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屍體檢驗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屍長176cm,髮長5cm,屍斑淺淡,壓之褪色。後腦部有血腫,頭皮破損,左手腕見一橫行切割創,長3cm,探查手腕創口,可見動脈橫斷。左前臂有流注狀血跡。經分析,死因爲失血性休克,致死方式爲銳器切割,死亡時間約爲當日凌晨兩點左右。在現場共提取痕跡及物證若干,沒發現兇器和死者的衣物,懷疑已被兇手帶走。其中部分物證比較特殊,耐人尋味。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死者雙手均被束縛,在腕動脈被切開後,無法通過指壓的方式延緩血液流失。死者在失血過程中,並未主動呼救(然而,從現場情況來看,呼救是毫無意義的。當晚的值班員廖忠曾陷入深度昏迷,案發時仍處於意識模糊狀態。經查,在廖忠當晚飲用的茶水中發現強效麻醉劑),而是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做數學習題。
在現場發現一支鋼筆(無墨水,筆尖有凝固血液)、一本初中數學習題集(已翻開至73頁)以及空白A4打印紙若干,死者似乎在計算所有習題並求得答案的和。結合現場發現的保密箱,警方認爲可以將死者奇怪的行爲解釋爲獲取密碼。警方無從獲知保險箱密碼,將其撬開後,發現了死者的手機(呈關機狀態)。由此,警方推測,保險箱密碼應該與那本初中數學習題集中的試題答案有關係,那是死者逃離絕境的唯一希望,可惜,密碼破解只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最後一絲生命已經悄然抽離他的身體。
楊學武代表分局做了現場重建分析。死者曾在案發前一天下午5時許離開學校,但並未回家,直至次日早晨屍體被發現。期間,死者家屬曾多次撥打其手機,均被提示處於關機狀態。楊學武認爲,兇手是在校外通過鈍器擊打的方式將死者魏明軍制服,而後用機動車輛將其帶至案發現場。事前,兇手曾在值班員廖忠的茶水中加入強效麻醉劑,而C市第47中學的校園設施較爲陳舊,並未安裝視頻監控系統。因此,兇手在廖忠陷入昏迷後,順利將魏明軍帶至初二·四班教室。他將魏明軍的衣物除去,束縛其雙手,並將其手機鎖於保險箱中。而後,兇手切開魏明軍的腕動脈,強迫他用鋼筆蘸血解題以獲取保險箱密碼。魏明軍在此期間拼命解題,同時胡亂按動保險箱密碼盤,並留下多處帶血指印。終因失血過多,魏明軍於凌晨2時許死亡。
這顯然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兇殺現場,但警方很快從中解讀出兇手的動機。
報復。
這個結論,來自於死者的特殊身份。
死者魏明軍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數學教師,但是近期卻成爲C市市民關注的焦點人物。起因,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的死。
這個叫於光的孩子是C市第47中學初二·四班的學生,班主任正是魏明軍。於光的學習成績較差,數學成績尤甚,排名墊底是家常便飯。身爲數學教師兼班主任的魏明軍對此頗爲惱火。據知情的學生講,魏明軍經常在數學課上提問於光,回答不出來,就讓他整節課都站着聽課,有幾次甚至動手體罰。在9月初的月考中,初二·四班的整體成績不佳,數學成績更是在年級排名中位列倒數第一。魏明軍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認爲於光拖了全班的後腿。責罵一番後,魏明軍扔給於光一本習題集,要求他在當晚做完全部習題,否則第二天就別來上學。
據於光的母親講,孩子當晚做題至凌晨1點多,家長多次要求他去睡覺,均被於光拒絕。孩子哭着說,如果做不完這本習題集,老師不會饒了他的。凌晨4時許,十四歲的於光從自家七樓窗口一躍而下,當場身亡。
