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局裡正式作出決定:根據韓衛明作出的測謊結論,專案組繼續工作,查清案件事實。邢至森故意殺人案(預備)另案處理。
調查的重點依然是邢至森所說的被殺的女子以及她與本案的關係,首要的任務,是找到她的屍體。專案組在外圍做了大量工作,一旦在本市及周邊幾個縣市發現無名女屍即前往辨認,但無一符合邢至森所描述的特徵。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麼做無異於大海撈針。
肖望繼續對城灣賓館這條線展開調查,並隨時向方木透露調查進展。據他介紹,城灣賓館成立於2001年,經理叫金永裕,從稅務機關及工商行政管理機關調取的資料顯示,該賓館並無可疑之處及違法亂紀行爲。期間,肖望又帶領技術人員反覆勘察了案發現場及周圍幾個房間,均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方木也在私底下進行調查,首要的目標是丁樹成。這個已經失蹤很久的人也許就是解開所有謎題的鑰匙。方木儘量不去想他可能已經被害或者離開了這個城市,只是發動所有他能夠發動的力量,全力追查丁樹成的下落。
他無法忘記邢至森家裡那個房間,無法忘記那個冰櫃,無法忘記蜷縮在冰櫃裡的邢娜。
方木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正確,甚至不知道是否有價值。
然而,做事之前,一定要考慮它是否有價值麼?
週三下午,調查組第三次例會。
對邢至森的羈押即將超過法定期限,而新聞媒體也始終緊盯着這件案子。如果再不盡快找到邢至森無罪的證據,市局只能以故意殺人罪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而案件一旦到了法院,再爲邢至森翻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調查組面臨的壓力很大,而案件調查偏偏又毫無進展。所以與會者大多陰沉着臉,空氣也非常凝重,似乎隨時都會結成硬塊,砸在每個人的頭上。
正在大家聽取肖望的外調情況彙報時,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人大踏步闖進來,直奔長桌一端的局長而去。
是鄭霖。
局長皺皺眉頭:“鄭霖,我們在開會,你先出去。”
“我知道,我就是爲了這個案子來的。”鄭霖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局長面前,“我們有重大發現。”
詢問室的面積不到十平方米,一下子涌進十幾個人,立刻顯得擁擠不堪。走在前面的局長感到了背後的壓力,回身指指方木、肖望和鄭霖等幾個人:“你,你,你,還有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室內顯得稍稍寬敞一點之後,他轉身面向桌前的年輕人,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擡起頭來,方木馬上和肖望交換了一下目光。
是景旭。
面對這麼多警察,景旭顯得有些侷促不安,目光也遊移不定。鄭霖開口了:“他叫景旭,是城灣賓館的保安員,案發當天就是他值班。”
“哦?”局長轉向鄭霖,“你說的重大發現是什麼?”
“錄像帶。”鄭霖揚揚手裡的一個檔案袋,“這裡清晰地記錄了案發當天走廊裡的情形。”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隨即死死盯住鄭霖手裡的檔案袋。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鄭霖從城灣賓館拿走的那些錄像帶的用途。但是方木還心存一絲僥倖……
“錄像帶?”局長詫異地轉過頭來,面向景旭,“不是因爲監控系統調試,當天沒有錄像麼?”
景旭看看局長,又看看鄭霖,嘴脣囁嚅着,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
“是這樣,當時有幾個攝像頭已經調試完畢了。”鄭霖替他回答道,“其中就包括六樓南側的一臺——恰好正對着那條走廊。”
局長掃了鄭霖一眼,又面向景旭:“當時你爲什麼不交出來?”
“我……”景旭低下頭,“我……”
“他害怕受到報復,也不想讓賓館受到牽連。”開口的又是鄭霖。
局長再次回頭看了看鄭霖,眉頭皺了起來。
方木的心跳驟然加速,之前不祥的預感正一點點變成現實。
局長收回目光,揮揮手,“先看看錄像帶吧。”
錄像帶一共一小時四十分。開頭的一小時二十分鐘毫無特別之處,只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偶爾有穿着賓館制服的服務員走過。下午四點十三分的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現在走廊裡,雖然是背影,但從穿着的衣物來看,應該是老邢。
每個人都興奮起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男子進入624房間後,屏幕上暫時恢復了平靜。然而這平靜僅僅維持了二分十二秒,624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一個男子從裡面疾奔而出,隨即,老邢也追了出去。從房間裡傾瀉而出的陽光照亮了門口的地毯,方木看着那一塊光斑,竭力想從那些起伏變化中分析出室內的情況。與此同時,他心中的疑團也越來越大。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
鄭霖,你這個蠢貨!
