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全校大會。會議的主題是貫徹省教委關於“學以致用,用科技推動偉大事業”的綱領。全校的教職工都參加了大會,禮堂裡擠得滿滿的。當然,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覺。
校長講話。校黨委書記講話。分管教學與科研的副校長講話。
“*同志就曾經說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既說明了科學技術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的重要地位,也給我們這些科研工作者們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究竟爲什麼要搞科研?”齊副校長故意停頓了一下,不過臺下的聽衆們睡覺的睡覺,醒着的也是眼神散漫,並沒有起到引發深刻思考的效果,只好自答自問:“爲了服務實踐。”
爲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葉,打起精神說:“過去,我們在這一點上做得很不夠。教授們爲了評職稱,爲了出成果,就是悶頭搞課題,很少去考慮自己研究的東西究竟對社會實踐有沒有指導意義。這就造成科研和實踐的嚴重脫節。你搞出來的東西沒有人用,也沒有用,那你整天悶在屋子裡還有什麼意義?”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動作誇張地揚了揚:“這裡有一封表揚信,雖然是寫給我們的一個學生的,但是,我覺得,這個學生可以成爲在座每一個人的榜樣!”
全場頓時安靜下來,很多假寐的人都睜開了眼睛。
齊副校長顯然很滿意這種效果,他打開信封,抽出幾頁紙:“相信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J市連續發生了幾起殺人案,作案手段非常殘忍。公安機關也很頭痛啊,案子遲遲破不了。而我們的一個學生,把他在學校裡學到的知識,應用到司法實踐中,協助公安機關成功地破獲了系列殺人案……”
方木的眼睛瞪大了。
“……有一個被成功解救的被害人,她的父親送來了這封感謝信。我看了很受感動,一個在讀的學生,能夠不畏艱險,積極進取,發揚理論聯繫實際的優良作風,這種精神,就值得我們大力提倡和讚揚!”
臺下的人羣開始興奮地交頭接耳,互相打量着。
“靜一靜!靜一靜。”齊副校長滿面紅光地伸出雙手作安撫狀,“現在,我們就請法學院2001級犯罪學專業研究生方木上來談談自己的感想。”他把麥克風湊到嘴邊,“方木同學,方木同學,你在哪裡?”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杜宇推了他幾下,他纔回過神來,呆呆地舉起手。聚光燈啪地照在他身上,一個大大的光圈籠罩在他周圍。
“快上來,到這裡來。”齊副校長熱情洋溢地站起身來。
方木的眼睛被燈光照得生疼,他茫然地看着周圍,坐在同一排的同學已經自動站起來,給他留出了空當。他只好站起來,費力地從同學們身邊擠過,沿着過道向臺上走去。那個光圈一直跟着他移動,身邊有照相機在不停地噼啪作響。
這段路有多遠,爲什麼總也走不到頭?方木的眼前全是白光,眩暈感接連襲來,他感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早就等不及的齊副校長站在臺邊,一把把正在拾階而上的方木拉了上去,順勢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把他拽到話筒前。
“來來來,方木同學,談談你的感想。”
方木身體僵直地站在話筒前,茫然地打量着臺下的人羣。每個人都緊盯着他,眼神中的含義各異:好奇、猜測、不屑、羨慕,還有嫉妒。
足足過了半分鐘,方木嚅動着嘴脣,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煩的副校長提醒道:“說說你協助公安機關破案的過程吧。”
聚光燈下,方木的臉慘白如紙,汗水從額頭上成綹地往下淌,牙齒彷彿痙攣般緊緊咬合在一起。全場的聽衆都屏氣凝息,靜靜地看着臺上這個一言不發的男孩。
“好了。”齊副校長終於失去了耐心,他湊到麥克風前,勉強笑着,“此時無聲勝有聲。方木同學一定有很多話要講,不過看得出他太緊張了。請你先下去吧,方木同學。”
這時,力氣才彷彿回到了自己身上,方木邁着兩條僵硬的腿,走下臺。他沒有回座位,而是穿過過道,迎着兩邊的竊竊私語和無數目光徑直出了禮堂。
“喂?”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訴那女孩的家長的?”
“呵呵,原來是你啊。怎麼樣,收到表揚信了?”邰偉的語氣歡快起來。
“你……”
“呵呵,學校表揚你了麼?”
