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會議室裡煙霧繚繞,與會者個個臉色凝重,眉頭緊鎖。半小時前,綁匪再次聯繫了受害人家屬,要求他們明天在火車站交付四百萬元贖金,語氣強硬,沒有迴旋餘地。專案組經過討論,決定在火車站設伏,在綁匪領取贖金時進行抓捕。這一決定遭到了受害人家屬的強烈反對。因爲一旦抓捕行動失敗,綁匪很可能選擇殺死裴嵐。樑澤昊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又跑到專案組來大吵大鬧,揚言如果裴嵐出事,就讓整個市局的人都下崗。方木很反感樑澤昊的所爲,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專案組的計劃確實不妥。在交付贖金現場抓捕綁匪的確是偵破此類案件的慣常手段,但本案與一般的綁架案件不同:首先,綁匪經過了周密的策劃,並非臨時起意;其次,綁架的目的並非單純求財,還糾纏着其他的恩怨;最後,警方的任務目標並不僅是解救人質,抓捕嫌犯,還包括防止錄像外流。而要達成這三個目標,最關鍵的一點是要查明綁匪和人質的藏匿地。
徐桐建議在火車站抓捕嫌犯後,逼問出人質的所在地。肖望搖搖頭,連說幾個不行。
“火車站人多,擁擠,抓捕行動很容易導致突發情況。再說,這對男女很可能是情侶,萬一爲了保護對方死活不開口,我們就太被動了。這三個目標只要有一個沒達成,我們就算失敗了。”
“那你說怎麼辦?”徐桐看看手錶,“時間不多了。”
肖望沒回答,而是扭頭看看方木。
不止是他,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方木。方木沒有擡頭,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期待、懷疑和冷眼旁觀。他沒有動,甚至沒有改變姿勢。
方木在等,在等待驗證自己的推斷。儘管這在別人看來是一種無能爲力的態度,但是他必須等,因爲那就是鑰匙。
門突然被推開了,鄧小森匆匆走了進來,手裡拿着幾頁紙和一個U盤。
“省廳有迴音了。”
方木一躍而起,幾乎是從鄧小森手裡奪下了那幾頁紙。
那是一份檢驗報告和一張照片,省廳的物證鑑識部門從錄像帶表面和裝錄像帶的信封裡提取出了一些粉塵,經檢驗後確認是氧化鐵粉和二氧化硅。
“氧化鐵粉……二氧化硅……”方木喃喃自語,“這就對了。”
肖望好奇地拿過那張照片,上面是室內近景,稍加分辨,他就認出那是錄像裡的一幅截圖。通過技術手段還原後,清晰了很多。“這是什麼?”
方木回過神來,指指照片上的某處,“你看這裡。”
那是窗簾的一角。所謂窗簾,大概只是一根鐵絲串起的兩片花布而已。縫隙間,露出一片藍天。奇怪的是,窗外不遠的地方似乎正有一陣紅色的煙霧飄過。
方木把檢驗報告和照片放在一起,擡頭問肖望:“想到什麼了?”
肖望有些莫名其妙,“你想到什麼了?”
“鋼廠。”方木輕輕地說,“這裡有鋼廠麼?”
肖望還是一臉迷惑不解,“你怎麼會想到鋼廠呢?”
方木把U盤連接在電腦上,裡面有一個音頻文件。
“這是從錄像帶裡提取出來的聲音。”
文件打開後,是一陣嘈雜的聲音。方木把進度條拖到某個時間點,音箱裡頓時傳來“噹噹”的鐘聲。肖望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睛,“這是出鋼的鐘聲!!”肖望激動得語無倫次,“本市只有一個鋼廠——聚源鋼廠!”