事發後,於光的家長多次到學校討要說法,溝通無果後,向新聞媒體通告了此事。一時間,市內多家媒體紛紛跟進,C市電視臺新聞頻道“C市導報”節目更是連續三天進行跟蹤報道。在新聞媒體和公衆輿論的壓力下,第47中學對魏明軍做出了處分決定:撤銷班主任職務,扣發當年獎金,取消當年評優資格,並給予行政記過處分。然而,這一切並沒有因此而畫上句號。事件始末及相關新聞報道被上傳至網絡後,各種來自網民的侮辱和謾罵鋪天蓋地而來。隨便打開任何一個網絡搜索引擎,“魏明軍”都是熱點詞彙,且都與“禽獸教師”、“人渣”這樣的詞相互關聯。甚至有人提出要讓魏明軍以命抵命,贊同者還爲數不少。近一週來,魏明軍家中的玻璃數度被砸,他本人更是接到了無數恐嚇和辱罵的電話。魏明軍自知理虧,因此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咬牙承受,指望時間能平復公衆的憤怒。然而,他沒能等到那一天。
根據兇手的動機爲報復這一思路,警方將嫌疑人鎖定在於光的家屬身上,並依法對於光的父親於善平進行了傳喚。
於善平,男,42歲,C市車輛廠工人。在警方傳喚於善平的時候,他正在市47中學門前燃放鞭炮,並在現場打出“天理昭昭,惡有惡報”的橫幅。校方勸阻無果後,撥打110報警。附近的派出所出警後,並未強力阻止於善平的違法行爲,而是予以口頭警告了事。校方表示不滿,指斥警方不作爲。出警的警員只說了一句話:人之常情,可
以理解。
於善平接受傳喚後,仍處於情緒激動的狀態中,對魏明軍被殺一事反覆說他是罪有應得。被問及案發當晚的行蹤時,於善平稱在醫院陪伴因過度悲傷而入院治療的妻子。經查,於善平所言屬實。而且,通過對於善平的經濟狀況和社會關係的調查,基本可排除於善平僱兇殺人的可能。至此,於善平的作案嫌疑被排除。
方木也認爲兇手不是於善平,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兇手是在極其冷靜的心態下安排佈置了一切。換做於善平,恐怕沒有耐心讓魏明軍慢慢死去,而是恨不得操刀將其大卸八塊而後快。此外,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大致符合案件真實情況的話,那麼兇手應該是一個心思縝密,處事冷靜,具有相當體力、反偵察能力,經濟狀況較好的人。而這些人格特質,都是於善平不具備的。
這個結論同樣是令人生疑的,一個看似與本案的被害人無關的人,怎麼會以“報復”爲動機殺人呢?
難道,真的有所謂“替天行道”的俠客?
方木發言後,案情分析會陷入一片沉默。不少人擡起頭偷偷地瞟着方木,目光中有好奇,也有猜疑。方木清楚,這並不是因爲他的分析,而是因爲他在案發當天下午向一個即將被送勞教的問題女孩求婚。
廖亞凡當然沒有被送勞教,其中既有方木的懇求,也有邊平疏通關係的作用。被打傷的陳姓警官雖然勉強同意不再追究,但他對方木和女孩之間的關係顯然更加好奇,四處打聽廖亞凡的身世。結果,不到半天的時間,整個分局都知道了這件奇聞。
其中當然包括米楠。
在整個案情分析會上,米楠始終低着頭,在手中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方木幾次望向她,卻沒有得到任何迴應。被問及足跡勘驗的情況時,她只回答現場提取的足跡較模糊,仍需時日加以分析,之後就不再開口了。
散會之後,方木有意留到最後才走,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米楠就不見了。方木在會議室門口張望半天,仍不見米楠的蹤影,只得悻悻地向門外走去。
他想和米楠說點什麼,甚至希望米楠有所追問。可是方木心裡也清楚,自己無法解釋求婚這樣的舉動,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無須向米楠解釋。
走到停車場,上車,剛要發動,後門卻猛然被拉開。方木看看後視鏡,米楠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扔在後座上,自己坐在旁邊,眼看着窗外,低聲說:“開車吧,去你家。”
不知爲什麼,方木的心裡一下子踏實了許多,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強烈的尷尬。
“那……那是什麼?”
“衣服。”米楠還是不看方木,只是簡單地吐出兩個字。
“不是給邢璐的麼?”
