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是這世上的人。”老人笑眯眯地說。同時將先前李雲心擱在石板上的那塊肉拾起來再送到他面前,“涼了,味道可不好。你若沒吃過這個,可真是不曉得什麼才叫人間至味。”
那肉的確涼了。一層白色的油脂凝固在暗褐色的肌肉表面,將原本的焦香氣都裹住。
李雲心看看那肉,伸手接過來。略遲疑了一陣子又坐到篝火旁,將肉架在火堆上。
“方纔看到的是幻境?”
“有些是,有些不是。”李雲心這時候才發現老人其實看起來並不很老,動作也沒那麼遲緩。這應當是一個身體還算矍鑠的老年人。這老人看着李雲心,“但消息總沒有錯兒。三個人眼下在渭城外百多裡,安身在那廟中。那女子呀,一時倒是死不了。”
李雲心想了想:“這麼說,事實是真的。但我看到的情景、細節,都是幻境你只是爲我重現了一遍。”
老人笑:“是個聰明的小公子。”
“但閣下怎麼知道他們會如何說、如何做?閣下造出來的幻境栩栩如生,我一點破綻都找不出來。”
“老頭子現在可不知道。老頭子也沒什麼神通造出一個幻境來。”老人微笑着說。似乎很喜歡看到李雲心疑惑的樣子,那樣令他覺得歡樂而有趣、同時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你手中這柄摺扇,這扇面上有一副好畫。你將你眼中見過的事、心裡想過的事都錄在上面你方纔看到的也就只是你自己心裡的事,可不是老頭子我的功勞。”
方纔他向那霧氣當中一抓,抓住的正是他自己的摺扇。
“那麼是你將他們三個人保護了起來。”李雲心看着他,“閣下需要我做什麼。”
老人從地上找到幾根乾柴添進火堆裡,讓火更旺了些。火舌****着李雲心手中的肉,香氣重新升騰起來。他指了指那肉塊:“先吃了它。”
李雲心也不說話,伸手撕了一塊便送入口中。
老人的臉上登時浮現出興奮的神色:“啊呀,你又不怕是人肉?”
李雲心笑了笑:“看着不像。我既然是妖魔,對人肉一定有些研究。”
但他說了這話之後,表情在臉上微微一滯。
因爲味道在他口中爆開了。
這時代的山珍海味他吃得不多,但在原來那個世界吃過很多。在那樣一個高度發達的世界,試過各式食材、各種烹飪方式,原本以爲天下美味不過如此了。
可沒料到如今口中這東西……這麼簡單地、只在火上烤了烤的東西竟然是這種味道!
他說話的時候牙齒將肉咬碎。那肌肉纖維當中的香氣便一下子迸發出來了。好像每一根肉絲裡都浸透了滿滿的香與鮮,而今終於找到了盡情釋放的機會。這樣的香氣在一瞬間充斥口腔,卻並不覺得膩味香過之後便是滑膩的口感與滑膩的鮮,鑽進口中的每一個角落,眷戀着每一顆味蕾徘徊不去……
這是……什麼東西?!
李雲心瞪大了眼睛看那老人他帶給自己的驚訝已經太多了。
老人見了他的反應也只是淡然一笑,道:“都是光陰過客。許多事從前並不覺得稀奇,隨後卻曉得乃是這世間最最寶貴的。你既然吃到了這美味,便是說你不是一個無趣之人。那麼老頭子還有一件事要你做。”
李雲心不再開口。這個老人的神異已超出了他的預料。
老者自顧自地說下去:“老頭子我還有一個月的命,正三十天。你就陪我玩耍三十天。若是我盡興了,便爲你做一件事,算是還你的人情。若是我不不盡興、不愉悅,可什麼都不給你。”
“蘇公看起來身體還硬朗。”李雲心謹慎地說,“如何看,壽元也不止三十天。”
“也未可知呢。”老人站起了身。李雲心意識到他的身形比自己看第一眼的時候似乎要稍微高大些不曉得是不是因爲此刻挺直了脊樑。
老人手中握着一枝從火堆裡抽出來的、還燃着火苗的柴火,問李雲心:“可知你剛纔吃的是什麼肉?”