“那就對了。”方木點點頭,“粉塵、紅色煙霧、鐘聲——我等的就是這個。”
肖望盯着照片,眼珠不住轉動,看得出正在緊張地整理思路。很快,他就把照片和檢驗報告塞進鄧小森手裡。
“打電話給氣象局,查查當時的風向。”肖望拔腿就往外走,“再找人根據煙霧推測一下樓房與鋼廠的距離和高度。”
他拽起方木,“走,你跟我去鋼廠。”
聚源鋼廠位於城郊,坑坑窪窪的路面讓方木一行人浪費了不少時間。剛到鋼廠,市局就打電話來,從當時的風向看,綁匪和人質藏匿的樓房應該位於鋼廠的北面,直線距離在兩千米左右,而拍攝地點應該在三樓以上。
肖望站在鋼廠高聳的煙囪下,向北望去,指着不遠處的一片樓房說道:“就是那裡了。”
鋼花小區是城郊較早建設的一批樓房,樣式陳舊,樓體上的瓷磚也大多斑駁不堪。肖望看看那四排各有五個單元的樓房,低聲罵了一句:“靠,夠咱們找的了。”
方木卻不着急,拿出那張照片說道:“犯罪的人,總會想方設法阻止別人窺視到他的罪行——他應該整天擋着窗簾的。”
肖望一拍腦門:“我怎麼沒想到呢!”仔細看了照片後,他拿出望遠鏡,躲在車裡逐棟、逐層觀察。可是連看了四棟樓後,都沒有發現懸掛同樣窗簾的住戶。肖望不死心,又反覆查找了幾遍,還是一無所獲。
“媽的,怪了。”肖望有些泄氣,“難道我們找錯了?”
“不會的。”方木向車窗外張望了一圈,“他們肯定就躲在這裡。”
“難道他們也意識到窗簾被拍進了錄像裡……”肖望咬着指甲,“所以換了窗簾?”
方木點點頭說有可能。對方既然有了防範,確定他們的藏身處就更難了。四棟樓,二十個單元,二百四十個住戶,不可能逐一搜查。一旦打草驚蛇,隨之而來的後果也許就是人質被害或者錄像被上傳至網絡。
一時間,車裡的人都有些沉默。方木連吸了兩根菸後,突然開口問道:“我記得在榮福天地調查的時候,那個叫陳娟的女工說清潔車是在一樓西門發現的?”
“對。怎麼?”肖望悶悶地回答道。
“一樓西門……前行幾十米就是一條主幹道,對麼?”
“崇智大街。”肖望扭過頭看着方木,“怎麼想起問這些?”
“叫幾個兄弟過來。”方木盯着車窗外,嘴邊是一絲胸有成竹的笑容,“一個便裝,兩個着裝的,再帶一臺警車來。”
“嗯?”肖望有些詫異,“你想幹嗎?”
“嘿嘿,”方木眯起眼睛,“咱們來演一場戲。”
半小時後,小區裡突然出現了一個醉醺醺的年輕人,一手拎着啤酒瓶,另一隻手捏着半塊磚頭。
“陳璐!陳璐!!”他連灌了幾口酒後,扯開嗓子叫起來,“你出來!我是真心愛你的……”
肖望用望遠鏡窺視着小區裡的動靜,嘿嘿直樂。
方木也忍不住笑:“陳璐是誰?”
“這小子的女朋友。”肖望放下望遠鏡,“如果讓陳璐知道他用這個名字辦案,非撓他不可。”
年輕人喊了半天,自然不會有人出來,倒是有幾家人從窗戶裡探出腦袋來看熱鬧。年輕人似乎失去了理智,把酒瓶一摔,操起磚頭就砸向身邊的一輛車,邊砸邊喊:“你出不出來,出不出來!?”轉眼間,樓下停放的幾輛車被他砸了個遍,在一片刺耳的警報聲中,年輕人把磚頭一扔,撒腿就跑。
方木操起對講機:“兄弟們,三分鐘後開車進小區。”剛放下對講機,年輕人就鑽上車來,還沒坐穩,就急不可待地問道:“怎麼樣,我表演得到位麼?”
