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明的大學時光眼看就已經過去了一大半,轉眼間又是一個新的外語節。他最喜歡這種活動,並不是出於勝利的喜悅,而是出於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滿足。他每一天都會照常去張教授那裡去報道,這一天他再次來到辦公室,他見教授躺在小牀上,面色發青。明明看着就是有疾病纏身,他心中可恨自己沒有醫學知識,不能幫老爺子排憂解難。他再一看四周,老教授的七個弟子也在這裡。
陳龍老師先說道:“師父,您這次叫我們幾個一齊來,您有什麼要求嗎?”衆人看着牀上的張教授喘着粗氣,心裡都非常不是滋味兒。張教授把枕頭往牀頭立着擺了擺,劉美萍老師一手託着後背,一手扶着肩膀,把老教授扶起來,半臥在牀上。劉佳明在一旁很識相地把辦公桌上唯一的一杯竹葉雙手遞給教授喝。
“謝謝你。”張教授應了一聲,繼續說道:“這麼回事兒。。這個。。。。。秋月城語言學校啊。。。要派代表團來參加咱們的外語節。。。”
劉佳明知道,現在所有的英語老師都在這個小屋子裡,沒他說話的份兒。他盡最大可能壓低自己可能會發出的一切聲響。這時張奎老師問道:“以往都是您主持盛會,那這次?”
張教授咳嗽了一聲:“這次我病的沉重,恐怕是主持不了了。佳明?”
劉佳明一個附身,挽起老人的手,很認真地說:“您放心,我一定參賽。”他眉頭緊鎖,生怕老爺子會就此一病不起。
張教授突然把語音擡高了:“不,佳明。這次外語節。。。。你來當主持。。。”
“什麼!!!”八個人同時驚問一聲。劉佳明此時已被嚇得魂飛天外,他漸漸覺得老教授對自己比對他自己的那些徒弟還要好。他一下子想到自己以後的日子可能會非常不好過,於是他趕緊推辭:“不不不,教授。這事兒可輪不上我主持,我年紀太小了。”
張秀彬教授長噓一聲:“劉美萍,你多幫襯幫襯這孩子,知道麼?”劉美萍很恭敬地一低頭:“遵命!”
劉佳明依然對此感到很恐懼,他戰戰兢兢,汗流浹背,很試探性地問道:“爲什麼?教授,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理由?”
張秀彬教授道:“等你主持完這次外語節,我自然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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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聽過教授的吩咐,伺候他躺下之後,大家魚貫而出。劉佳明感覺到自己孤立無援,他便藉着劉美萍老師沒有走遠,偷偷地拉了一下老師的衣袖。
劉美萍老師先道:“孩子,要我爲你做什麼?”
哪知劉佳明並沒有理會老師的問話,他自己先發起了一連串的發問:“劉老師,如果您知道的話,您能不能告訴我,張爺爺到底得了什麼病,這麼厲害?還有,爲什麼他偏偏要我一個學生去主持今年的外語節啊?”
劉美萍老師哈哈一笑:“想當年,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你記住,不要因爲他是大教授,他給你優待,你就害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所以啊,不要想太多。教授只是偶感風寒,只不過歲數大了,身體有些承受不住。”
劉佳明驚魂稍定:“哦,是這樣啊。那劉老師,您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教師每年的外語節規格都是什麼內容?”
劉美萍老師回答說:“對於你們學生來講,當然只是比賽而已。但這次你是作爲替代老爺子的存在,在主持盛會。”
劉佳明問道:“那我要做什麼呢?”