“你怎麼想的?”方木不想罵髒話,忍住氣問。
“我怎麼了?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怎麼,你怕引來報復?不會的,放心吧,馬凱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邰偉有點詫異。
“砰”,電話被狠狠地掛斷。
回寢室的路上,方木一直低着頭,儘量溜着牆根走。好不容易回到寢室,方木暗暗鬆了口氣,一推門,卻滿滿當當地擠了一屋子人。
他們好像在熱烈地討論着什麼,方木一進門,大家安靜了幾秒鐘,隨後就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
“方木,校長說的事是真的麼?”
“那傢伙長什麼樣?”
“聽說他還吸血,是麼?”
“公安局給你獎金了麼?”
方木奮力撥開人羣,站到自己的電腦桌前,轉身,掃視了一眼滿懷期待的人羣,突然冷冷地說:“出去。”
有人還要開口。方木大喊一聲:“出去!”
大家被嚇了一跳,有人不滿地嘟囔着:“有什麼啊?不就是破了個案麼?”
方木轉身坐下,把後背對着他們。
他們尷尬地站着,杜宇出來小聲地打着圓場:“他心情不好,你們先走吧。”
終於,寢室裡只剩下方木和杜宇兩個人。方木拿出一根菸,顫抖着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頭向後,疲憊地靠在椅子上。
杜宇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臉色,想了想,開口說道:“校長也真是的,讓人家上臺發言,好歹也得給點心理準備啊。就那麼上去,多尷尬。”
“我謝謝你了,”方木有氣無力地說,“不過請你閉嘴,否則你也給我出去。”
杜宇滿不高興地撇撇嘴,不過沒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杜宇看方木沒有動彈的意思,就走過去拿起話筒,說了幾句,就把話筒遞過來,“方木,喬老師找你。”
方木打起精神,接過電話。
“喂,喬老師您好。”
“方木?你現在忙麼?”話筒裡是喬老師底氣十足的聲音,可是語氣冰冷,全沒有往日的親切。
“不,不忙。”
“好,那你來我家一趟。”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喬老師就掛斷了電話。
喬允平教授坐在客廳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菸,時間不長就覺得胸口發悶。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盡力向遠處眺望着。鉛灰色的空中飄着大朵的烏雲,看起來並不讓人感到舒暢。低下頭,看見滿頭大汗的方木正向這邊跑來。
喬允平看着方木急切的樣子,心中的火氣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學生中,喬允平最喜歡方木。記得在研究生入學複試中,這個筆試成績很一般的學生在口試中表現出了相當的天賦。喬允平連問了幾個問題,方木都對答如流,不僅基本理論紮實,見解也頗爲獨到。喬允平當時就決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學後就無所事事地混日子的學生相比,方木要勤奮得多,除了必要的功課之外,還經常去司法機關收集資料。喬允平很贊同這種做法,他始終認爲犯罪學研究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事實說話。但是今天,這個自己一直寵愛有加的弟子卻讓他大動肝火。
門鈴響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伴看看陰沉着臉的喬允平,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
“是方木啊。快進來。”
“師母您好。”
師母遞給方木一雙拖鞋,小聲說:“老頭在書房呢,又犯倔脾氣了,順着他點,無論說你什麼你都別反駁。”方木點點頭。
喬教授眉頭緊鎖,坐在轉椅上一言不發地噴雲吐霧。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喬教授吸完一根菸後,指指旁邊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煙盒推過去。方木小心翼翼地坐下,猶豫了一下,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菸點燃。
兩個人沉默着吸菸,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最後還是喬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齊校長說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裡咯噔一下。其實在他來這裡之前,就預料到喬教授可能是爲了這件事找他。邰偉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給徐傑的家屬,以及齊副校長在全校師生面前讓他上臺講話,這些都讓方木很惱火。其實平心而論,幫助公安機關偵破刑事案件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但是方木並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關注,所以對他的惱火來講,究其原因,主要還是方木的個性所致。不過喬教授對這件事的強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這個……”方木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喬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實實地承認。
“你詳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地把馬凱一案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喬教授。聽完,喬教授沉思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是第一次這麼做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是。”喬教授“哼”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方木想開口問問,又不敢說話,只能手足無措地坐着。
“方木,”喬教授突然開口了,“犯罪心理畫像的本質是什麼?”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犯罪心理畫像是一種經過專業訓練後對犯罪進行的推斷或推測,”他頓了一下,“這種意見並不是科學的結論。”
“那你覺得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犯罪心理畫像者麼?”