“不錯不錯。”肖望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手輕點啊,別砸得太重了,將來我們賠不起啊。”
“放心吧,我收着勁兒呢。”年輕人急忙又補充了一句,“肖哥給我保密啊,別回頭我女朋友跟我翻臉。”
一車人都笑了起來。
此時,小區裡已經聚集了幾個車主,紛紛查看自家車的受損情況。有義憤填膺的,也有破口大罵的。很快,一輛警車就開進了小區。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車,其中一個翻開手裡的記事本,“剛纔是誰報警啊,聽說這裡有人砸車?”
車主們一下子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要求警方嚴肅處理。兩個警察一邊逐一查看車輛受損情況,一邊核對車主。
“一、二、三……六、七。”肖望又確認了一遍,回頭對方木說,“八輛車被砸,只出現了七個車主——果真有一個沒敢下來。”
“嗯。”方木操起對講機,“兄弟,查查是哪輛車的車主沒來,把車號報過來。”
方木的想法是:女性綁匪將裴嵐帶到了榮福天地一樓西門後迅速離開了現場,那麼肯定有人駕車接應她們。而這臺車也許就停在小區裡。方木安排這場砸車戲,一方面不至於讓對方產生懷疑;另一方面,綁匪出於對警方的本能恐懼,即使是與綁架毫不相干的調查,也會刻意迴避的。所以,那個沒有出現的車主,也許就是綁匪中的一個。
車號被迅速查清了,但是所屬車型爲藍色奧拓,而小區裡停放的是銀灰色馬自達。肖望有些失望:“有可能是套牌車。”方木點點頭,
又要求查詢是否有以湯小美的名字登記的車輛。結合她的身份證號碼,要查清這個並不難。查詢結果顯示,湯小美在2006年底以個人名義購置了一輛車,車型就是銀灰色馬自達。方木立刻要局裡調取裴嵐被劫持時崇智大街上的視頻監控錄像。信息很快反饋回來,當時,那輛銀灰色馬自達的確出現在了大街上,而從它駛出的方向看,恰恰就是榮福天地大廈西門!
這一情況讓大家都興奮不已。方木指示那兩個制服警察撤出小區,其他人留守在車上繼續監視。大約四十分鐘後,一名男子忽然從三號樓二單元走出來。他站在小區的空地上,先是四處張望了一下,隨後就點燃一根菸慢慢地吸着,看似悠閒自在,但顯然是在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動靜。一根菸吸完,男子又朝前後左右看了看,疾步走向那些被砸的汽車。他站在那輛銀灰色馬自達前,迅速查看了一下車輛受損的情況,又摸摸車前蓋上的凹陷處,確認四下無人後,鑽進去發動了汽車。
肖望立刻鬆開手剎,“準備動手!”
方木一把拽住他,“先別急,裴嵐很可能還在湯小美控制之下。”
“不抓就來不及了。”肖望一臉焦急,“萬一他跑了怎麼辦?”
“不會!”方木斷然說道,“誰也不要動!”
果真,男子只是把汽車開到了二號樓樓下,鎖好,然後就一路小跑回到了三號樓二單元。
“要不要跟他上樓?”肖望似乎已經開始信任方木的判斷,“也許能查清他住哪個房間。”
“那會驚着他。”方木搖搖頭,“這小子挺謹慎的——現在沒準正蹲在二樓緩臺上聽動靜呢。”
“那怎麼辦?”肖望看看窗外,“已經快天黑了。”
方木想了想,“去居委會瞧瞧。”
在居委會的調查一無所獲。胖胖的居委會主任對本區的住戶情況以及房屋出租情況一問三不知。從方木的臉上看不出失望,似乎他對一切早有預料。就在肖望劈頭蓋臉地批評居委會主任對治保工作不負責時,方木卻提出了一個出乎大家意料的要求:他要一套小區垃圾清運員的制服。
肖望最先反應過來,操起電話就要局裡派個年齡大的女警過來協助調查。人員到位後,方木指示她假扮垃圾清運員,把三號樓二單元三樓以上門口的垃圾袋都拎下來,並再三囑咐每個垃圾袋都要標清門牌號。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不到一個小時,女警就氣喘吁吁地推了一大車垃圾回到了埋伏點。
“這麼多?”肖望看看幾乎滿載的垃圾車,“辛苦你了。”
“沒事。”女警擦擦臉上的汗水,“我怕嫌疑人在樓上偷偷觀察,謹慎起見,我把這幾棟樓的垃圾都收了。”
“那我們要的東西呢?”肖望急切地問道。
“在這兒呢。”女警彎腰從垃圾車裡拽出一個紙箱,“我特意分開裝的——袋子上的膠布標清了門牌號。”
方木顧不上道謝,立刻倒空一個垃圾袋仔細查看起來。翻查到第四個垃圾袋的時候,方木放慢了速度。在仔細查看了每樣物品後,方木小心地封好它,又拿過其他垃圾袋進行比對,最後撕下第四個垃圾袋上的標籤,遞給肖望。
“502?”肖望看看方木,“能確定麼?”