劉美萍說:“主持比賽當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你作爲主辦方的領袖,要負責招待代表團,一直到外語節結束爲止。”
劉佳明點點頭:“哦,我好像有點明白了。我平時的確是不怎麼愛和人說話,老爺爺真是用心良苦啊。劉老師,要不這次您做主場吧,我給您打下手。”
劉美萍把臉一沉:“哎,老爺子說了,你是主,我是從,公事公辦。走,咱們一塊兒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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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就這樣肩並肩地走進食堂,劉佳明只點了一碗打滷麪來吃。劉美萍老師坐在他對面,點了一份標準的教師套餐。劉佳明這邊眼睛就只盯着自己的面,一口一口地吃。
“你一個大小夥子,每天就吃這麼點兒啊?這日子長了,可怎麼好啊?”劉美萍關心地問道。
劉佳明很狼狽地喝了一口湯,然後慢悠悠地回答說:“嗨,老師。我啊,沒什麼慾望。每天就是讀書、吃飯、睡覺。所以對周圍的一些事物也沒多少要求。”
“你該不會這是第一次和外人一起吃飯吧?”劉美萍很詫異地問道。
劉佳明拿筷子挑着面,眯着眼睛說道:“那倒不至於。對了老師,您剛纔說,您就是這麼過來的。能不能給我講講,當年您主持外語節的時候,是怎麼做的?”
劉美萍一撅嘴:“我不如你啊。要說我們七個人裡頭,當年學的最好的是趙盛玉,其次是陳龍,我不是最差的那個,但絕對是最默默無聞的那個。”
劉佳明問道:“那後來呢?”
劉美萍回答說:“我小時候跟你一樣,不愛惹事。那會兒你張爺爺還年輕,學校裡的大事小情,只要是和學術相關的,他全包。當年的那個外語節,我是他的副手,如今,我是你的副手。”說着劉美萍往劉佳明的碗裡放了幾塊肉,劉佳明趕緊把碗往對面推了推:“哎不不不,老師,還是您吃吧。”
劉美萍不理會,她自嘲說:“還是你吃吧,這肉太油膩,你看我都胖成什麼樣了?我看這學校以後改餐館不錯。伙食或許貴一點,但是絕對物超所值。”
劉佳明微微一笑,拿出餐巾來抹了抹嘴而後問道:“老師,您知道對方代表團什麼時候來嗎?”
劉美萍道:“明天中午就到。我知道,那兒是你的母校,由你去接待他們,最合適。另外,安排比賽主持,要不要我給你寫一份開場白的稿子?”
劉佳明一笑:“不敢勞煩您,我今天下午自己寫就是。”劉美萍點了點頭,二人各自拿着餐具到洗手池裡洗淨,而後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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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佳明一分鐘都不敢耽擱,回到雅戛婆婆的住宅之後,他抄起一張白紙就開始抓耳撓腮。因爲他從來沒有做過類似主持這種特別需要開口說話的事情,所以寫個開場白對他來說是個極其困難的事情。就在他苦苦思索之際,突然只聽見“砰”的一聲,一隻乾巴巴的手正好拍在那張紙上,把劉佳明嚇了個激靈。
劉佳明左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哎呦!是您啊,婆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雅戛婆婆右手還端着一個托盤,順勢就放在了桌子上:“怎麼了,我正想問你呢。什麼事兒能把你難成這樣?”
劉佳明一臉苦相:“張爺爺要我做這次外語節的主持!您知道我這人,我是最不愛說話的了。”
哪知道雅戛婆婆一聽此言,瞬間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她軟趴趴地坐在自己的單人牀頭,左手拇指頂着太陽穴,喃喃自語道:“這不像他的作風啊。他……從來不肯放權的。”緊接着她猛一擡頭,又問道:“那你知道對方是哪兒的嗎?”
劉佳明依然不明其故:“是秋月城語言學校派來的代表團。”此時雅戛婆婆的眼珠不斷地打轉兒。因爲她覺得張教授此次的行爲太反常,劉佳明見她這個反應,手底下也不敢再寫演講稿了。他的內心反而越發恐懼。他用一種近似掃雷一樣的眼神凝視着眼前這個老婆婆。他隱約感覺到她好像知道了什麼,可是他也不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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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在結束了第一節大課之後,劉佳明身着條格休閒服和一條牛仔褲,站在學校禮堂外等候着代表團的來訪。因爲那是自己的母校,所以他心底裡還是有一定的感情的。更何況,他也不能給老爺子丟人,在任何方面都不能讓人挑出錯誤來。他雖然是一副平靜的樣子,可是提前進入禮堂的那些同學們卻都拿眼角蔑視着他。他的褲子口袋裡揣着他昨天晚上寫好的演講稿,嘴裡還在不斷地默唸着。汗流浹背的他因爲沒有看到劉美萍老師的到來,心裡感到非常的沒底。又等了大概半個小時,就聽見遠處有人招呼了一聲:
“抱歉啊大師兄,我們來晚了。”
劉佳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因爲他覺得這一聲絕對不是在叫他。於是他繼續默記着自己的演講稿,直到那人走近了些,冷不丁一拍他肩膀:“大師兄!”劉佳明這會兒的心思本來就全在演講稿上,這一拍他就好像觸電一般地使勁哆嗦了一下。他纔開始回過神來看着眼前這個人。此人看上去比他稍微矮了一點,穿着他母校的校服,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
劉佳明滿心疑惑地問道:“誰是你師兄?”