“……不是。”方木低下頭,小聲說。
“那你憑什麼認爲自己可以向司法機關提供所謂的意見,去影響案件的偵破和對犯罪嫌疑人的認定?!”喬教授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
方木沒有做聲,不過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喬教授爲什麼發火了。
“一個好的犯罪學研究者,要對自己的專業和研究對象充滿敬畏。”喬教授表情激動地說,“尤其當他用科學知識去指導司法實踐的時候,他首先需要堅實的學術基礎,其次需要嚴謹、認真的態度。你要知道,我們的意見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權利、自由,甚至生命。這不是兒戲,”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個犯罪學研究者的真正價值並不是看他發表了多少論文,主持了多少課題,而是要看他的學術良知,看他能否用紮實的理論、豐富的經驗去真正爲司法實踐提供科學的幫助,”他把臉轉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過幾本書,依靠所謂的天賦,依靠小聰明去碰運氣!”
方木面紅耳赤地聽着,一聲也不敢吭。
“馬凱的案子,看起來你大獲全勝。可是在我看來,完全是你走運!”
方木擡起頭。
“不服氣是麼?”喬教授板着臉,“第一,馬凱作爲‘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的特徵太明顯了,將來沒有人把他當做典型案例我都會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斷佟卉被殺的現場的時候,依據是什麼?直覺?你雖然僥倖碰對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斷錯了,可能會延誤解救被害人的時間!佟卉可能那個時候還沒有死!第三,徐傑被綁架後,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兇手的作案規律,爲什麼沒有考慮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堅持認爲那是兇手在儲存血源?”
方木的額頭冒出冷汗,腦子在飛快地回憶馬凱一案的整個過程。
的確,是我自己太走運了。
我太自信了,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疏漏的話,都有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
喬教授說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掉的龍井,擡頭看看滿頭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軟了,語氣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實證主義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過小夥子,你心急了點。要想在刑事司法領域發揮作用,你還要紮紮實實地學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點頭。
這時師母推門進來,“我包了餃子,方木留下來吃晚飯吧。”方木連忙推辭,喬教授一瞪眼睛:“怎麼,批評了你幾句,你就有意見了?”說完,就推着方木去了飯廳。
臨走的時候,喬教授塞給方木一條芙蓉王。站在陽臺上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喬教授嘆了口氣:多好的學生。儘管對方木的畫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喬教授不得不承認,心中更多的是對他的讚賞。
只是,希望同樣的錯誤不會出現兩次。
進了校園,方木卻不想回寢室。猶豫了一下,繞道去了體育場。
體育場的臺階上還有白天陽光照射後的餘溫,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突然很想吸菸。方木拆開那條芙蓉王,拿了一支點燃。
其實很長時間以來,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種生活,而讓他去描述一下那種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他卻常常感到茫然。無休止的思索;瞬間的判斷;冰冷的現場;電腦裡讓人不寒而慄的資料;沒有盡頭的噩夢。這些在兩年來如影相隨的“夥伴”,此刻,卻讓他感到疲憊無比。
我究竟要什麼?
快關寢的時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進門,杜宇就告訴他,他媽媽已經打過好多遍電話了。
打回去。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聽到媽媽的聲音。可能她一直在電話邊守着吧。
“怎麼纔回來?”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說話,“找我有事麼?”
“沒什麼事,你上次回來的時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本來想找你好好談談。可是你那麼快就回去了。”
“哦,我沒事,別擔心我。你和爸爸怎麼樣?”
“我們都很好。”媽媽頓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訴媽媽你最近究竟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啊,上課,看書。”
“你是不是還在幫公安局辦案子?”
“沒有。”對自己的親人撒謊是最難的,方木自己都感到聲音的異樣。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孩子,媽媽歲數大了,別再讓媽媽操心了好麼?你整天搞那些東西,跟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媽媽多擔心麼?”
方木無語。
“這幾天我老是做噩夢,夢見你被那個人殺了,每次都嚇醒,你爸爸問我怎麼了,我也不敢跟他說。”
“媽,你別亂想,那件事都已經過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不要再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了,就做個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證?”
“我保證。”
放下電話,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兒神,隨後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牆上的大鏡子裡,映出一個年輕人略顯消瘦的身軀。上身赤裸,膚色發白,胸膛乾癟。方木湊近了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硬硬的短髮,寬闊的額頭,蒼白、凹陷的臉頰,眼睛裡有紅紅的血絲,下巴上黑黑的胡楂,擰擰眉毛,眼角的皺紋很深。
這是隻有24歲的自己麼?
生活中,不是隻有連環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