“應該就是這裡。”方木指指垃圾袋,“你瞧,垃圾袋裡大多是快餐盒、方便食品的包裝袋和啤酒罐。”
“嗯。”肖望看着標籤若有所思,“他們應該無心、也沒必要開伙做飯。”
“對。”方木擦擦手上的污漬,“把這袋垃圾帶回去,如果能驗出裴嵐的DNA,基本可以肯定他們就在502房裡。”
大家立刻行動起來。肖望留下一組人繼續監視,然後和方木驅車回分局。
向專案組領導簡單彙報了案件進展後,垃圾袋裡的物品被加急送檢DNA。等待結果的過程中,兩天一夜沒有閤眼的方木感到倦意一下子撲面而來。連抽了幾根菸後,眼皮還是不住地打架,方木索性和衣躺在會議室的長椅上,剛一閉眼,就沉沉地睡去了。
朦朧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天使堂的小院子裡。豔陽高照,遍地綠色。二寶和其他孩子們在院子裡奔跑、打鬧。耳邊似乎還隱隱傳來趙大姐的呼喝聲。在那片草莓地裡,紅紅的果實裝點着大片綠葉。廖亞凡半蹲在其中,笑靨如花。方木的整個身心都被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包圍着,甚至有些慵懶。突然,太陽隱沒于越來越厚重的烏雲中,天使堂的二層小樓正在緩緩坍塌。隨着石塊不斷掉落,那片草莓地也開始逐漸下陷。廖亞凡身上的白裙剎那間變得污濁不堪,她表情悲切,一隻手捂住隆起的腹部,另一隻手向方木伸來……方木拼命想拉住那隻手,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眼看着廖亞凡的手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大半個身子都已經陷入那無盡的深淵中,方木又焦急又絕望,忍不住大叫起來。
“啊……”
手腳忽然能動了!方木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噌地一下坐起身來,倒把眼前的人嚇了一跳。
“靠!”肖望的手裡還拽着一件警用多功能服的一角,他盯着正做出一個向前拉拽動作的方木,“你幹什麼?”
方木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空氣,足有五秒鐘後纔回過神來。他悻悻地放下手,聲音嘶啞地喃喃說道:“沒事。”
“做噩夢了?”
“嗯。”方木不願多講,“結果出來沒有?”
“還沒有。”肖望的眼睛裡佈滿血絲,看樣子一直沒睡,“你再睡會兒吧,有情況我叫你。”
“不睡了。”方木掀開身上的多功能服,向肖望要了根菸。吸了大半根後,他覺得清醒了一些,就站起來舒展手腳,感覺全身都痠疼得要命。
肖望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嘿嘿直樂,“媽的,真不是人乾的活啊。”
“沒辦法。”方木隨手操起桌上的半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誰讓咱是幹這一行的——監視點那邊怎麼樣?”