大約十秒後,畫面的下方突然出現了三個人,所穿衣物混雜,但毫無例外地都戴着口罩。他們迅速進入624房間,又把門關上。一分二十秒後,先是兩人合抱着一個長條物從房間裡出來,從外觀看,應該是被毯子包裹的一個人。後面的人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三人腳步不停,迅速從畫面下方消失。
局長直起腰來,並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用手託着下巴,沉思了半分鐘。隨後,他揮揮手讓其他人出去,唯獨把鄭霖留了下來。
方木和肖望回到走廊裡,肖望一臉興奮:“這下問題就簡單了,有了這個證據,就能證明老邢的話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轉身面向窗外。
天氣已經很冷了,街頭的樹木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行人們都衣着臃腫,抱着肩膀匆匆而過。他們都覺得很冷了吧,可是方木的心裡,卻比這初冬的空氣更冷。
忽然,室內的聲調高了起來,能隱隱聽到局長在大吼:“……你長着腦子是幹嗎的……你覺得現在還不夠亂麼?”
鄭霖的聲音夾雜在局長的吼聲中,低沉卻急促,似乎在解釋什麼,卻越來越失去耐心。
方木回過頭來,恰好遇到肖望的目光,後者顯然也聽到了爭吵聲,點菸的動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兩個人面面相覷。正在此時,會議室的門被猛然拉開了,一臉怒色的局長探出頭來,在方木和肖望的臉上來回掃視了幾遍後,指着方木喝道:“你,進來!”
方木急忙走進會議室,聽到局長在身後重重地摔上房門。面色同樣陰沉的鄭霖手叉着腰,掃了方木一眼就把頭扭向另一邊。
“好,小方,你來說說看,”局長沒有面朝方木,而是咄咄逼人地看着鄭霖,“你怎麼看這錄像帶?”
方木心裡明白,一切已經無法再隱瞞了,可是仍然忍不住看了看鄭霖。鄭霖終於回過頭來,目光不再強硬,甚至有一絲祈求。
“你不用看他!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局長冷冷地說道。
方木垂下眼睛,卻清楚地感覺到局長和鄭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銳利得刺痛了自己的皮膚。
“那錄像帶是假的。”
“看看!看看!”局長誇張地舉起雙手,然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小方不是專業的技術人員,都能看出問題——你以爲物證科的人都是傻子?”
鄭霖沒有理會局長,依舊死死地盯着方木,“你憑什麼說是假的?”
方木擡起頭,儘量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案發時間是下午四點左右,太陽應該在西南方,而624房間在正南方,所以,陽光不可能從房間的窗戶一直照射到走廊裡——你的錄像帶,應該是下午一點左右拍的。”
鄭霖怔了幾秒鐘,整個人忽然晃了晃,最後倚着桌子勉強站住了。
“中午十二點半拍的。”鄭霖莫名其妙地笑笑,“好不容易找到的時間。”
說完,他的目光就散開來,盯着腳下的一塊地磚,一動不動了。
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漸漸濃稠,最後竟像有了沉沉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良久,局長開口了:“那幾個演員是誰啊?依我看,有小海還有阿展吧?還有誰?”
面如死灰的鄭霖擡起頭來,剛要開口,局長就猛地一揮手,“行了,我不想知道——你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把那小子打發走。這件事到此爲止!不要再提了。”
鄭霖的語氣軟了下來:“只要我們相信這錄像帶是真的,不就行了麼?”
“操!”局長一腳踹翻了身邊的椅子,“你他媽瘋了吧?這是僞造證據!徇私枉法!你也想像老邢那樣進去啃窩頭是吧?”
正在這時,門被敲響了,隨即,肖望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小聲對局長說:“談完了麼?”
“有事?”局長毫不客氣地問道,“有就快說!”
“剛纔……那個……”肖望一臉尷尬,“您最好下樓去看看。”
局長低聲罵了一句,大步走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方木和鄭霖,氣氛卻更加凝重。方木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低聲問道:“爲什麼要這麼做?”
鄭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我跟老邢幹了十幾年,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
“可是你做的這一切毫無意義!”方木忍不住低聲吼道,“搞不好把自己都牽連進去!”
“我不怕!”鄭霖猛地擡起頭,目光炯炯地瞪着方木,“只要老邢沒事,我做什麼都行!”
“局長說的沒錯,”方木咬着牙,“你他媽果真瘋了!”說罷,他轉身欲走。鄭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方木用力甩了兩下,竟然掙不脫。
“你告訴我,老邢到底對你說什麼了?”鄭霖的眼睛裡是一種失去理智的狂熱,“我們可
以幫你!”