也不等他答,便將手中的柴火丟去石隙的那個陰暗角落。
角落被照亮了。
藉着火光李雲心看清了一個……東西。粗看,像是一個被開膛破肚的人。白白胖胖,肚子被剖開。一條大腿已經不見了,另一條則斷了半邊。他方纔吃的肉,應該就是從那條大腿上割下來的。
他平躺在角落的一塊大石上,一隻手鬆鬆地搭下來,腦袋微微向側後方仰令李雲心想起了他那個世界的一副名畫:大衛的《馬拉之死》。
但也因此看清了他的面容。
似乎並不是人類。那張臉上有五官,然而如同李雲心與洞庭君現出的神魔法身一樣,在保留人類輪廓的同時還會有些動物的特徵。這張臉上的五官分得散,就彷彿原本好好的面孔被充了氣,從中間撐起來了。
“你這孩子不吃人。”老人對他說,“但什麼是人呢?有五臟六腑、穴道經絡?它也有。它本是我身邊的僕從,原身是瀾河中的一尾大鱀(注)。”
“我說他護着我上了岸,是的的確確護着我上了岸。但也同我那兒女一樣,不是什麼好心思他覬覦我身上的東西。可我一個要死的老頭子……哪裡有什麼好東西呢?唉,到底是成了我的口中餐。他現在乃是妖魔法身,將身子剖開來看,和人沒什麼兩樣兒算不算是人呢?”
見李雲心不說話,老人又道:“換別的說,不單說五臟六腑,說頭腦裡的東西吧都說人乃是萬物之靈,有智慧。但那妖魔有沒有智慧呢?吃了這樣智慧與人無二的東西……算是吃了人,還是野味?你如今想一想方纔入口的東西,可還覺得美味?”
李雲心沉默了一陣子,微微皺起眉:“我先前以爲你是道統的人,可後來又覺得你是妖魔的人。”
“你救了我的人,好不叫道統用他們來脅迫我。這麼看你像是妖魔一邊的。此刻你又叫我吃這肉,吃了,將它的人身展示給我看。目的是爲了叫我感到不適……看着也是爲了打破我心裡的那條線我能吃這身體構造、思想智慧與人類無異的東西,‘爲什麼偏偏就不能吃人’呢?”
“唉,但是有些事,卻是你不知道的。”李雲心嘆了口氣,“我受過高等教育,所以知道哪怕構造看起來相同、有思想也有智慧,但……dna不同啊。這詞兒您老不明白,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另有一件事漫說他只是看起來像人,本身是精怪。即便真的是人又怎樣呢?您不瞭解我的過去。又或者說這個世界,在道統與劍宗的操控下的確……比某個可能存在的世界的中古時期要安穩、幸福一些。”
“道統與劍宗還是起了很大的積極作用的沒有他們的允許不會有大規模的戰爭,也就不會有……唉。在某些地點、時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用人做軍糧至少在幾百年這樣的週期裡,不是什麼稀罕事。”
“所以我對食人這件事的寬容度很高。”李雲心看着老人,“吃不吃人並不是本質問題,本質問題是另一些事情,在這裡。”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意外又新奇的笑容再一次出現在老人的臉上。他大笑:“好、好、好呀。你真是個有趣的小公子。老頭子我更要打定主意這便走吧?這洞裡也是無趣了。”
不等李雲心答應,老人便拉起他向洞外走。被拉住了手,本想甩開。但發現……並不是想象中的妖魔巨力,也不是修煉有成的人類那種堅韌的身軀。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的手。掌心略顯粗糙,但絕不是做慣了農活的手。很乾燥,但很熱。似乎意味着老人的情緒很好,身體也很好。
便是因爲這樣的微微一驚,也就由着他拉住自己走到外面的林中了。
老頭子並不用神通,像普通人一樣走。而李雲心便在等待,等他一會渡水之時瞧瞧他施展法術的習慣,究竟像妖魔多一些,還是修士多一些。這老人亦正亦邪,說的話又可以隨意詮釋,實在是一個難以捉摸的老滑頭。
但到了水邊時老者竟站定了,也不動。只瞧着李雲心道:“帶我走吧。”
李雲心笑了笑:“蘇公神通廣大,怎還要我帶呢?”