“沒消息。502房一直把窗簾拉得死死的,也沒見那男的再出來過。”
“這麼說,現在只能等DNA的檢測結果了。”
“是啊。”肖望疲憊地揉揉太陽穴,“不過鄧支隊他們已經基本制訂好抓捕方案了。只等結果出來,再落實一些細節就好了。”
正說着話,徐桐推開門大步走進來,看見方木喝剩的礦泉水,他二話不說抓過來就喝了個底朝天。
“他媽的,這個孫子。”徐桐抹抹淌出嘴角的水,“他以爲自己是誰啊?”
肖望不動聲色地看看徐桐,“走了?”
“勸了半天,好不容易讓他滾蛋了!”徐桐的臉色很差,“下次跟王局說說,這操蛋差事以後少讓我去!”
方木聽得莫名其妙,“你們在說誰啊?”
“樑澤昊。”肖望苦笑一下,“剛纔這小子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說我們已經找到了綁匪的藏身處,非要我們告訴他,他要帶幾十個人去把裴嵐搶回來。”
方木皺起眉頭,想了想,忍不住問道:“樑澤昊究竟是什麼人?”
肖望和徐桐對望了一下,都沒有答話。最後肖望說道:“能把女明星搞到手的,你說他是什麼人?你也別問了,就當他是臭狗屎就行。”
方木聳聳肩膀,轉頭問徐桐:“DNA檢測結果還得多久能出來?”
“剛打電話問過,”徐桐看看手錶,“估計得後半夜了——你們倆趕緊找地方睡一覺,有消息就告訴你們。”
方木在心裡估算了一下時間,低聲對肖望說:“現在有沒有空?”
“嗯?”
“帶我去個地方。”
臨近午夜的S市一片靜謐。空氣清冷,路面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有幾輛車從那些孤零零的路燈下一閃而過。肖望把車停在郵政大廈門前,又在後備箱裡翻出一根警棍拎在手裡。
“走吧。”他指指馬路對面一棟還亮着燈的二層小樓,“你要找的就是那裡。”
還沒走近,就聽到小樓裡傳來紛亂的噪聲。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樂,還有菸草和汗水混合的奇怪味道。遊戲廳裡塞滿了人,每臺遊戲機前都圍着一羣十七八歲的少年。陌生人的突然闖入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依舊在各自的幻想世界裡搏鬥、射擊、飛速奔馳,倒是牆角里立刻站起幾個人,一臉敵意地看着方木和肖望。這時,其中一個光頭男人瞥見了肖望手裡的警棍,立刻把手伸向櫃檯下面。
肖望掃了他一眼,並不理會,徑直走向樓梯。馬上就有幾個人衝過來想阻攔他們。肖望毫不客氣地當胸搡開擋在最前面的一個大個子,一腳踏在樓梯上,舉起警棍指向蠢蠢欲動的幾個人,一邊示意方木上樓。
方木快步登
上二樓,相對於樓下的燈火通明,樓上要昏暗得多,不明的氣味也濃烈得多。這是跟樓下面積相等的一個大廳,南北兩側用木板做成了幾個隔斷,透過半掩的門,能看到裡面是破舊的沙發和茶几。大廳中央也橫七豎八地擺着幾個沙發,依稀辨得幾個面目模糊的人沉默地坐在上面。距離方木最近的沙發上,躺着一個只穿着內衣的長髮女人,她在刺耳狂暴的音樂中依然昏睡不醒。方木知道在這大廳裡,隔斷後面,有很多雙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冷冷地逐一掃視着那些沉默的人,想到懷孕的米楠在這裡心驚膽戰地度過了許多日子,心中充滿了憤怒。
肖望很快走上樓來,高喊了一聲:“大斌,出來!”一個細高的男人應聲而出,肖望用警棍指指他,“開燈。還有,把音響給我關了!”
轉眼間,大廳裡一片光明,讓人煩躁無比的音樂也消失了。
肖望看看一片狼藉的大廳,冷冷地對那個大斌說道:“動作挺快啊,東西都藏起來了?”