“先給她穿。”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方木想對她說句謝謝,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能拍拍副駕駛的位置:“坐前面吧。”
米楠沒有作聲,依舊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
方木垂下眼睛,擡手發動了汽車。
房間裡光線很暗,瀰漫着一股奇怪的氣味。細細分辨,有燒過的菸草、啤酒以及廉價香水的味道。方木把米楠讓進客廳,擡手開燈。頓時,雜亂不堪的室內一覽無餘。米楠面無表情地掃視着滿地的零食包裝袋和菸蒂、髒衣髒褲,又擡頭看看方木。方木擠出一個微笑,擡腳去廚房開窗換氣。剛一邁步,就踩中了一個啤酒罐。刺耳的吱啦聲讓臥室裡的談笑戛然而止,隨即,緊閉的臥室門被拉開一條縫,裡面的人向客廳裡看了一眼後,又重新關緊了房門,肆無忌憚的嬉笑聲再次響起。
米楠從衛生間裡拿出掃把,一言不發地開始整理客廳。方木站了一會兒,找出一塊抹布,動手擦拭滿是瓜子皮的桌子。剛擦了幾下,就被米楠劈手奪過。粗手重腳地把桌子擦乾淨之後,米楠把帶來的衣服擺在桌子上,把空手提袋塞進方木手裡,指指地上的髒衣髒褲。
方木不解:“幹嗎?”
“扔了!”
方木看看米楠的臉色,不敢再言語,老老實實地把廖亞凡換下的衣褲塞進手提袋,擺在門邊。
米楠繼續整理房間,手腳麻利,客廳裡很快就煥然一新。做完這些,她又從冰箱裡拿出菜肉,叮叮噹噹地開始做飯。方木插不上手,幾次和米楠搭訕,對方卻絲毫也不理會他。方木無奈,只能坐在桌旁,悶悶地吸菸。
飯菜的香味很快就瀰漫在客廳裡。方木吸吸鼻子,半倚在廚房門旁,邊吸菸邊看着米楠。她沒系圍裙,頭髮紮成馬尾,高高地綁在腦後。因爲勞動的關係,米楠臉色緋紅,鼻尖上還有一點油汗。她意識到方木的目光,手腳變得有些僵硬,卻始終拒絕響應方木的注視。儘管如此,方木還是在廚房裡蒸騰的霧氣和油煙中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是一個懶散的丈夫,正在討好發脾氣的妻子。
忽然,臥室的門被嘩啦一聲拉開,緊接着,廖亞凡捏着手機踢踢踏踏地走了出來。
她看也不看方木一眼,徑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啤酒,拉開,仰脖就喝。方木馬上移開目光,因爲廖亞凡上身穿着一件警用內襯衫,下身只着一條內褲。
一口氣喝了大半罐,廖亞凡連打幾個酒嗝,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隨手拿起方木的香菸,點燃了一隻,噴雲吐霧。
方木皺皺眉頭,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衣物,示意她換好衣服。廖亞凡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伸手從襯衫胸口的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
“我在樓下的超市裡買東西了。”她冷冷地說道,“還沒給錢呢——押了你的一套制服。”
方木接過紙條,掃了一眼上面的數字,唔了一聲,塞進衣袋裡。
“還有,我的手機沒有話費了,給我存點。”
方木看了看廖亞凡,後者挑釁般地盯着他。幾秒鐘後,方木垂下眼皮,低聲說:“把衣服換上吧。”
廖亞凡“嗤”了一
聲:“這麼老土的衣服,誰要穿?我原來的衣服呢?”
方木指指門口的手提袋:“扔了,又髒又……”
“操你媽的!”廖亞凡突然爆發了,“誰讓你扔的!”
這時,廚房裡突然傳來“咣噹”一聲,似乎是炒鍋被重重地摔在了爐竈上。
方木尷尬無比,不知該斥責廖亞凡還是該安撫米楠。廖亞凡卻來了興致,晃到廚房門口,邊吸菸邊上下打量着米楠,片刻,她轉頭面向方木,眼神裡滿是調笑。
“你馬子?身材不錯啊。”
米楠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炒鍋,手中的鍋鏟幾乎要攥出印來。突然,她把鍋鏟放在竈臺上,再轉過身來時,卻是嫣然一笑。
“吃飯吧。”
這是方木記憶中最漫長的一頓飯。三個人圍桌而坐,彼此一言不發。廖亞凡把一隻腳蹺在椅子上,毫不客氣地大嚼大咽,魚骨吐得滿桌都是。米楠則低着頭,小口扒着飯。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看廖亞凡,又看看米楠,胡亂向嘴裡塞着食物,卻連吃的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後不小心嚼了一塊八角,徹底沒了胃口。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廖亞凡把碗一推,徑自窩到沙發上,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徵婚節目,不時發出哈哈的笑聲。
米楠把用過的碗筷拿到廚房,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跟自己進來。
關好廚房的門,米楠卻不說話,打開水龍頭,開始洗碗。
方木想了想,搔搔腦袋,結結巴巴地說:“剛纔……那個……你別在意……”
“沒事。”米楠打斷了方木的話,“打算讓她一直住這兒?”