那人道:“就是你啊,主人跟我們形容過你的長相,看來絕不會認錯!”
劉佳明越發地不解其意:“主人?冒昧問一句,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
那人一笑:“哎,不多,加上主人,也才五個人而已。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孟慶和,是2012屆的。”
劉佳明趕快和對方握手以示友好:“在下劉佳明,是2008屆的。爲何只見你一個人啊?”
孟慶和一轉身,指着樓道盡頭的樓梯:“你看,他們來了!”劉佳明順着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見後面跟上來三名學生,最後一人身着一身白色T恤七分褲,正是李清凝!劉佳明咧開嘴剛想笑,但看見劉美萍老師正跟在李清凝身後,他便把嘴邊的笑容忍了回去。
劉佳明使勁收縮着兩腮的肌肉,不讓它們往上揚,瞪着一雙大眼睛,那張臉板得就像殭屍一樣。還沒等他說話,劉美萍老師先快步走上前:“哎喲佳明,這麼早就來了?”
劉佳明對着劉美萍老師一笑:“張教授吩咐的差使,不敢怠慢啊。”這時候李清凝已經帶着她的新學生們走到了近前,兩人相距僅一步之遙。李清凝剛要張嘴問候她的徒弟,劉佳明趕緊拿話找茬兒,來了個大饅頭堵嘴:“啊,貴客光臨,鄙校蓬蓽生輝,敢問老師您貴姓?”劉佳明一邊說着這幾句話,一邊面對着禮堂內同學們蔑視的眼神,心裡頭恨得一個勁兒咬牙。
李清凝給劉佳明微微一鞠躬,臉上還帶有笑容。這讓劉佳明更覺得心裡頭不是滋味兒:“哈哈,我姓李,這次恐怕要承蒙您多多照顧了。”一個“您”字,還是老師對學生說出的,劉佳明用眼角夾了一眼禮堂內嘲諷着他的那些人。
這時候劉美萍老師見情況不妙,她便過來打圓場:“李老師,歡迎,你們都請進來吧。第一排給你們留了位置。”隨後大家便都走進了大禮堂,劉佳明雖說是這次張教授欽點的主持,劉美萍老師雖然是副手,但論資歷依然是他的長輩。於是他便排在第二個走進了大禮堂。大家就定位坐好之後,劉美萍老師一指最前方的那個大講臺,意思是讓他站在那裡,而她自己就在最前方靠着窗臺的位置站得筆直,雙手交叉。感覺就像個衛兵一樣。
劉佳明見是自己師父帶着人前來,他高興得早就把自己的演講稿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擡頭挺胸,雙手扶在講臺上,高聲說道:“謝謝!歡迎大家百忙之中來參加第四次秋月城師範大學外語節盛會。此次,我們榮幸邀請到了秋月城語言學院的學生代表團,大家掌聲歡迎!”
他本以爲這句話說完之後,底下會爆發掌聲,哪知道,是一片死亡一般的沉默。過了三秒鐘之後,劉美萍老師優先鼓掌,這才把整個大禮堂的掌聲給帶動起來。掌聲過後,劉佳明大模大樣地拿出他的演講稿放在桌上,開始他的五分鐘演講。就在這期間,臺下坐着的觀衆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一名學生小聲問道:“哎,看見那女的了嗎?據說那就是他姘頭?”
旁邊一名女學生道:“嗯,好像是。三年來從沒見他跟我們女生一起吃過飯,想來他對她還真是挺上心的。”
還有一名學生道:“哎,我聽日語專業的司馬林說啊,這小子的本事就是她傳的,沒準兒倆人還上過牀呢!”