大斌長着一雙狡猾的眼睛,讓人聯想起某種毒蛇,儘管滿臉堆笑,眼神中卻一點熱度都沒有。
“說哪裡話啊,肖哥。”足有四十歲的大斌開口就管肖望叫哥,“我這裡既沒有冰也沒有粉兒。即使有,也是客人帶來的,跟我無關啊。”
肖望哼了一聲:“告訴你的夥計,下次再敢按鈴給你報信,我就打斷他的手。”
“不敢了,不敢了。”大斌連連點頭,“肖哥,你今天是來……”
“我找駱華。”
“駱華?”大斌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我不認識啊。”
肖望眯起眼睛,“你再說一遍?”
“我確實不認識啊。”大斌攤開雙手做委屈狀,向坐在沙發上的幾個人努努嘴,“不信你問問他們。”
肖望嘿嘿地笑起來,突然一把揪住癱軟在沙發上的女人的長髮,把她摔在地上。他指指那個依舊昏迷不醒的女人,冷冷地問道:“她吸了多少?”
“她沒吸粉兒,喝多了。”
“是麼?”肖望笑笑,“是喝多了還是吸多了,找人來驗驗血就知道了。”
大斌的臉色立刻變了,笑容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咬咬牙,無奈地低聲說道:“肖哥,不用這樣吧?大家……”
“駱華在哪兒?”肖望立刻打斷他的話,“叫他出來。”
大斌瞪着肖望看了幾秒鐘,怒氣衝衝地指了指北側的一間隔斷。肖望走過去,一腳踹開木門,一個染着紅頭髮的女人立刻尖叫着跑出來。沙發上坐着一個年輕男人,光着上身,目光呆滯,對突然闖入的兩人視而不見,嘴裡兀自喃喃自語着,不時無力地揮動着雙手。
“哼哼。”肖望冷笑幾聲,“還看畫片呢?”(吸食毒品後,有的吸毒者眼前會出現幻覺,被稱爲看畫片。)
方木俯下身去,緊盯着年輕人的眼睛問道:“駱華?”
駱華對問話毫無反應,依舊保持着剛纔的神態和姿勢。
肖望罵了一句,四處看看,最後拎起牆角的一隻冰桶。“閃開!”話音未落,一大桶冰水已經劈頭淋在了駱華頭上。
駱華打了個激靈,眼神也活泛了一些。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晃晃腦袋,似乎剛剛看到面前的兩個人。“你們……”
“你認識米楠吧?”方木面無表情地說道,“把她的東西還給我。”
駱華沒回答,卻從脖子後面掏出一大把冰塊,他疑惑不解地看看手裡正在融化的冰塊,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臉上的表情迅速變爲暴怒。
“你媽……”駱華跳起來,甩掉手裡的冰塊,一句髒話剛吐出口就被憋在喉嚨裡——肖望當胸一腳把他踹翻在沙發上。
駱華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邊在沙發上翻滾邊嘶聲高喊:“斌哥!斌哥!”
沒有人搭理他,甚至沒有人過來看看。駱華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連滾帶爬地縮到沙發的角落裡,戰戰兢兢地看着方木和肖望。
方木上前一步,簡短卻清晰地說道:“把米楠的東西還給我。”
“你……你們是米楠什麼人?”駱華驚恐萬狀地看看方木,又看看肖望,最後把目光停留在肖望手裡的警棍上。
方木沒說話,而是長時間地盯着駱華。駱華只堅持了幾秒鐘就放棄了,抓起沙發上的一件外套扔過來。方木把外套裡裡外外翻了個遍,只找到了米楠的身份證。
“鋼筆呢?”方木的眉頭皺起來,肖望見狀,把警棍直直地指向駱華的鼻子。
“大鑫典當行!”駱華拼命向後縮着,死死地盯着肖望手裡的警棍,“我賣給老肥了。”
肖望看看方木,方木略沉吟下,點了點頭。肖望把外套摔在駱華身上。
“跟我們走!”