“嗯。”方木老老實實地回答,“她沒有別的去處。”
米楠把一隻洗好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看方木,問道:“你怎麼跟你父母解釋?”
“暫時不用解釋。”方木嘆了口氣,“我父母去韓國了,照顧我表姐——她剛生完孩子。”
米楠嗯了一聲就不再開口了,專心致志地洗碗。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細細地把手洗淨,轉過身,一邊甩着手上的水珠,一邊看着方木,似乎欲言又止。
方木無奈地笑笑。他清楚米楠的疑惑,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米楠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她……真的是那個廖亞凡麼?”
“是。”
“那……”米楠猶豫了一下,“以前她……”
“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方木的語氣驟然低落,“完全不是。”
“哦?”米楠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平靜地看着方木,“給我講講吧。”
初秋的夜晚,氣溫驟降,窗戶上漫起一層淡淡的水霧。在這樣一棟老式住宅裡,三個人,兩個空間,隔絕的卻不僅僅是一堵牆、一道門,或者一扇窗。無論是現實還是過往,總有些東西讓人難以面對或者不堪回首。然而那些印跡卻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猝然消逝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青春,不曾表白的初戀,一生無法戒除的香菸。那些呼吸、眼神、鮮血,如同被吸進肺葉的煙氣,化作沉甸甸的毒,不管是否情願,都只能永遠揹負。這樣的講述註定是艱難的、斷續的,還有講述者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種種抉擇。也許,每個人想要的都不是真相,而是一個說服自己的藉口。
米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隨即,就是更長久的沉默。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米楠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細數那些依次亮起的燈火。每扇明亮的窗戶後面,也許都有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家庭,過着再尋常不過的日子。沒有人會知道,在同樣的窗戶後面,是多麼荒誕不經的故事。
良久,米楠站起身來,低聲說:“我走了。”
方木摁滅菸頭:“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米楠看看依舊緊盯着電視的廖亞凡,又看看方木,足有半分鐘後,她垂下眼睛,“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就告訴我。”
方木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悶悶地“嗯”了一聲。
深夜。兩個難以入睡的人。
臥室裡,廖亞凡依舊在大聲講着電話。聽上去,電話那頭應該是一個叫小川的男孩子。他們通話的內容無外是當天一同被抓的年輕人的去向。小川似乎在抱怨廖亞凡只顧自己,不講義氣。廖亞凡在再三解釋的時候,語氣中還有一絲小小的自得。
方木無意去探聽廖亞凡的隱私,甚至不想知道在她失蹤的這幾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必定是他不想知道的事實。既然已經無法挽回,揭開那些瘡疤就是毫無意義的。與其追悔莫及,還不如想想未來。
可是,未來究竟會怎樣?
我們結婚吧。
方木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翻來覆去地咀嚼着這幾個字,不由得啞然失笑。
爲什麼要說這句話?同情?贖罪?責任?還是別的什麼?
不管是什麼,難道需要用婚姻去保證麼?
也許只有這樣,纔是一生的承諾。
方木不願再想下去,閉上眼睛,努力入睡。然而,臥室裡的談笑聲卻更加清晰地傳進耳朵裡。
現在,她應該很快樂。安全的住處,穩定的經濟保障,以及,一個願意接受她的過去、承擔她的未來的男人。
未來。
這個詞,從未如此沉重過。
胡思亂想間,時針已經指向凌晨一點,廖亞凡卻似乎毫無睡意,始終在沒完沒了地聊着。方木想了想,翻身下牀,敲了敲臥室的門。
“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廖亞凡的聲音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就更高昂地響起來。
“我們得去辦身份證、上戶口……”
廖亞凡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喊着和對方聊天。這舉動的意味很明顯:別管我。
方木輕嘆一聲,又敲敲門,說道:“還得去看看趙大姐,她一直在找你……”
臥室內的巨大噪音戛然而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