人想要衝進去,卻拿龍王無可奈何。因這事再一想……我覺着,那些道士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劉老道微微嘆口氣,用手中的長勺在瓦罐裡攪了攪,漾出一陣香氣。

不遠處那三花聞了這味道登時瞪大了眼。可似乎還記着老道之前同她鬥嘴,就又戀戀不捨地看一眼,別過頭去了。

“所以將你們也弄進來了。”劉老道看着應決然,“此處也是個禁制。只有一方小天地。有這院落,院落在山崖上。再往外走就是霧氣。走進去了還會再走回來。你們在外面,要麼就是去找我家龍王,令他兩難。要麼就找不到,或許被道士殺了。進來了雖說不知何年何月出得去,但終究外人不敢輕易來。這算是咱們爲龍王做的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給他添麻煩。”

應決然深吸一口氣,看劉老道:“之前在外面我說那李雲心可能如何,外面那兩位只同我說,他有個大謀劃、不必擔心。如今再聽你說說這番話,覺得似乎劉先生對你家龍王的處境不是很樂觀。如果他日後真的不樂觀了……我們豈不是要被困死此處了?”

“世間,哪裡有萬全之策。”劉老道笑了笑,“此時與你把事情都說分明瞭,就是告訴你且安下心。你是個不會道法的武人,萬萬出不去的。不要做無謂之事。另外就是等着——看是不是有人會來。一旦來了人,就說明我想的事情是真的,你們的確是餌。如果道統將你們這些世俗人都當成餌了,那我們就更不必擔心龍王的處境——那說明道統對護着他的那層禁制全然無計可施,都要出此下策了。”

“來。說了這麼久,來吃點東西。內人抱恙,只有這些能與她補一補了。”

劉老道說完起身,從身後取了三隻大木碗。

外面狂風暴雨,天已經黑了。屋子裡只有一堆篝火發亮,但光芒只及五步處,餘下則是一片漆黑。劉老道站起身來的時候隨手往火中丟了道符籙,那篝火就更亮起來,將整間屋子都照亮了。

應決然這才得以窺見這房舍的全貌——只往東邊的角落掃了一眼,就立時驚地跳起來,背上滲出一片細密的冷汗。

東邊的角落,竟然躺着半個人。他看的不是也別分明,只能見到在昏暗的光線中,一個人形的輪廓擱在地上。但身子已被吃空了半邊,皮膚是慘白的,彷彿人沒有穿衣服。

他所想到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妖魔食人。第二個念頭是他的那些下屬的安危。然而未等他第三個念頭生出來,劉老道已經笑了。他大笑着從篝火堆中抽出一根木柴丟過去,好叫應決然看得更清:“不是人。”

劉老道隨意地說,“像是人罷了。味道很美,尤其鮮嫩。”

應決然這纔看清,看似乎是個水生的東西。皮下的肉是嫩粉色,彷彿小羊羔肉。從前應當是有手有腳,但既然被吃了一半,此刻再看清,“像人”的感覺也就大大地減輕了。

但他仍舊難以置信地看看劉老道、又看看三花娘娘:“你們這是在吃——”

“妖魔。”劉老道笑了笑,“應大俠覺得吃妖魔,和吃人有什麼區別?”

應決然答不出這話。倒是向罐子裡看了看。

也不曉得劉老道加了什麼佐料烹煮的。罐中的肉湯已經要見底收汁了,咕嘟咕嘟冒着泡。黃色的湯汁粘稠,籠着四五塊方方正正的五花肉。金黃的脂肪和酥爛的瘦肉層層交疊,因翻騰的氣泡而在湯裡顫抖,每一次都散發出濃郁的香氣來。罐中還有些山藥之類的東西,此刻也吸飽了湯汁、油脂——在飢腸轆轆的應決然眼中……

這的的確確是美味。

看着這東西,再想劉老道的問題,他就不知到底該如何說。只能再轉頭往別處看。

結果這一看,竟是又嚇了一大跳!

屋子東邊有半個妖魔的殘軀躺着。屋子的西邊,竟然還有一個!

只是這東西可比妖魔的殘驅看着嚇人——乃是一幅骨架。卻不是白骨架。骨架上連着紅的、白的筋肉,就彷彿一個人被剝了皮,又被撕咬掉了許多的血肉。偏偏其上還有血管攀附着……甚至有血液在流動!

應決然不曉得這是何人經受了這樣的酷刑。但正要問,劉老道就已經又笑了笑。

“這個,卻不是妖魔,而是人。你不認得,但算是很有名氣的了。”

“道統琅琊洞天那天資最出衆的女修,凌空子,便是她了。”他邊說邊朝那可怕的人形看了看,“還在長。過些日子,就沒這麼怕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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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做了壇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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