老頭子這時候皺眉:“你這孩子。老頭子何曾施展過什麼神通?還會誆你不成?”
李雲心便細細想了想……
然後意識到竟然的確沒有。從他看到老人的那一刻起到現在,對方不曾展示過任何一種一個普通的六旬老者所不具備的本領。他自己入了幻境看到劉老道和三花龍女,但……沒看到老人如何施展法術。
李雲心搖了搖頭:“好。蘇公既然喜歡深藏不露,在下就助蘇公一臂之力吧。”
說罷大袖一揮,一陣妖風便卷着老人和他自己,直上了高空。
飛行這種事,雖然比他那時候方便,卻並沒有他那個時候舒服。飛在高空,風勢浩大。速度又極快那烈風灌在口中,呼吸艱難。又呼呼地吹透了衣服,透體生寒。因而修士們到了化境才堪堪能飛,到了真境才縱橫四海皆可去得。
李雲心攜了老頭子上天,目視前方、故意飛得極快。如此一刻鐘的功夫不見老人言語,便微微側臉看了一眼。結果又吃一驚那老頭子滿臉的褶皺都被勁風吹拂得聚到了一處、兩隻眼睛緊閉。臉色發青,半張着嘴……
就好像是一個將死之人了!
李雲心有一瞬間覺得是他故意使詐。但隨即意識到這老人倘若當真如他所料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故弄玄虛故作深沉尚可理解,但做出這副樣子就太有**份。
便忙放緩了速度,將那老人提去身後,皺眉道:“你當真是……”
老頭子這時候才慢慢緩過氣,作勢欲怒:“你這小兒,怎的不信我?!你獨自去罷!”
說完猛地一甩手。
原本一個普通的老人可甩不開李雲心的手。但見他要發怒,李雲心便在心中有了防備既有防備自然隨時打算將敵手擊飛,因而手中只虛虛地使了力。老人一下子真地掙脫了,腳一蹬,整個人直直向着湖面落下去。
李雲心本要去撈他。但看到老人的臉上還有餘怒、瞪着眼看自己,沒有半分驚慌的意味。
於是就收了勢,只看着。
看到老人的身子向着湖面一路墜下去,在離水面還有數丈的時候,用他那嘶啞的嗓音大喝:“孽畜!還不現身迎駕!”
這話音一落,原本平靜的湖面登時起了一陣腥風濁浪。隨後聽得水面之下一聲沉沉如牛的吼聲,一個巨大的陰影出現
再一聲巨響,一條無角的惡蛟登時衝出了水面、一躍而起、正將那老者接在了頭上!
李雲心在半空中倒吸一口涼氣。這惡蛟他自然認得,正是七日前在白樹林撞見他的那蛟龍!當時那惡蛟見了李雲心這螭吻龍子亦不畏懼,而今卻如同一條忠犬一般,被這老人一呼即來!
都說靈智未開的畜類最懂得威嚴畏懼。李雲心如今再定睛去看那惡蛟的頭本是生了一對牛耳,此刻那對巨大的牛耳壓得極低,緊貼在頭顱兩側,看着是怕極了!
而那老頭子被惡蛟穩穩接住,伸手薅住了他粗大的鬢毛。那鬢毛一根便足有小兒手臂粗細,老人站在他的鬢毛中用手抓牢了,再盤腿坐在毛髮間,當即便有了仙人馭龍遨遊九天的氣勢!
那蛟龍並不會騰飛,只會在水中潛泳。但此時頭上又託了個老者,就不敢埋首水中了。辛苦地昂着頭,在水面上蛇行,看見李雲心在半空也不敢再目露兇光,反倒是時不時嗚嗚地叫
彷彿是在哀求他,讓他快些將那老人接上天去!
李雲心怔怔地隨着那惡蛟飛,目光死死地鎖定老人的身形……
這究竟是何方神聖?!
而此時老者才擡起頭,臉上的怒容不見了,換上怡然自得的笑:“你這孩子,可體會過馭龍而行的滋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