押着駱華下樓時,方木回過頭,對一直陰着臉的大斌說道:“送她去醫院吧。”他衝依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長髮內衣女人揚揚下巴,“會出人命的。”
大鑫典當行位於城西,趕過去要走二十多分鐘。三個人坐在飛馳的吉普車裡,全都沉默不語。駱華偶爾吸吸鼻子或者呻吟一聲,眼珠卻不斷在方木和肖望身上打轉。出於厭惡,方木懶得再看他,一直默默地看着窗外。
夜晚的城市看起來和白天大相徑庭。所有的街道和樓宇都陌生無比,似乎是憑空出現的一樣。方木忽然有一種行走於地下的錯覺。沒錯,這就是沉睡於地下的另一個世界,在這裡,無論是行走的人還是行事規則,統統翻轉。
忽然,肖望的手機響了,他把耳機塞進耳朵裡,接通了電話。嗯嗯了幾聲後,他說了一聲我知道了,就掛斷了電話。方木感覺吉普車驟然提升了速度,擡起頭來,恰好迎上後視鏡裡肖望的目光。
“確定無疑了。”肖望簡單地說,“502。”
方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先回去?”
“不。”肖望把油門一踩到底,“先辦你這件事。”
大鑫典當行早已打烊。肖望用警棍在捲簾門上當當地敲了半天,周圍的數家住戶都亮起了燈,老肥才罵罵咧咧地披衣來開門。看到肖望手裡的警棍,老肥有些哆嗦,結結巴巴地說自己一直奉公守法雲雲。肖望不耐煩地表明瞭來意,他才恢復了生意人的嘴臉,開口就要五千元。
“我日你媽!”駱華瞪大了眼睛,“我賣給你才一千!”
“我又沒強迫你賣。”老肥慢條斯理地說,“那是老標派克筆,原廠的。”
肖望說:“少廢話,把筆拿出來。”驗明正身後,肖望從駱華身上掏出錢包,扔在櫃檯上,拿起筆塞進方木手裡,轉身就走。
“等等!”老肥在身後大叫,“這才八百塊錢啊。”
“那就是你們倆的事兒了。”肖望頭也不回地說道,揮手招呼方木上車。開出去好遠,方木還能從倒車鏡裡看到老肥和駱華正在拉拉扯扯。
檢驗部門從垃圾袋裡的一把塑料勺上發現了一些口腔粘膜組織,經DNA鑑定確屬裴嵐無疑。專案組迅速制訂了抓捕方案,將參加行動的人員編爲兩組,一組由徐桐帶隊,負責在火車站抓捕,另一組由肖望帶隊,負責在鋼花小區裡抓捕兼解救人質。在肖望的強烈要求下,方木被編入這一組。
一切安排妥當後,王副局長命令所有參與行動人員原地休息,隨時待命。方木想了想,要求把自己送回賓館,並保證早7點前肯定歸隊。王副局長同意了,安排肖望送方木回去。
回賓館的路上,方木縮在後座,一遍遍地在心中核對抓捕計劃。正想着,右手不經意間碰到了衣袋裡的鋼筆。他伸出手去拍拍肖望的肩膀。
“今天多謝了。”
肖望沒回頭,卻甩了一根菸過來。“客氣什麼,都是自己人。”
方木點燃香菸,吸了一大口,想了想,笑着問道:“你怎麼也不問問那個米楠是我什麼人?”
“你要是想告訴我,早就說了。”肖望也點着一根菸,“再說,我幫的是你,那女孩是誰跟我沒有關係。”
方木笑笑,默不作聲地繼續抽菸。的確,如果肖望問起他和米楠的關係,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在適當的時候保持沉默,這也許是肖望的優點。
也許不是。
房間裡還亮着一盞小燈,米楠卻已經睡了。空氣裡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方木看看牀頭櫃,一隻大湯碗已經見了底,旁邊的一張紙巾上散落着幾根雞骨頭。
米楠的臉頰上還隱約可見淚痕,表情卻安詳了許多。方木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掏出鋼筆放在她的枕邊。
她今天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拿回了這支鋼筆,也許會覺得安慰一些吧。
關上房門的一刻,方木輕輕地說道,晚安,米楠。
晚安,亞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