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推着劉佳明緩緩地往學校走去，就爲了今天，她還特意向公司請了假。因爲這是她兒子手術出院後第一次離開家裡。而且如今對於劉佳明來說最幸福的事，就是早上八點的陽光直接打在他的臉上。他的容貌早就因爲終日不見天日而變得像枯木一樣扭曲。雖然他依舊不能自行移動，但他終於不用像以前一樣，一天又一天地看着八樓窗戶外的太陽反覆升起與落下。那種感覺，很明亮，很刺眼。但是，沒有絲毫的暖意。
“今天中午，咱們老地方見。”一個殺馬特造型的高個子對他旁邊的女孩子低語道。
“哎呀，討厭。今天中午是我們班主任盯午自習。”那個雙馬尾女孩撒嬌道。
“真討厭，又誤事。”
“那咱們下午再見也行嘛，你也真是的。”女孩把頭搭在男孩的肩膀上。
劉佳明很驚愕地看着四周，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瞧着他周圍一對一對兒勾肩搭背地一邊說笑，一邊朝着學校走去，如果不是這些人身上統一的高中生制服，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誰。走在這些人當中的劉佳明，太過於普通。普通到連他坐輪椅都不會有人投來目光，哪怕是鄙視的目光都沒有。劉佳明心無旁騖地把腦袋枕在輪椅背上，面對太陽，緊閉雙眼。安靜地等着母親把他推到學校。
今天是新生報到的日子。但是剛纔他的所見，已經完全打滅了他對未來生活的全部的期待。在他眼裡，那不過就是找個教室上課而已。當他把眼睛睜開時，母親已經將他推進教室裡了。直到這時候，他纔開始注意母親和老師的談話。
“看他這樣子還真挺嚴重的。” “所以我這次來，是來和您商量一下休學事宜的，傷筋動骨從來不是小事，他依然還需要時間康復，至少三個月以後他才能走路。”
“是，我明白您的苦心。但是說實話，我還是不建議讓您孩子休學。因爲那樣他心裡會不好受的。”
“可是他如今還不能走路，我怕麻煩您，這……”
“沒關係，我願意留下他。”
劉佳明腦袋猛地一擡。十幾年來，他曾經聽到過多少人的拒絕。他甚至曾經憎恨命運怎麼就那麼不公平，憑什麼別人有能力去打球，而他只能坐旁邊看着。如今他想看看，發出這個聲音的人，到底生得什麼模樣。他把頭探出去，使勁向後轉。儘量讓自己能夠看見。然而他所看見的，僅僅是烏黑的一大片，那是及腰的瀑布般的長髮，散的非常開，讓他幾乎看不到其他的細節。可是這柔和的聲音和這一頭烏黑長髮的背影，讓他深信，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可是這樣太麻煩您了，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願意留下這個孩子。”說着那個人回過頭來看了看這個孩子。
劉佳明終於看到了，整齊的劉海之下是一雙夜明珠一般的大眼睛，自然白顏色的雙頰，堅挺的鼻樑。粉色的嘴脣，有一點點乾裂的痕跡。整體看上去沒有任何修飾過的痕跡。劉佳明右手在自己腳邊緊握拳頭，臉上儘量掩飾住自己可能會出現的任何表情。在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後，他“砰”的一聲把腦袋猛轉回去，繼續閉着眼睛。
在送走母親之後，老師走上講臺。這時候劉佳明纔有機會真正注意一下這個新老師。原來她穿的是一身墨綠色的女式正裝，整潔的牛仔褲，只有膝蓋上有褲子褶皺的痕跡。只不過，從正面看着她，依然能夠看到她那超長的頭髮很自然地垂在後面。那種氣質就像水墨畫裡的人一樣，彷彿有一層薄薄的水汽懸浮在她周圍，讓人瞧着爲之驚愕，但是又不敢有什麼不好的想法。然而接下來她的發言，更加證實了劉佳明心中的想法。
新老師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清凝，畢業於秋月城皇家綜合學校。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有些事情，我們需要提前和大家說好。”
她緩步從講臺上走下來，同學們的眼睛完全都集中在她的臉上，每個人的心臟都在快速地運轉。只有劉佳明還在低着頭繞大拇指。