又一人附和說:“可不是嘛,你看那女的,長得多水靈滋潤啊。”
劉佳明的講話完結之後,又是劉老師給領頭鼓掌。隨後他便按照學校給的流程表開始了整個盛會的各個環節。他很莊重的念道:“第一項,詞語接龍,請有意者上臺參加。”底下依然是一片沉寂,大家竊竊私語的聲音比之前還稍微大了些,甚至有些話劉佳明已經能夠站在講臺上聽到了。
因爲沒有人上臺,劉美萍老師假裝打岔問主持說:“佳明,我突然有一個想法?”
劉佳明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他故作鎮定地應答了一句:“劉老師您請說?”
劉美萍道:“我想看看賓客們的本事,不如就由他們自己來一場接龍,也讓在座的各位開開眼界如何?”她這言語之間也有幾分刁難之意,因爲她想看看,究竟是什麼讓眼前這個孩子對這個女人這麼念念不忘。
劉佳明還沒說話,觀衆席上的李清凝,把手對着講臺方向一伸,吩咐她的學生們說:“就你們四個比比看。”
“是,主人!”四人應了一聲,一齊向前。這種很整齊的氣勢震的劉美萍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劉佳明道:“那好,我來起個頭,an,一個,不定冠詞,順時針方向開始!”哪知道,這接龍比賽一比就比了五十圈,四個人都依然還在臺上。底下的觀衆們也不敢再說話了。又比了一百圈,四個人依然是不分勝負。站在一旁的劉美萍已經被這個場面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她自己默默地在心頭捏一把把的冷汗,她心想:“我執教十幾年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帶勁的比試。幸虧我沒多話,倘若我上去,我都未必有把握能贏。”
劉佳明在接龍比賽進行了兩百圈以後喊了一聲停,此時整個大禮堂歡聲雷動,鼓掌聲震天撼地。劉佳明由衷地讚歎說:“哎呀,師父........啊,我是說,實在是精彩絕倫的表演啊!接下來是英語演講大賽,請有意者上臺。”
這時候已經有幾個學生上臺了,但聽着他們各種家鄉味道的英語。劉佳明的笑容都快要掛不住了。小時候他曾經見過馬永年主任被對方難住時的那種尷尬的表情,而如今,他是真的感受到那種感覺了。他的內心很本能地表現出了一種排斥之情,可是他還真就說不出什麼話來挽救這個勢頭。換作以前,他非得和這些人比比才行。可如今他是主持人,他也只好閉嘴了。
三個小時之後,劉佳明覺得這絕對是自己有史以來做得最差勁的一件事。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熬過這段冷寂的時光的。他在把來訪代表團安排住宿以後,他自己就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這時候如果有個地縫兒,他都恨不得鑽進去。當天的正課結束了,到處都找不到劉美萍老師,他便想去張教授辦公室看看自己有什麼能做的。
緊張的劉佳明連門都沒敲,直接推門而入,嚇了張教授一大跳。他從未見過這孩子如此冒失的樣子。他便關心道:“孩子啊,怎麼了?”
劉佳明從教授的臉上纔看出來自己剛纔莽撞了,他馬上就很下意識地一低頭。
“我問你呢?出什麼事了?”
劉佳明支吾道:“嗯,那個,沒什麼。來看看您的病情。”
張教授急的一拍牀墊子:“嘿!你這時候可不應該回來啊。你要知道,你應該去招待客人的。”
劉佳明把辦公桌上的康泰克拿過來放在張教授的牀頭:“可是我實在是不放心您。”
張教授一擺手:“我這老骨頭死不了。倒是你,接下來你要連續三天招待人家學生代表團。”
劉佳明驚得一瞪眼睛:“三天!要我一個人?”
張教授道:“如果你高興,你可以叫劉美萍老師和你一起招待他們。另外,記得把這個別在胸前,以表示你的身份。”說着張教授從抽屜裡翻出來一個拇指般大小的玉蓮花標記。隨後他解釋說:“每年外語節的時候,主持都要帶上這個。”劉佳明毫不猶豫地就把它別在了自己襯衣的扣子上。他完全不知道這個玉蓮標記內部隱藏着一個微型竊聽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