“我不會告訴你。”方木停止掙扎,低聲說道,“因爲我不相信你。”
“什麼?你居然……”鄭霖的臉扭曲起來,似乎有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給他看的衝動,“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了……我們還共過事……”
“事情發展到現在……”方木用力掰開鄭霖的手,一字一頓地地說道,“我誰也不相信!”
說罷,方木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卻被當胸推了一把,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住。
兩個人閃了進來,回手關上了門。方木看看他們,也是熟人。
高個子、皮衣黑褲的是阿展,個子略矮、藏青色風衣的是小海。
“回答鄭支隊的問題,”阿展冷冷地說道,“否則就別走。”
方木看看他,又扭頭看看鄭霖,後者正抱着肩膀,皺着眉頭回望着他。
方木笑笑,嘴邊卻立刻現出硬冷的紋路,“我要是不回答呢?”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小海從身後抽出一樣東西,啪地甩開,是一把ASP警棍。
鄭霖的眉頭皺得更緊,卻沒有阻止小海。
“別讓我們爲難,方木。”他輕聲說道。
“那就試試吧。”
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緊接着,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閃進了房間,站在了方木身邊。
是肖望。
“新來的,這不關你的事,”鄭霖冷冷地說道,“別自找麻煩。”
“關他的事,就關我的事。”肖望面無表情,手一直放在後腰裡,“你可以試試看。”
鄭霖的臉色變得鐵青,他一步步走到肖望面前,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我再跟你說一遍,這不關你的事。別自找麻煩。”
“呵呵,”肖望瞟了小海手中的警棍一眼,毫不退讓地回望着鄭霖,“在你們局裡動手打架,我無所謂,但是你最好先解決你自己的麻煩吧。”
“哦?”鄭霖臉上的兇狠一下子變成了詫異,“你什麼意思?”
“局長讓我叫你下去。”肖望的眼神中滿是揶揄,“景旭在詢問室裡鬧呢。”
一進詢問室,方木就愣住了。
景旭赤裸着上身,胸口和手臂遍是淤傷。他面前的桌子上擺着一個敞開的信封,裡面是厚厚的一沓錢。
眼前這一幕顯然也出乎鄭霖的意料,足足半分鐘後,他纔回過神來。
“你幹嗎?”鄭霖的聲音雖低,卻寒意十足,“脫衣秀?”
“他舉報你暴力取證。”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局長開口了,“還有……”
“還有徇私枉法。”
方木循聲望去,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個夾着公文包,戴黑框眼鏡的小個子。
“金永裕,城灣賓館的經理。”肖望湊到方木耳邊小聲說道。
“你是誰?”局長上下打量着他,冷冷地問道。
金永裕做了自我介紹,又指指身邊的小個子,“這是我的律師。”
“你有什麼事?”局長掃了一眼金永裕遞過來的名片,隨手放在桌子上。
“景旭是我賓館的員工,我代他舉報你們的警察有暴力取證、收買證人、僞造證據和徇私枉法的行爲,並要求追究相關責任人的法律責任……”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鄭霖打斷了他的話,“你憑什麼替他出頭?”
“呵呵,那就要問你了。”金永裕慢條斯理地開口了,“你僞造了這份證據,接下來肯定要進行子虛烏有的調查,那將會對我賓館的聲譽和正常經營帶來極壞的影響——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鄭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雙手也捏成了拳頭。他扭頭看看景旭,後者凍得直哆嗦,看也不看鄭霖一眼,臉上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小看你了,是麼?”鄭霖輕聲問道,“你早就計劃算計我了,對麼?”
景旭盯着桌面,慢慢地說:“你不用威脅我,我是個守法公民。”
“行了!”局長眼見鄭霖又要發火,急忙息事寧人,他轉向金永裕,低聲問道,“你想怎麼樣?”
“我剛纔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金永裕依舊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如果您處斷不公,我會向檢察院和政法委反映這件事情。”
局長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幾秒鐘,忽然大聲說道:“鄭霖、阿展、小海,現在立刻交出你們的配槍和證件,從即日起停職接受調查。”
說罷,他面無表情地轉向金永裕:“有結果了我會通知你。”
“好。”金永裕笑笑,站起身來,“我們會保留繼續追究這件事的權利。”
景旭穿好衣服,跟着金永裕離開了詢問室,走過鄭霖身邊的時候,他特意停了一下,看着鄭霖那張木雕泥塑般的臉,嘿嘿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