李老師讓自己的頭儘量放低一些，以便能注視着每一個學生，但是臉上似乎隱約有那麼一絲不悅：“首先，做什麼要有做什麼的樣子。是什麼身份就要有什麼樣子。我給大家十五天的時間，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儀表。頭髮要前不過眉毛，後不過肩膀。男生不準染髮，女生不準化妝，但適當的保養可以，鞋子一律是平底兒鞋。希望各位記住，只有十五天。十五天之後，有一個我就抓一個，說話算話。”
劉佳明偷偷地把頭擡起來，想和他的新同桌說幾句話，可是他的新同桌笑嘻嘻地看着正前方，連劉佳明拽他的衣角，他都毫無反應。
李老師補充道：“同時，從下一次開始，每次上課前，學生要向老師鞠躬行禮，並問聲‘老師您好’，這是基本常識。來，我們實際做一次。”說完李老師一個猛轉身，快步走上講臺。筆直地站在講臺前，一下子聲如洪鐘：“上課！”
大家齊刷刷地站起來，李老師先環視了一下整個班，眼睛突然集中在劉佳明身上：“孩子，你可以先坐下。”
劉佳明雙手撐着桌子：“我覺得我應該站起來。”
“同學們好！”
“老師，您好！”同學們一起鞠躬，鞠得參差不齊。
李老師立刻緩慢地九十度大鞠躬：“同學們請坐下。”老師起身之後繼續用她原本那柔和的聲音說：“明白了嗎？以後就這樣。接下來你們也自我介紹一下，順便說說自己的優點。”
在同學們一一介紹自己的時候，劉佳明心中涌起了強烈的殺意，他想起父親十幾年來的巴掌和謾罵。早已忘記優點到底有什麼。他的臉因不見天日而失去光澤，他的心更是不知光明爲何物。
過了良久，他才站起身：“我叫劉佳明，我…………沒有優點。。。。”
全班一陣鬨堂大笑，李老師很認真地看着他。等他周圍的同學們都笑完之後，李老師嘴角才微微揚了一下：“可是據我從你之前的檔案來看，你好像是這次招收學生當中的歷史狀元。”
劉佳明一頭霧水：“不會吧？”
李老師很滿意地點點頭：“沒錯，雖然才七十分出頭，不算高。而且，優點你眼前不就有麼？”
劉佳明依然不相信她的話，縮着脖子說：“恩，是，大家的優點都值得我學習。”
李老師一擺手：“哎，不是，我是叫你看看你眼前，看看你的桌子。”說着她又把頭轉向正前方：“書在桌子上的位置要統一。以後擺書，就像他那樣，桌子的左上角，課本在下，筆記本在上，筆袋放旁邊。必要之外的東西，一概不要。”
李老師又繼續用她那柔和的聲音一本正經的說：“咱們這個三班是一個集體，集體就是有好事一起分享，有苦難一起承受。因此大家都要多幫襯他纔是。好，今天就先說到這兒，大夥兒準備一下，等會兒就去晨練吧。”
在全班人都出去了之後，李老師又一次走到劉佳明面前：“來，孩子，下一堂課我聽那個任課老師說要去實驗室，正好我下一堂也有課，趁着時間還沒到，我先把你背上去。來，把手伸出來。”
隨着李老師走的越近，劉佳明的頭就低得越低。他儘量穩住自己的心緒，緩慢地把雙手繞在老師的肩膀上，他趴在老師的背上，一路緊閉着雙眼。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正在被什麼東西一小下一小下地割開。李老師雖然爲人師表，但是同樣，她也是一個很柔弱的女人。那種感覺，很少有人能夠體會到。
“我沒想到你居然這麼不愛說話。”李老師揹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走廊間一直迴盪着沉重的腳步聲。
劉佳明全身發抖，五臟發熱。
“這段路挺長的，說說話也好啊。算了，你不願意說，那我就說吧。”老師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兒無奈。
“三國後期，有一個人物名叫鄧艾，他先天口吃。就因爲他說話說不清楚，所以他年輕的時候只是負責看守稻田的工作，被人看不起。可是他在熱衷於農業的同時，還熱衷於讀書，後來司馬懿發現了他的才能。才把他升爲將軍。而且事實證明，他確實了不起，並且最終他伐蜀的時候，行無人之地七百里。偷渡陰平，併成爲滅蜀第一人。”
“期期艾艾這個成語就是從他這裡來的，說一個人口才很差。但是那又怎樣呢？他卻能克服天險，拿下成都。所以說啊，不能以一時長短論英雄。未來的事兒，誰都說不準。”她就這樣自言自語着消失在樓層之間，卻不知道她肩膀上隱約有幾滴痕跡。